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眼里全是她

　　南州又下雨了。

　　阴暗潮湿的深巷旅馆，电视里正播报台风最新消息，提醒市民不要外出。
　　雨点砸得窗子咯吱作响，老式的木质框架好似随时都能被摧毁在大风之下，睡在床上的女人纹丝不动，数次无视手机不断传来的消息声。

　　恍若一具死尸。

　　电视机屏幕里发出的光让狭窄的房间忽明忽暗，变化莫测，空气里充斥颓丧腐败的气息。

　　晏梨并未睡着，睁着眼视线紧紧锁定在床头的那一小瓶未开封的安眠药。
　　轻生的念头这两天总时不时在脑子里闪过。

　　又一次铃声响起，这次格外持久，吵得脑子疼，她终于提起枯瘦颤抖着的手接起电话。

　　“你死去哪了？以为签完离婚手续就能甩开我吗，我告诉你别做梦了，这辈子离了我，你觉得谁还会要你，嗯？”

　　听着对面女人怒意蓄满的声音，不由再次激起晏梨过去几年深刻在内心深处的恐怖记忆。

　　“林斐，是不是真的要把我逼死，你才肯放过我…”
　　晏梨紧紧咬住下唇，顷刻间眼泪便从眼角顺势滑落，渗进枕头布料里。

　　“你先好好想想，离了我你还能去哪，一个月一万多的月供你从哪里来，去卖吗？你怎么舍得糟蹋你老头的抚恤金断供呢？”

　　女人的话语刻薄到极点，每一句无不都在诋毁她，好似已经掌握她的软肋有恃无恐。

　　“是啊，就算我真的去卖，也不想继续做被你禁锢的傻子了。”

　　不等对方再说任何，晏梨快速掐断电话。

　　林斐比晏梨大一岁，是晏梨的第二任女友，第一任妻子，当然此刻已成为前妻。
　　她们大学相识，那时身为学姐的她对晏梨照顾有佳，二人度过一段最纯粹的校园恋爱生活，无忧无虑。

　　晏梨天真的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真爱。

　　于是在林斐大学毕业那年，还在念大三的她便迫不及待和她领证，并从学校宿舍搬出过起同居生活。

　　事实证明太过恋爱脑真的会害了自己。
　　婚后没过多久，林斐的本性便暴露出来。

　　工作不顺利时她会将气撒在晏梨身上，由起初的嘴上说说，演变成辱骂，最后甚至会对她动手。

　　从21岁到25岁，晏梨被精神控制长达四年之久，婚后的这四年里，她过得并不幸福。
　　而她对林斐的爱早已烟消云散，只恨不能尽快逃离。

　　终于遇到一次绝佳的机会，南州开始出台限购政策，一人名下只能买一套房。

　　林斐不知道从何处听信未来房价会大涨，此时是最好的抄底入手时机，于是她勒令晏梨和她办理假结婚，等买房以后，两人再将手续重新办回来。

　　其实林斐不受到刺激的时候，多数时候还算正常，也会主动给晏梨买礼物，给她做饭，带她出去玩。
　　否则，她也不会被pua这么久。

　　后来第二套房子顺利买了，贷款办在晏梨名下。
　　等到需要办理复婚时，她逃了。

　　没错，她悄悄收拾行李一声不吭逃了。
　　她做了隐忍四年来一直不敢做的这件事。
　　可她又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去哪，于是只能带着身上仅剩的几百块，躲在便宜的小旅馆。

　　在林斐的操控下，晏梨做了几年的家庭主妇，毫无收入，亦失去应届生的优势，成为一事无成只能被她豢养的宠物，高兴拿来抱抱，不高兴就揍一揍。

　　如今，为了顺利离婚，她又背上了几百万的房贷，而当初第二套房的首付，是用了她爸爸的抚恤金。
　　如果现在断供，意味着这笔首付不可能再拿回来。

　　林斐的确不是人，连她父亲的抚恤金都要强行挪用。

　　此时躺在狭小潮湿的床上，晏梨回顾起自己的一生，她刚出生没多久就没了妈妈，沉默寡言的爸爸虽说没有给予她太多的关爱，但至少也将她抚养成人。

　　晏梨爸爸生前是公司里得力的业务员，业绩一向很好，却死在了那年的酒局上，属于饮酒过量酒精中毒，公司赔了些钱。
　　那年，晏梨正好高中毕业，这笔钱一直存在固定的账户里从未动过。
　　而如今却被林斐拿去买了房子，不幸中的万幸是，好在这套房子署名人是晏梨自己。

　　她又一夜未合眼，睁到天明。

　　早上退房时，外头风雨依旧很大，旅馆前台劝她多住一晚，被晏梨给拒绝了。

　　出来打了辆车到高铁站，晏梨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她只想尽快离开南州，在这里每多待一天就多一分被林斐找到的风险。

