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壁画的人

　　林迪娜从五楼往下看的时候，能看到形形色色人的头顶。
　　她从小就喜欢从这个新奇角度观察她的邻居。开了五年饭馆的一楼住户孙茂才，他和他的儿子头上有三个巨大的发旋，漩涡刮过头顶和后脑勺，显得头发不多；二楼开出租的刘姨，每两周会染一次头发，但染发频率赶不上白头发的生长速度，头顶像是落了层融化不了的雪；四楼的季华盛是国企职工，上班前经常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只有从楼顶往下看，才能发现他的头顶已经秃了。

　　林迪娜发现他已经秃头的时候正在照顾锅里焯水的羊肉，洋溢的热气和挥之不去的膻骚味让她有些反胃。
　　她把视线收回，集中在锅里涌动的血沫上：血沫中央破出一个缺口，正沸腾着煮肉的汤水。
　　她忍不住又把视线投向窗外，看见季华盛也在抬头看她，但他正在和妻子说话，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就低下头。
　　林迪娜没有移开视线，见楼下他们只是简单聊了两句，之后一人上楼，一人牵着泰迪去中心花园的方向。

　　辞职回家的时间过得忽快忽慢，这是自从她本科以后第一次在家住这么久。
　　林迪娜辞职的决定没有惊讶到任何人。有人觉得是因为工作压力已经到了临界值，无路可走之时选择辞职。有人觉得理所当然，像这样去北上广挣扎几年，最后还是回来的戏份已经看得没什么讨论的趣味。
　　林迪娜打出锅里的血沫和葱段姜片，顺手磕进水池的下水槽，拿水龙头冲过后一起倒进垃圾桶里。厨余垃圾已经攒了半桶，天气炎热味道有些冲，她系好垃圾袋，打算下楼扔垃圾。
　　下午六点半，小区回来的私家车正排队卡在小区门口的窄路上。有背着书包的小学生和林迪娜擦肩而过，不小心碰到她的垃圾袋也毫不在意地跑来跑去。
　　她扔完垃圾，慢吞吞走回去，刚进楼道就碰见了刘姨。
　　刘姨今天没有出车，她一手牵着左顾右盼的孙子，站在楼梯上和她说：“哎呀，可算见到娜娜了。这次回来这么久，都没怎么见过。”
　　林迪娜站在台阶下仰起头说，是啊，她平时在家做饭，都没怎么出过门。
　　“这次回来是再不出去了吧？不出去的话，是不得让你爸使使劲，给你找份工作呀。”刘姨手上牵着的孙子像是听着有些不耐烦，扽着奶奶的胳膊在台阶上跳上跳下。
　　林迪娜把家钥匙圈套在食指上，听过后在手心里转了一圈。楼道里除了刘姨说话的回音外，只能听见一楼孙茂才家的电视声。她像被推到了演讲台上，所有人屏气凝神，都在等她的回答。
　　刘姨见她没有说话，脸上泛起善解人意的笑，说：“这孩子这么多年没见，怎么还脸皮变薄了，刘姨又不是外人，就随便说说，怎么还见外了。”
　　“我还没想好。”林迪娜摇摇头。“等想清楚了以后再看吧。”
　　刘姨对她的回答像是不太满意，本要开口，又被她打断，“刘姨，我家里的灶还没有关，我得回家盯一下火。”
　　“哦，哦，好，那快点上去吧，回家给爸妈做饭也挺好……“刘迪娜听她说完，点头上了楼，听见身后的刘姨好像在拿她教育还没上幼儿园的孙子。
　　楼梯间除了孙茂才家的电视剧里的配乐外，终于有了说话声，洗碗声，和小孩的尖叫声。
　　经过四楼时林迪娜放缓脚步站了几秒。屋里的季霖在开线上会议，传出来的都是零零碎碎的英文单词。之后又能听见凳子摩擦地面，他应该是起身去倒水。
　　食指上的的钥匙串被她飞快地转了两圈，因为速度太快终于失去重心掉在了地上。
　　屋里的声响暂停两秒，很快传来踢踢踏踏的拖鞋声。她弯腰捡起钥匙，转身上了五楼。

