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平安

　　五月末的夏天，江城刚刚下完一场雨。

　　一身浅栗色西装的徐柏正走出医院。

　　她看起来与医院格格不入，可生老病死，似乎是每个人都无法躲避掉的事情。医院的门口像是人间百态的开端，写满了这世间的爱恨离愁，这里写满着最多的新生和最多的死亡，是徐柏最讨厌的地方。

　　在这个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白色围墙里，徐柏送走了自己的亲生母亲，送走了自己的祖父。

　　但命运似乎仿佛从来没有停止对她的恶意。

　　三十岁的徐柏在生日前一天确诊了癌症。

　　胃癌。

　　今天出诊的医生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大夫，银丝悄然藏在她的发丝间，却不难听出她的温柔和和善。医院间不成文的规定是，医生说话的声音越温柔，意味着病情就越严重。

　　“徐小姐，针对你的病症，我们希望您尽快办理入院手续。”

　　医生说的隐晦，但却不难知道这病的严重之处。但徐柏再次谢敏了这位医生的好意，径直向着外面走去。以为只是寻常的胃痛被确诊成为几乎无法被医治的晚期，也给她的生命就此画上了一个句号。

　　她面无表情从一对抱头痛哭的母子身边路过，不带丝毫感情的将刚刚使用完的问诊书揉成一团丢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如果有路过的小男孩看了都要赞叹一句，嘿，三分球真准。

　　可惜无人夸奖她。

　　徐柏只是绕过医院无人处的街角寂静地点燃了一支香烟，烟气缭绕缠绵过她的指尖。

　　她的手划过发丝，似乎在思考应该将这个消息告诉谁，可是打开手机却发现，似乎并没有谁能告诉。

　　绿色软件上最后一条消息来自半个小时前，那是陆鹤川的第十任女友正向她发来爱的战书，一张B超的图片，声称自己已经有了陆鹤川的骨肉，希望她尽快和他离婚。

　　徐柏愣了两秒，然后将对方直接拉黑。阖上手机，又点了一支烟。

　　卖花的小女孩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徐柏的身边的。

　　这片街角并不是无人的区域，一直都有一个小女孩在卖花。

　　可她的生意似乎并不算好。

　　但凡做一点调研就该知道，五月新鲜欲滴的玫瑰应该盛开在情人最爱去的夜色下的广场，亦或是电影院和西餐厅的门口，谁会在这靠近医院的地方买上一枝玫瑰。

　　简直是白找晦气。

　　于是不出意外的，来往的行人没有人为小女孩驻足，而她几乎快要哭了，开始壮着胆子想要将自己的花兜售出去，而这里除了她就只有一个徐柏。

　　“阿姨，你要买一朵玫瑰吗？”

　　小女孩带着自己的半筐玫瑰，鼓足勇气的走了过来。

　　而徐柏的烟半叼在唇上，听见小女孩颤颤巍巍的话，像是笑了。

　　“不买。”

　　看着小女孩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徐柏恶劣的又补了一句。

　　“我这个人，最讨厌玫瑰。”

　　一只香烟燃烧的时间很短，然后徐柏就慢悠悠地抽完一整盒。

　　她不酗烟，这烟通常都只是身上的摆设，只是偶尔抽两根提神。

　　可是除了南京的雨花石，不抽别的烟，用她的话讲，烤烟太冲，爆珠没劲，抽多了伤身，抽少了不如楼下一杯冰美式管用。

　　徐柏的口味刁钻，这是朋友们公认的事实，但其实在这种刁钻下又何尝不是某种近乎变态的执拗，她比谁都知道，自己的倔强亦或是偏执是无法改变的。

　　街角来来往往的过客没有人为小女孩的玫瑰停留，反而有大胆的路人会多看徐柏两眼。毕竟堂而皇之在路上抽烟的靓丽女性足够吸引眼球，但大多数人都在赶路。

　　徐柏抽完最后一根烟，将烟头碾碎后同样丢尽一旁的垃圾桶里，像是一个不曾被确诊过的病人一样再次生龙活虎，在孤零零的小女孩面前丢下几张百元大钞，然后一把拿走了她身后的玫瑰。

　　小女孩先是愣了一下，遂后想要追上她，急着在后面喊：“阿姨！我还没找你钱呢！”

　　徐柏连头都没回，拿起玫瑰花冲她扬了扬。

　　“不用找了，我最喜欢玫瑰，玫瑰无价。”

