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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那一剑刺来时,剑鸣之声是穿越时空的惊雷,空间仿若被撕裂,发出令人胆寒的尖啸。挥剑者周身气流狂涌,衣袂猎猎作响,冷冽的脸庞昭示着死亡将至。
棠琲看着那震天撼地的一剑,惊惧的同时怒极。
·
前几日剑宗亲传弟子斗法,在外门肆意穿梭,俨然将其当做了比武台。
彼时棠琲正照看执法堂外新进的绿植,坐在自己的小躺椅上懒洋洋的和兰花草说着闲话。
那一道术法打来时她并无防备,只来得及睁大了眼睛,以为自己真要在这躺椅上躺上个三年五载时,有人飞速倾身挡在了面前。
那弟子闷哼一声,但仍是一派风华气度。
他看向棠琲,面上带了些歉意:“你可有事?”
你都挡我面前了,我怎会有事?
这位师兄,你有挡在我面前的功夫,为何不把他的攻击打掉?
棠琲心中腹诽还未开口,却听到打术法那弟子不是个讲理的:“你这弟子!怎的如此蠢笨?为何不躲?害我师弟白白替你受了一过!”
说罢掺上他的师弟,轻声细语地宽慰着,带着去治伤。
以为这便了了,谁料那弟子犹不解气,走时对棠琲恨恨道:“这月你便滚去打扫天梯!”
哈!这与姑奶奶我何干?
倘若你们不曾无视宗门规矩肆意斗法,自是没有这场无妄之灾。
可在这片大陆上,没有多少人是讲理的。
强者制定规则,弱者遵守规则。
身份低者、修为弱者没有话语权,受了委屈也得咬碎了牙齿咽肚子里。
论身份,对方是长老的亲传,自己是外门的杂役;论修为,对方是筑基修士,自己是修习千年仍旧练气的废柴。
棠琲捏着鼻子领了扫天梯的活计。
·
天梯是连接内门与外门的阶梯。
剑宗坐落于云雾缭绕的一座山峰,此峰高耸入云,峰璧上偶尔可见灵气十足的矿脉,如蜿蜒的灵蛇镶嵌其中。
山脚为外门,山顶是内门。这山路上陡峭的天梯是外门弟子通过比试进入内门时要走的一段路,弟子走过这数千阶梯到达山顶,在接引处拿到弟子牌才算真正入了内门。
当日那跋扈的真传弟子让棠琲洒扫天梯,不过是看她法力低微,走天梯只能徒步而行,于是让她做剑宗最累的活计罢了。
天梯乃玄玉所砌,瞧着玲珑通透,灵力比之外门充裕的多。棠琲洒扫时受灵力滋润,虽少了些休息,但每天也精力十足。
日光洒在白玉阶上,棠琲侧身斜卧,头枕着手臂,双腿随意交叠,想着这月便草草过去,正苦中作乐地想兴许再过千年能见到自己的宝贝莲花。
一阵风呼啸而过,她刚抬头,还没能瞧上一眼,便被提在了手中。
什么东西?
拎鸡呢?!
那当是一只鸟妖,随手提着她的脖子,翅膀扇着飞的极快。
棠琲胃中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酸水冒上喉头,周围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
眼前白玉阶梯如流光幻影飞速向身后抽离,一格格台阶急速震颤着划过视野,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道模糊的、似有若无的线条。
这妖正带着她下山。
莫不是往日的仇家跨过数千里地来找她寻仇?
棠琲脑中警铃作响,忍着窒息开口:“这位妖仙……”
那妖闻见此声,疾飞的速度慢了下来,回头用生人勿进的眼眸不轻不重扫了她一眼,没有预兆地松了手。
棠琲本勉强打起精神瞧他,却被他突然放开钳制,重重掉落在天梯之上,发出一道闷响。
仅仅看清的那一瞬,棠琲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只妖。
这鸟妖分明长相平平无奇,却有两对华丽而妖冶的翅膀,那翅膀宛如破晓时分天际熊熊燃烧的火云,红的浓烈而绚烂。每一根羽毛都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这妖抓着自己往山下飞奔,却不是自己的仇家。怕是在做恶事被弟子发现,正被人追杀着逃命,恰逢遇见了一个灵力低微的弟子,要拿自己做挡箭牌!
怎生就如此倒霉?!
棠琲倒在天梯之上,默默咽下了口中涌出的腥甜。
鸟妖没有攻击,只双手结印,打了一道术法到棠琲身上。
棠琲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思绪梳理清晰,她活了千年,自是见多识广。这术法,不过是简单的变形术。
鸟妖没有害人之心,只想着让她变成他的模样在此混淆视线罢了。
不论后面来的人是谁,只要能感受到灵压的波动,定能看出她并非那实力高强的鸟妖。
棠琲拼尽力气,拖着沉重的身子从台阶上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目送那鸟妖挥舞着烈焰般的翅膀离去。
片刻,四周终于安静下来。
棠琲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正觉得自己已然安全,却听见“簌簌”声破空传来,一道声音饱满而敞亮:“妖孽,束手就擒!”