　　季霖是季华盛和前妻的孩子，比她大两级，现在正因疫情无法返校，只能一边在家里完成线上助教工作，一边和美国的博导开会。
　　小区楼栋的隔音一直很差，前两年做过保温层以后有所缓解，但开会还是经常会被楼下小孩的哭声打断。
　　他偶尔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偶尔去楼道口抽根烟。

　　林迪娜第一次撞见季霖抽烟的时候，他脸上有些惊慌，但很快就十分自然又无可奈何地说，他最近压力有点大，本来之前戒了，先别给别人说。
　　林迪娜问他站在楼口抽，之前从来没人问过吗。
　　季霖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这种工作时间还在楼里呆着的，除了我们再没别人，我早就研究过了。”
　　林迪娜看了他两秒，“你说的没错。我先上楼了。”她刚上了几层台阶，又被他有些慌张地叫住：“我这么说没别的意思。”
　　“我知道你没别的意思。”林迪娜从二楼的楼梯缝隙往下看，想想后说：“下次记得叫上我。”
　　季霖一手端着烟灰缸，一手夹着快要燃完的烟屁股，姿态有些滑稽。他费劲仰起头，转过一个别扭的角度，等确定看到她了以后才说：“好，没问题。”说完后他站在原地，似乎在等她问些别的。
　　灰尘扑簌簌地落下来，有些迷了他的眼睛，他眨眨睫毛，看见林迪娜站在二楼一动未动，也没有说些什么别的话来。
　　“你平时抽什么？”季霖问。
　　“什么都行。”林迪娜说完以后继续上楼。
　　季霖听见她脚步声越来越远，就没有继续纠缠，按灭烟头以后，端着烟灰缸靠在一楼保险门上。

　　他从暑假回来以后就没返校。林迪娜拉着行李箱出现在楼下那天，他正好在厨房烧水。
　　自从她工作以后，他们几乎再未见面。外出工作这几年应该是让她成熟了些，她站在楼下，穿了一件墨绿色衬衫，袖口被卷至胳膊肘，头发烫出几个轻盈的弧度，落在她的后背。
　　她背对楼道口拨出个电话，有些焦躁地围着她的旅行箱走了两圈，之后抬头，直直看向楼上的窗户。
　　季霖被她突如其来的注视看得一哽，想想后朝她招了招手。
　　但她今天没有戴眼镜，眯起眼睛大概看清他以后，暂停了几秒，之后视线上移，和楼上比划了一个转动钥匙的动作。
　　季霖这才反应过来她刚刚是在和家人说话，禁不住有些尴尬。他本想端着空杯子转身，但看见林迪娜一边说话一边抬起胳膊朝他挥手，又节制地点了一下头，不过这次是盯着他的。
　　季霖见状失笑——他第一次见她用这样成年人的方式和他打招呼，还有些不习惯。他举起咖啡杯，用右手指敲了两下。林迪娜歪过头觑起眼睛，看清后再次点了下巴。
　　楼上有人哗啦推开窗户说，娜娜等一下，我马上就下来。
　　大概五分钟，也可能不到五分钟。烧水壶弹簧片被弹起来，他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听见有人从五楼关好防盗门下来，脚步声有些重，但并不着急。
　　之后楼下出现了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影，他和林迪娜简单讲了两句，就转身进了楼道。林迪娜拎着行李箱，有些吃力地跟了上去。
　　季霖见状转身，端着杯子回了书房。他听见楼道里有行李箱被磕碰的声音，也不清楚现在是在被谁拎在手上。
　　他下意识想开门出去，又觉得这种莽撞想法有些莫名其妙。他喝完咖啡以后，回到厨房把咖啡杯放下，看着林迪娜刚刚站过的地方发了会呆。

