鹿影风踪

　　隆冬时节，山林寂静，生灵皆掩了踪迹，只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升出缕缕炊烟，匿着一个不足百人的小部落。

　　天上乌云密布，又黑又厚的云团彼此挤压着低低地缀下，像厚厚的棉被，盖住了冬日的严寒，却直压得人胸口憋闷，喘不上气来。

　　部落的猎人们归来，运气不佳，只打了几只灰鼠。

　　满脸沟壑的老酋长，亲自去数了早上从林子里回来的驯鹿数，不到一半。他蹙紧了眉头，心中忐忑，抬头看到猎人们回来，顾不上在意打猎的收获，当即将人都喊到身前，语速飞快地布置着，让猎人们再回到林中，分头去找鹿。

　　此时，大巫从神帐中惊慌失措地冲了出来，喊住了正准备重返林间寻鹿的猎人们，转而跌跌撞撞地奔向老酋长，口中焦急不安地喊道：“暴雪将至，快下山，去草原！”

　　大巫比老酋长年轻不了几岁，身形佝偻，拄着一根黝黑发亮的松木拐杖。她头上带着重重的七彩羽毛帽子，涂得色彩斑斓的脸上现出掩饰不住的惊恐。活了大半辈子，她还是第一次碰见雪前如此滞闷的天气。

　　她先前不太放心，去山坡上向四周眺望，发现整个山林都弥散着大灾降至的不祥气息，似凭空生出了厚重的瘴气和这满天黑梭梭的乌云一起，窒得人胸口像是被大石压着一般，闷闷的疼，连气都喘得费劲。

　　她想，这场雪恐怕小不了，甚至不亚于早已作古的阿嬷生前念叨过的那场暴雪。部落经历那场暴雪的时候，阿嬷还是个孩童，想来距现在已过了百余年。可阿嬷耄耋之年对那场雪仍记忆犹新，每次提到都会抑制不住地难过和害怕。

　　老酋长眉头蹙得更紧，左右为难地回道：“这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看样子确实小不了，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鹿扔在山上，就算不被冻死，大雪封山了，恐怕也得饿死。”

　　大巫眼中的惊恐又甚了几分，她拉住老酋长的袖口，因恐惧而攥得紧紧的：“可若是去找了鹿，人就来不及下山，大家都被封在这山上，还不得一起冻死饿死？”

　　老酋长终于明白了大巫脸上神色异常的缘由，一股不祥地预感涌上心头，他扶住大巫，紧张地问道：“刚才在神帐里，看到了什么？”

　　大巫的眼神由惊恐转为绝望，身子似枝头的枯叶簌簌地抖了起来，她怔怔地望着老酋长，颤抖的声线中透着一丝决绝：“不能等了，现在就下山！”

　　老酋长的眼底也涌上了浓重的忧虑之色，他握紧大巫的双臂，颤声追问道：“山神到底给了什么启示？”

　　大巫绝望地摇头，反反复复只念叨着两个字：“下山，下山！下山！！！”

　　老酋长放开大巫，闭上眼睛稳了稳心神，默了片刻，再睁开眼时，眼中已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可一开口嗓音却泄漏了他内心的恐惧，只听他嘶哑着向族人们喊道：“不找鹿了，下山！”

　　猎人中身形最壮的那个汉子打量了大巫两眼，大步上前挡在了老酋长的身前，对老酋长刚刚下达的命令颇有异议：“阿爷，把半数鹿扔在山里不管，可怎么行？鹿的命和人的命一样，我就不信山神能同意咱们丢了鹿，自己躲下山去？”

　　没等老酋长开口，大巫已红着眼，使劲地用拐杖敲着地面，厉声回道：“乌布，我们不是扔下鹿，而是顾不上，现在赶紧下山，能多活一个人、一只鹿，就算一个，要不所有的人和鹿都得死在山上！”

　　乌布不以为然：“不过是一场雪罢了，哪年冬天不下几场大雪，怕什么？”

　　“怕什么？你可知道百年前那场暴雪，葬送了几乎全部的鹿，我们牧鹿部曾是个千人的大部落，那场雪后只活下来几十人……今日这场雪会比百年前那场暴雪还要大！一百多年了，山神的惩罚又来了，他要用这场大雪埋葬山上的所有生灵！”大巫的眼睛红得快要滴血，嘶吼着喊出了即将降临的恐怖悲剧。

　　族人们听了大巫的话，立时都心惊害怕了起来，有胆小的，更是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乌布也被骇到，但他是部落中公认的最勇敢的猎人，平日里打猎遇到豺狼虎豹皆毫无惧色地冲上前，也总觉得大巫有时喜欢大惊小怪、故弄玄虚，是以继续质疑地追问大巫道：“山神为何会在此时降下这么大的惩罚？我们平日里打到的猎物，哪次不是挑了最好的都献上去了！”

　　大巫闭上眼睛，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摇着头喃喃答道：“神女！我们诓骗了山神，没有按时献上神女！”

　　“那我们去把神女给山神找回来！大巫，你去和山神求求情！”

　　“是啊，这雪要真有那么大，眼瞅着就要下了，根本来不及走出山林呐！”

　　“可不是吗？就算是逃出去了，寒冬腊月的，草原上也是冰天雪地，咱们就这么着急忙慌地逃下去，也带不了多少吃的用的，到时候还是活不成啊！”