有完没完?
棠琲猛地回头,寒光闪电般疾射而来,凌冽剑气直奔她的胸口。
这分明是要将她就地斩杀。
棠琲惊惧,也怒极。
这妖犯了什么事,便是偷了剑宗的镇山石也不至于格杀勿论罢?!
他与这弟子有灭门之恨不成?
以为躲过一劫,却不曾想是要直接替命了。
躲过了大妖,却躲不过同门。若是让莲花知道她死的这么可悲,怕是要笑话数万年,每每想起,只能记得是一只被误杀的蠢珠。
棠琲灵力低微,躲闪不及。那把剑直直插入她胸膛,流光溢彩漂亮十足,疯狂吸噬着她的血气。
出剑的弟子飞身过来,从容落在棠琲身旁。
他身姿笔挺,一袭月白长袍随风轻摆,头上一根简单的玉簪,那张冷漠无情的脸在剑宗无人不识——剑宗大弟子顾霁。
宗门近千年来最出色的天才,传闻百岁修成金丹,一把太平剑斩尽天下妖邪,他的事迹令无数修仙子弟膜拜信仰,是仙界最有希望飞升的人。
他看着恢复本身样貌,倒在地上已经是奄奄一息的棠琲,缓缓皱起了眉。
这一剑本要让那帝江横尸当场,这灵力低微的弟子定活不成了。
棠琲心口剧痛,双手紧紧握着剑身想拔出,却使不上力气,掌心也被刺破,鲜血淋漓。
见是他,眼中迸发希冀光芒,断断续续开口:“师兄拔剑……!”
“我……能救……”
她是巫山雪莲的伴生灵珠,只要拔出这柄剑,她就能恢复原形,届时让顾霁带她去找莲花,她必可以捡回一条命。
传闻巫山雪莲活死人肉白骨,棠琲不知是否属实,莲花也从未提起过。
但莲花说,只要棠琲在它身边,它活多久,棠琲就能活多久。
这千年来,莲花从未骗过她。
所以在莲花被顾霁采摘到剑宗时,棠琲也偷偷跟了来,进入剑宗成为了杂役弟子,想着有一天回到莲花身边。
棠琲想这何尝不是一种好运,又遇见了这个地位极高的大弟子,只要他拔出这把剑,再带她去找莲花,她也就不用再在外门苦等个数年。
身旁的顾霁听棠琲说拔剑,弯下腰,手臂直直伸出。
但听见后半句,这位光风霁月的大弟子竟露出了犹疑的神色,将手滞在了半空。
这道剑招打在一个练气的修士身上,对方是必然不会有半分活路的。可这弟子不仅没有暴毙而亡,还能强撑着开口说话,焉知不是敌人的手段?
哪怕不是,又焉知方才帝江有没有开口讲过什么……她不能知道的秘辛呢?
顾霁恍若入定,半空中的手一动不动。
棠琲看着他冷漠的神色,急了。
不知他在犹豫什么,这把剑在她身上吸着她的血,如果血被吸干,就是真的没有半分活路了。
她已经要说不出话了,不想把开口的机会浪费在无用的话语上。
哀求的眼眸望着顾霁,她嘶哑着重复:“拔……剑!”
顾霁对上她痛苦的眼,脑海中渐渐掀起海啸,眼神闪烁不定,对这倒霉的弟子略有了几分动容。
救?
可她到底是见过了那该死的鸟妖……
钻心的剧痛将棠琲淹没,鲜血如泉涌,在地上汇聚成一片暗红色的血洼,她咬紧牙关,挤出的呻吟声同幼兽将死发出的哀鸣。
时间过去了太久,久到棠琲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副没有血肉的空壳,或是已经变回了冷冰冰的珠子。
终于等到面前人的动静,却见他双眉舒展,镇定将手收在了身后。
顾霁不打算救她!反而要让她生生被这把剑吸成干尸。
棠琲怒火攻心,已然气急,眼睛里仿佛藏着两团幽冷的黑火,死死盯着眼前的人,那目光犹如实质的利剑,要将对方千刀万剐来解心头之恨。
但她再没有力气开口一个字,只能感受到自己的生机逐渐流走。
胸上那把“太平剑”吸血吸得餍足,散发着诡异的红色光芒——分明就像一把邪剑。
什么仙界最正义的弟子,便是这般害珠的吗?!
草菅人命的活阎王,也能被那群没有脑子的修士捧上天了去!
还有那空长漂亮翅膀却蛇蝎心肠的鸟妖,倘若在巫山定要将它宰了吃!
棠琲眼前渐渐模糊一片,仅剩下微弱的光芒维系着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她嘴唇微微颤抖着,却只能发出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气息声了。
顾霁垂眸看着她,身后的手微动,慢慢收紧成了拳。
良久。
目已经不能视物,耳边声音却是逐渐清晰。
“没有追上那神兽吗?”