　　晚饭时候，林迪娜在餐桌上问，季华盛最近是从戒毒所里出来了吗。
　　刘美林闻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的妹妹许心怡一眼，说先吃饭一会再说。
　　饭后许心怡磨磨叽叽不肯走，非要听完姐姐想问什么，被刘美林瞪了几眼以后，才老老实实回卧室写作业。
　　刘美林一边收拾餐桌上的剩骨头，一边问她怎么知道季华盛的事情。
　　“我做饭的时候看见他了。”
　　“他和你说话了？”
　　“没有，我在窗户上看见的。”
　　“我之前听错了，他没进去，”刘美林放下手里的垃圾桶，“年初的时候去看守所蹲了几天，交了几百块罚款就出来了。”
　　季华盛年初被人举报说买了□□，警察找上门的时候他不认，被缉毒犬搜家，找出来沙发底下的□□空袋子，他才说是以前藏起来的，时间太久被他忘掉了。
　　“他这么说谁也扯不清，小区担保说他这几年表现一直不错，把人带走拘了一阵就放出来了。”
　　林迪娜点点头，“他有没有再和你借钱？”
　　“这倒没有。”刘美林抬头，“他儿子在家看着，他最近应该不敢。”
　　“那就好。”林迪娜用湿巾擦干净餐桌塑料布上的肉汤，小心翼翼折叠起来，扔进垃圾桶。
　　刘美林转身把碗筷放在厨房水池里，高声喊她继父的名字，让他别忘了洗碗。
　　“倒是你，”刘美林看着她，“虽然他几年前出来以后没找过你麻烦，但你也得给我小心点，和他们家人少来往。”
　　林迪娜擦了一把手心，把餐桌上的椒盐，醋和辣椒放回角柜的架子上。
　　“我说话你听着没？”刘美林拔高了音调。
　　客厅里的电视被她的继父调大了声音，电视里的帝王深情道，爱妃想说些什么，孤怎会不知。
　　“知道了。”林迪娜说。
　　“你工作也上点心，考公还是上研究生，我们帮不上什么忙，你也别太闲着自己。”
　　“好。”林迪娜解下围裙，听见许心怡在书房叫她听写单词。
　　“你快点过去吧，别一会又闹腾起来了。”刘美林扬两下手腕，低头把餐桌收起来。

　　许心怡要她听写的是四年级下英文课本最后页H到J的单词，中间她的父亲进来几次说要帮忙，被她生气地赶出去，说让他别随便进来，进来先敲门。
　　听写批改完，林迪娜问她还有什么别的作业要改。许心怡踢掉拖鞋坐到床上，凑到她身边，又比出说悄悄话的姿势问：“你和楼上的哥哥是不是认识？”
　　林迪娜没有学她，靠在一边的书桌上慢悠悠说：“怎么了？”
　　“他是不是叫季霖？”
　　“是啊。”林迪娜歪头看她一眼。
　　“那你有没有和他谈恋爱？”
　　林迪娜撑住一边脸颊，看着比她小很多岁的妹妹笑了。“为什么会这么想？”
　　许心怡听着这对话越来越像成年人之间的对话，开始有些亢奋，也学着她把自己端住说：“我不能随便告诉你，快回答快回答。”
　　“那倒没有。”林迪娜坐直身子，翻开她的课本，上面是画得密密麻麻的波浪线和荧光条。
　　“我不信，我可是找着了你高中时候的本子，上面可是写满了……”
　　“刚刚J的单词没有听写完，你画线的地方后面应该还有十几个。”
　　“啊，真的吗？我看看。”许心怡注意力被吸引走，话还没说完匆匆跳下床，接过林迪娜递过来的英语书，看到J的那一列翻过页还有十几行。
　　“哎呀好烦，我划错地方了。”她恨恨地揪住刘海，“那会怎么不和我说啊。”
　　“我才看到。”林迪娜起身出门又把门带上，“背完了再叫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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