　　随便找了个空座椅坐着等候，眼前是川流不息的人群，车站似乎什么时候都不缺人。

　　晏梨呆呆坐着，依旧没什么胃口吃东西，只是买了瓶水带在身上，饿了就喝一口。

　　不想再耽搁，晏梨拿上行李起身走到人工售票窗口。
　　她想着，不如随便选个目的地吧。
　　反正她的人生也不会更差了。

　　“小姐请问您需要买去哪的车票？”
　　因为太久不开口说话，售票员忍不住主动询问。

　　“小姐？”

　　晏梨抬眼看向头顶LED屏上正在不断滚动的地名，恰好有两个字出现在第一行。

　　“上都。”
　　“我去上都。”
　　她匆忙从钱包里掏出一沓零票，啪嗒拍在售票窗口。

　　世人总说上都是座乱花迷人眼的国际大都市，有着万千世界，纸醉金迷，包罗万象。
　　阔别多年，晏梨终于还是回来了。

　　从高铁站出来，眼前的大都市和南州看起来没什么两样，倒是天要晴了些，一丝云也瞧不见，晏梨站在路边仰头看了许久，久到路人向她抛来异样的眼光。

　　就这样拖着行李箱随意走走逛逛，天色不知不觉黯淡下来，整座城市点亮灯光，高楼林立夜景繁华像来自未来的城，这里的夜景和南州还是不尽相同。

　　她独自逆行于人流，最后来到一座跨江桥上，桥下是川流不息直奔入海的江水。
　　起初周遭还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渐渐的，只剩下晏梨一人。

　　宽阔的江面上时不时会有轮船经过，游轮上灯光溢彩，那上面的人今夜一定很开心吧。

　　晏梨双手搭在栏杆上，她看了眼时间，就快到零点了。
　　于是鼓足勇气一鼓作气爬上去。
　　坐在栏杆上的她整个人身体摇摇欲坠，风在那一瞬间似乎也大了不少，仿佛下一秒，就能将她给吹倒。

　　晏梨闭上眼睛，酝酿勇气。
　　很快眼泪却再次不争气得顺着眼角淌落，想一了百了，又不甘心爸爸的抚恤金被糟蹋。
　　那是爸爸拿命拼回来的钱。

　　林斐果然将她的软肋掐得死死的。

　　这时，大桥的对岸，摩天大楼巨大的LED屏幕上，开始播放一个女人的广告画面，女人气质清冷，留着齐肩短发，鼻梁高挺，一双眼睛狭长而深邃，肤冷唇红，下颌线精致无比，五官比例完美到不像真人。

　　晏梨一眼认出。
　　那是谢律。
　　她的初恋女友。

　　桥对岸的灯光异彩纷呈，璀璨夺目，明光铮亮，愈发衬得屏幕里的女人如梦似幻。

　　晏梨轻轻眨动眼睫，紧紧盯着远处硕大电子屏上不断变化的画面，此刻眸中被光亮渲染，夹杂着未干的泪晶莹闪烁。

　　她认识谢律时，还没有遇见林斐。

　　犹记得分手那天，两人在高三教学楼的楼道里哭得稀里哗啦。

　　因为谢律要被家人送去国外读书，晏梨才提出了分手。

　　她并不认为两人的感情能抵抗得住时间地域，不如干脆放手。

　　抑或是，那时的她已经清晰认知到两个人间的差距，今后只会越来越大如鸿沟，她害怕自己配不上她。

　　那时算得上是和平分手吧。
　　她们并没有闹得不愉快。

　　甚至在那之后的一年，谢律还曾回国去晏梨所在的南州大学看过她一次。
　　当然也仅那一次。

　　只不过当时的晏梨，已经和林斐确认了恋爱关系。

　　双方见面那天，晏梨将林斐也带去了，就像是想要与老友分享自己恋爱心情的女生。

　　谢律是什么表情，什么心情，晏梨完全无暇顾及，她的一双眼睛里，那时里面只看得到林斐。

　　后来，谢律临走前单独叫上晏梨谈话。

　　“打算和她结婚吗？”
　　她问得直接，不拐弯抹角，一双褐眸深不见底，好似要将她给看穿。

　　“我也不知道。”
　　晏梨暂时只能这么回答。

　　“我还心悦你。”
　　“这一生都只会爱你一个女人，如果你结婚了，我就等你离婚。”

　　说完这番话的谢律，完全不给晏梨反应的机会，转身就走。

　　她们从此再没见过，就连联系方式都失去了。

　　因为林斐不小心听见了这一切，某次晏梨将自己手机借于她用，随后谢律的手机号便在通讯录中消失不见。
　　当时晏梨并不知道这一切，是婚后的某次争吵，林斐自己承认的，还嘲讽她有个有钱的富二代备胎，时时刻刻在想骑驴找马红杏出墙。