“是,师叔。帝江狡诈,竟将外门一个练气弟子化作自己模样,方才弟子并未认出,失手出了一招,眼下这弟子生机将要尽失,怕是巫山雪莲来治也是活不成了。”那道声音竟是愧疚难当。
伪君子!
若是我能开口,必然要喷的你狗血淋头!
“弟子自愿被废去修为,逐出师门,弥补大错。”“砰”的一声,这是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
好哇!这头你当要朝着姑奶奶我来磕!
你为何不拔剑?
人之将死,你为何不救?
千载难逢的天才,你为何滥杀无辜?!
威严的声音响起:“罢了,不过一个练气弟子,你也并非有意,自去执法堂领十鞭长长记性。”
“……是。”
“虽可怜,但这也是她的命数,好生葬了吧。”
“是。”
棠琲脑子昏昏沉沉,已经不再能思考。
她想莲花了。
要是莲花在身边,她定不会被如此欺负,又是被罚着干活,又是给人挡剑。
棠琲是圣物巫山雪莲的伴生灵珠。
它选棠琲做了伴生物,是因没见过棠琲这样的物什——一条成串的黑色珠子。
其实形状不过是凡间一串普通的首饰,被人戴在手腕上的。
不过巫山是一座死山,多年都不曾有人来过,恰好在雪莲长出一片花瓣时,山里进来了一个修士。
误打误撞进的,意料之中被山里的妖兽做了食物。
那人手上戴了这串珠子,似玉似石,乌漆嘛黑的。山里的兽们见识广,但都看不出这究竟是什么,便互相传递着观赏。
雪莲正是选择伴生物的时候,那时凤凰将珠子拿来给它炫耀,“莲花,没见过这么稀奇的东西吧,怎么砸都不碎,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做的,外面人带来的就是不一样!”
雪莲一眼就瞧上了它。
用雪莲的话来说,从没见过像棠琲这么奇怪的东西,她是不同的。
棠琲觉得很矛盾,山里的兽据说活了万万年,像是玄武怕在天地鸿蒙时期就存在了,分明见多识广——怎么会觉得一串珠子很稀奇呢?
但她也庆幸,倘若不是它们觉得新奇,她也不能成为雪莲的伴生物,顷刻间就生出意识化了人形。
棠琲仗着雪莲是圣物,在巫山地位极高,便作威作福。总之不论做什么雪莲都会兜底,她就今日拔白泽的胡须,明日偷凤凰的羽毛,招全山的兽记恨。
“莲花,我偷了肥遗的蛋!”
“棠琲啊棠琲,你别把它养死了,肥遗万万年就生了这一枚蛋。”
……
如此快活了千年。
可有一日,顾霁来了。
往日凶残的的生灵没有出现,这里真正像传闻中一般是一座死山。顾霁来到山顶看见了莲花这等传说中才有的圣物,自是带回剑宗立功了。
棠琲那时在偷凡间的鸡,回到山中发现一片死寂,她爬到山顶,就见莲花没了!
山顶镜湖中央空空荡荡,湖边的小草见到她才终于躁动起来,叽叽喳喳地讲话。
棠琲才知道莲花被人取走了,山中的兽竟让那人全须全尾出了山。
棠琲去找凤凰,“你们为何要躲他?”
凤凰说他们怕顾霁手中的剑,那把剑压制着巫山的所有生灵。
他们是被剑的上一任主人封印在巫山的。
凤凰已经被封印了万年,他畏惧剑的主人,自然也畏惧那把剑。
她说:“只能怪雪莲命不好罢,怎的这次误打误撞进山的人恰好是剑的主人呢?”
棠琲无法,为了莲花,只好来到剑宗。
她在剑宗呆了十几年,因为没有修行的天赋,故而只在外门做杂役弟子。
她想着,反正她是珠子化的,没有短寿之说,大不了再熬个千年,总有机会能见到莲花。
等她回到莲花身边,她肯定要先诉这些年来吃了多少苦,好好卖一波惨。
可现在她将要死了。
兴许是珠子碎裂前的回光返照,她又听见莲花叫她了,“棠琲棠琲……”
棠琲心中回应:“莲花莲花……”
事情就是这么阴差阳错,真传弟子斗法恰好殃及棠琲,鸟妖逃跑恰好路过棠琲,顾霁认错敌人恰好杀了棠琲。
恰好,恰好,恰好。
或许命该如此罢,旁人提起也不过是个杂役弟子,一个杂役的去留,谁在乎呢?
连和棠琲日日聊天的兰花草,也会很快把这个不再来看望它的朋友给遗忘掉。
也许巫山雪莲会记得吧,但这里没有人能听见雪莲的话,就不能知道雪莲的絮叨。
这座山上最醒目的地方,是装横繁美的藏品阁,在漫长的日夜里,那里一直有微弱的声音不知疲倦地响起,无人知晓的思念从未停歇。
“棠琲,你去哪了?”
“棠琲,你怎么还不来找我呢?”
“棠琲,我们已经有一百一十九年没见了……”
“棠琲,为什么不来带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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