　　一部分族人已依着酋长的吩咐，去收拾物资准备下山，却有几个和乌布一样主意正的，将大巫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的想法。

　　大巫气急后反而冷静了下来，她闭目不语，似对众人的话语充耳不闻，只是扶住拐杖，缓缓地低下身，摸索着盘坐在了地上。她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在神帐中通灵时看到的画面，皑皑白雪将部落的营地盖住，大雪封山，饥饿的狼群聚拢在营地的雪盖上，刨着被山风吹硬的冻雪，每扒出一个早已冻死的族人尸体，狼群就冲上去，用锋利的牙齿啃咬着。

　　大巫不禁簌簌地打着冷战，只觉得透心刺骨的寒冷在她的血液中蔓延，一直冻到了心窝上。那一阵阵带着寒气的锥心疼痛，让她嘴唇发紫，手脚冰凉，她恐惧，更不甘心。他们一直最敬仰崇拜的山神，原来如此的冷酷无情。无辜的族人们，在山神的力量下，根本无力逃脱。他们世世代代侍奉祭拜着山神，却还是将会覆灭在山神的惩戒之下。

　　她想，是不是自己作为大巫不够称职？神女失踪的时候，她就应该立刻向山神请罪，再赶紧选出新的神女。可她却什么都没做，直到眼睁睁地等来了灭族的惩罚。她原以为山神是慈爱宽容的，像以往一样，会给他们明确的指示，来弥补他们的过失。却没想到他们信奉的其实是个凉薄贪婪的神，要最好的祭品、最忠的信徒、最无上的尊崇。

　　冰冷的泪水汩汩地从她紧闭的双眼中涌出，划过她满是皱纹的枯皮般的脸，滴落在她同样枯槁的握着拐杖的手上，被寒风抚过，皴得双手红肿。

　　族人们从未见过大巫如此绝望，心也跟着凉了下去，渐渐皆收了声，落寞地散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鹿鸣响起，伴着清脆滴答的鹿铃。鹿背上伏着一个人，鹿蹄奋力地踢踏着，向部落中疾奔而来。

　　有族人上前，牵住那鹿，待看清鹿和它背上驮着的人后，面露喜色，转身牵起鹿小跑着向大巫奔了过去。

　　鹿背上那人似有重疾在身，坚持到部落后，体力耗尽，一见到族人，竟是眼一闭晕了过去，随即身子从鹿背上滑落，跌在了地上。

　　那鹿也有灵气，立时驻足，任前头牵它的人如何使劲，只打着响鼻却不动。它甩头挥开牵着它的手，然后回头瞧瞧了地上的人，又转头殷殷地望向大巫，似在祈求大巫帮忙救助。

　　那族人也随即停下来，朝大巫喊道：“大巫，阿鲁回来了，它还带回了神女！”

　　族人们听到喊声，立即惊喜地围拢了过来。大巫也被人搀扶着急急地上前。

　　众人将跌落在地昏迷不醒的神女抬起。寒冬时节，神女没戴帽子，头发却仍被汗水浸透，胡乱地黏在毫无血色的脸上。她的腹部高高地隆起，衣衫上、身下和鹿背上皆是殷红的血迹。

　　见此情景，族人们听闻其归来的喜悦瞬间转为了深深地担忧和不安。

　　大巫立即吩咐将神女抬到她的帐内，并让人赶快把老酋长也请过去。

　　大巫的帐内，神女幽幽转醒，她伸手握住大巫，气息微弱地艰难求道：“救……救救……我的……孩子……”

　　大巫望着神女隆起的腹部，眼中满是哀伤，她伸出苍老如枯皮的手，颤抖着抚上神女的脸颊，帮她将那些凌乱黏腻的头发拨弄到脸旁，就如慈祥的阿嬷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孙女一般。

　　汗水、泪水和血水将神女浸透脱力，生命的气息正在一点一点地从她身上溜走，她怔怔地望着大巫，满眼的无助，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大巫俯下身，哑着嗓子低声道：“格玛，你此刻可是后悔了？你背叛了山神，怀了这个孽种。可现在不止你活不了，这孩子活不了，连族人们也跟着活不了，这山林里的其他生灵都会一起陪葬，这是你想要的吗？”

　　神女格玛无力地摇头，她此刻精神涣散，已经无法听清大巫说了什么，只剩下为了腹中孩子求生这一个念头支撑着。

　　老酋长掀帘进了帐内，看到格玛此时凄惨的形容，先是震惊，随即怜惜心疼地流下泪来：“格玛，我的好格玛，阿爷在这里，你要坚持住！”转而，一把拉住大巫，哀求道，“大巫，格玛这是难产？你快救救她！”

　　大巫神色复杂地看着老酋长，刚要开口，却被帐外乌布的喊话打断。

　　乌布虽是在询问，但语气却是有了答案的肯定：“阿爷，雪开始下了，格玛又需要救治，部落还准备下山吗？”

　　老酋长的目光从格玛的脸上移到大巫的脸上，没有片刻犹豫地高声回道：“等格玛生完，部落立即下山。”

　　大巫闻言，猛地抬头瞧了老酋长一眼，倏地起身，拄着拐杖，一言不发地向帐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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