　　如今的谢律，比从前更美了，在年龄的加持下，更添了几分成熟美。

　　没想到七年后，两人再一次重逢，会是以这种戏剧化的方式。
　　生活过的一塌糊涂的她孤零零地坐在深夜的跨江大桥上，看着对岸高楼LED屏幕上光鲜亮丽的她。

　　手机里此刻新收到一条短信提醒，是本月的房贷还款提醒。

　　一共16777.33元。

　　她要从哪里弄来这么些钱，难道真的要像林斐诋毁的那样，去做那种事吗？

　　想到这里，晏梨微微颤抖着手关闭手机，再度抬眼朝前方看去。

　　屏幕里的谢律正以上都最佳杰出青年企业家被广而宣传着。

　　晏梨暗自用力掐紧手心，直到传来清晰的钝痛，试图驱走脑子里那一闪而过的不切实际的荒谬想法。

　　可并没有太奏效。
　　那个念头自从产生，便愈演愈烈，达到一种近乎疯狂的汹涌。

　　除此以外，还剩下一个别的勉强说服自己的理由。
　　她也想见见她。

　　这或许就是冥冥之中她选择回到上都的理由。

　　过去的七年里，她总是时不时想起谢律，被林斐精神pua，辱骂，家暴，她都会想起谢律。

　　她甚至会不要脸地幻想，如果当初毕业时两人没有分手，眼前的生活会不会是另一种模样。

　　每次这样想时，晏梨都会觉得自己真贱。

　　天空开始飘起了雨丝，纷纷扬扬舞动，缓缓降落至她的脸上。
　　霓虹灯下的雨夜，有种说不出的凄美。
　　晏梨仰着头闭了闭眼，她想留住爸爸的抚恤金，那是爸爸唯一留给她的东西。

　　她也不想就这样死去，哪怕做一个外人眼中的□□，贱女人。

　　做下决定后，晏梨毅然决然拖着行李箱离开大桥，在路边拦了一辆深夜还在运营的出租车。

　　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她身上还仅剩的几十块钱，恰好支付车费。

　　谢律家的地址，晏梨是记得的，曾经两人早恋时，谢律没少以交流学习为由领她回去，那时候伯母单纯地以为两个人只是关系很好的同学，并不排斥反对，甚至还会在谢律搂着晏梨在床尾接吻时敲门送水果。

　　那时她们便会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书桌前，假装在努力认真学习的样子。

　　此刻站在谢家大门前，过往的回忆仍旧历历在目。

　　已是深夜，雨仍旧淅淅沥沥下着，她穿着单薄撑着伞。
　　下雨后夜里的凉意让她不禁冷到打颤。

　　见面的腹稿已经打好，晏梨却忍不住脑补一万种自己会被谢律羞辱的方式。
　　没人会平白无故等一个人七年，更何况，还是她那边单面删除了联系方式。
　　谢律大抵是怨恨她的。

　　兴许压根不会选择见她。
　　偏偏这次自己就是铁了心想要来自取其辱一次。

　　听见大门口门铃声的管家披着雨衣匆忙前来查看，“小姐你找谁？”

　　“请问…谢律现在在家吗？”

　　管家还是从前的那位秃顶叔叔，只是夜色深沉，对方明显没有认出晏梨来。

　　“我家小姐还没回来，兴许今晚不回来。即便她在家，这么晚也该休息了，不会出来见你的，你回去明天再来吧。”
　　说完这番话，男人再次披着雨衣头也不回离去。

　　晏梨愣愣站在原地，浑身的寒意几乎要钻透她的骨头，整个人禁不住微微颤抖。

　　突然之间身后传来强烈的光线，些微刺眼，有车回来了。

　　晏梨下意识往一旁让让道，别墅的大门自动为其打开，黑色的英菲尼迪缓缓驶入。

　　撑着伞站在雨里的女人心跳漏了一拍，忍不住想，她会在里面吗？

　　倚靠在车座后排的谢律原本阖眼假寐，偶然间听见司机说，门口站着一个女人。
　　她猛然睁眼，转头看过去的一刹，有一瞬间的失神，眼眸下迅速升起一团令人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透过单面可视的玻璃窗，她盯着她的视线一直未移。

　　她却看不见她。

　　随着黑车彻底驶入别墅在视线内隐去，晏梨抓在行李箱拉杆上的手指不由收紧，她猜想刚刚车里坐着的人一定是谢律，直觉。

　　但很显然，和她想的一样，谢律不想见她。

　　心底泛起无奈的自嘲，晏梨转过身去准备离开。
　　自己走，总好过被人狼狈地碾走。

　　刚走开没几步远，身后大门口传来一道声音，好似带着一股冰冷的嘲讽。

　　“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

　　既熟悉又感到陌生。

　　晏梨僵硬地转过身。
　　眼前的谢律撑着一把黑伞，握在伞柄上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白色衬衫和高腰黑西裤衬得她双腿长而笔直，简约的装束却隐隐透着一股禁/欲系美感。

　　她还是那么好看，愈发具有成熟女人的魅力。
　　只不过看晏梨的眸光里覆着一层淡淡的寒霜。

　　“找我有事？”
　　见她不作声，谢律又冷冷开口，声音如千年寒冰一般冷冽。

　　果然是意料中很讨厌她的态度。
　　晏梨身体微微僵硬一瞬，心头涌上一股不知名的酸涩情绪。

　　“哦，是有件事。”
　　下一秒她自嘲地挤了挤嘴角，放下一切脸面开口：“我离婚了，你还要我吗？”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