　　小女孩嘟囔着收好钱，一面嘟囔一面想，好奇怪的阿姨啊，一会说自己最讨厌，一会又说自己最喜欢。

　　果然大人的世界是最复杂的。

　　陆鹤川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夜晚。

　　徐柏在他开门的时候就醒了。

　　月色和车水马龙的灯红酒绿交织缠绵在落地窗外的街头上，只剩下屋里一片沉积，她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像是冷眼旁观这人生的过路人，只有花瓶里鲜亮的玫瑰，像是整座死气沉沉房间内的唯一颜色。

　　陆鹤川见她一个人坐着，寻常的打开话匣。

　　“穗穗，这玫瑰真不错，对了，怎么这么晚还没睡？哦，今天有个应酬，我回来了晚些……”

　　后面的话徐柏都没听进去。

　　穗穗是徐柏的小名。

　　事实上，她和陆鹤川也算是青梅竹马。

　　他小她三岁，意气风发，正是小姑娘最中意的青年才俊的样子，更不必说他性格温和，左右逢源，是长辈们口中逢人便要称赞的乘龙快婿。他们相逢在少年时候，又得到双方家长的许可，这不仅是他们的婚姻，更是徐家和陆家的联姻。

　　而他们这段婚姻前不久刚刚熬过第五年。

　　此刻男人的衣服一丝不苟，可是细看过去，关于女人的痕迹根本藏不住，甚至他没想过藏，他知道徐柏爱洁，却又故意用这种方式来证明他的存在感。

　　熟悉他们的朋友都知道，徐柏和陆鹤川是一对关系不太亲近的夫妻，可是关于两个人的爱恨情仇，却又没有一个人能讲出一个所以然的版本来。

　　徐柏知道，他们何止是关系不亲近呢，他们应该是一对怨偶。就好像这桩婚姻的本身，不过是徐陆两家的一笔交易而已。

　　站在门边的男人还没来得及走过来，徐柏先开口了。

　　“今天你的女朋友发消息给我了。”

　　“她啊，你相信我，都是假的，我根本……”

　　陆鹤川游刃有余的应付着她，想要走上前为自己辩驳。

　　“不需要解释，我们，离婚吧。”

　　徐柏望着陆鹤川，轻飘飘的丢下一句话。

　　男人反而像是突然被按下定格键一样，连同他姣好的斯文面具一并被定格，从俊朗的脸上似乎都能显出一些扭曲。

　　“我不同意！”陆鹤川掷地有声的落下这四个字。

　　可是徐柏没有松动的意思，她没由来的坚持惹怒了他。他猩红着眼冲到她面前，面前的一切障碍被横扫一空，包括那几分钟前仍旧鲜活明亮的玫瑰。

　　此刻玫瑰倒在地板上，只剩下垂死挣扎前的破碎，就好像他们的这段婚姻。

　　陆鹤川被再次激怒。

　　男人似乎天然的如此矛盾，他们双标的热爱着自己，既无法接受女人的冷漠，又好像无法接受被抛下的事实一样。

　　即便是他们有错在先。

　　“和我离婚，然后和叶淮文在一起是不是？哈，我就知道，你知道他回国了是不是？要我提醒你吗，徐柏，你们是兄妹，是世界上最不可能在一起的人。”

　　陆鹤川发了疯的开始将脏水泼向徐柏，甚至不惜威胁她。

　　“而且我们离婚了，徐家的财产你一分都得不到，你祖父的遗产你难道不想……”

　　“——无所谓。”

　　徐柏一想到自己快要死了，突然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只在听到熟悉的名字的时候，眼睛里的触动无处可藏，只能短暂的闭上眼睛。

　　她平静的打断陆鹤川的怒火，甚至伸出手抚摸上他的头，可是没有记忆中毛茸茸的触感，只摸到精心喷盖后的发胶。

　　陆鹤川被她突如其来的亲近怔在原地。

　　“我只要这个房子，其他一切都归你。至于我们离婚，不是因为你出轨，也不是因为叶淮文，不是因为任何人。就算我和叶淮文没可能，也不代表，我们还会有可能。”

　　徐柏清冷的音色落在只有空荡荡的房间内，她为他们的婚姻和纠缠画上了一个符号。

　　“我们早就过不下去了，小鹤。”

　　三十岁的陆鹤川夺门而出将徐柏留在原地，就好像二十岁的叶淮文离开的那个夜晚。

　　徐柏望着同样散落一地的玫瑰突然落泪。

　　怎么会有人喜欢玫瑰呢，这炙热滚烫足够燃烧灵魂的爱情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的。

　　他们都说爱她，却都将她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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