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Fake Story

　　接到姚婷电话的那天晚上我正在单位加班，静得死气沉沉的办公室突然炸起一道手机铃，吓得我一哆嗦，差点把手机扔出去，一出声便不自觉带了埋怨：
　　“喂，哪位？”
　　“...挽仪？你最近怎么样呀？”
　　电话那头熟悉而甜美的女声稍稍平息了我的怒气，我后知后觉地看了眼来电提醒，屏幕上明晃晃的“姚婷”两个大字让我缓了声：“婷婷？”
　　姚婷是我高中时期的同桌兼室友，自从年前一面后我们已经好久没联系过了。
　　“我...我最近挺好的呀。”
　　或许是因为我们真的太久没见，再加上忙昏了头应对不及，久违的生疏感好像扼住了我都咽喉，一言一句都格外局促生分，除了按部就班的回答，好像再说不出口一句干巴巴的寒暄。
　　我放在桌角的左手指尖不自觉蜷起，拇指一遍一遍地捻着，手心都沁出了冷汗。
　　其实细细想来我和姚婷算是缘分不浅，高一开始同班，高二大洗牌的分班也没把我们分开，相差无几的身高更是直接让两人一路同桌到毕业，用姚婷的话说，就是两只耗子都要处出感情来了。
　　冲着我们俩这来的莫名其妙的长久情谊，姚婷坚持让我唤她“婷婷”，我没应过，她也没在意，只是时不时会唠叨一声。
　　所以我刚刚电话里的那一声大概给她带去了几分惊喜，空荡的办公室里清晰地回荡出她嗔怪地一声“哼”，紧接着是她撒娇的语气：“那么久不给我发消息，还以为你工作忙呢。”
　　电脑屏还亮着，还在不停闪动的鼠标光点似乎提醒着我什么，我晃了晃脑袋，最终说：“之前比较忙，这阵子已经不怎么忙了。”
　　电话那头又欢呼一声，“那这么说你国庆会回江陵了？”
　　这几年我常住聿京，一般只有过年期间才会回江陵待上几天，这也是我和姚婷这几年联络次数越发减少的原因之一吧。我没太多想，照例回答：“...应该不回去吧，你想聚的话等过年我们一起出去吃饭，我请客。”
　　“啊...可是还有高中同学聚会呢...这次你也不来参加嘛......”
　　高中同学聚会？
　　这六个字似是惊醒了我脑中沉睡已久的潜意识，我神色一凛，问：“什么高中同学聚会？我怎么没听说？”
　　电话那头静了几秒钟，继而传来爆竹炸裂一般的轰鸣：“不是吧？！你没看到群消息？都这么些天了，你一条都没看到？！”
　　姚婷这种为难中带着不可置信的声音和我刚参加工作时那阴阳怪气的组长质问我的“到底会不会画图”时的语气一模一样，我听得浑身都不太舒服，迫切地抓住重点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百年校庆呀，今年不是江中建校一百周年嘛，国庆当天刚好是校庆，学校花了老大的心思布置了节目和交流会，基本上我们19届毕业生都会去的，听说还下血本请了明星来唱歌呢......”
　　我一愣，“......江中都建校百年了？”
　　江中全名江陵第四高级中学，是我和姚婷的高中母校。江中的生源优质，师资力量强大，每一年高考都能有不少考上名校的学生，是一所历史悠久的名校，建校百年这种名利双收的事情肯定是免不了要大办一场的。
　　我急匆匆点了外放，切屏翻找出那个被我设置为“不提示新消息”的高中班群，粗略翻了翻群里的对话，大概了解了整个流程。按照计划，校庆在国庆当天下午举办，校庆结束后我们高三一班顺便再搞个同学聚会。
　　“我们上学那会儿不是还参加过建校九十周年的节目嘛？那时候高一，到现在可不就十年了嘛......”
　　“嗯...我想起来了。”
　　“那你现在怎么说？”姚婷顿了下，犹豫着问：“你...还是不准备回来吗？”
　　是不准备回来的...但是......
　　我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么想着我从桌面上一堆乱七八糟的图纸下摸出台历，一页页翻开翻开，大大的数字“28”正映入眼眶，我不经意间微微蹙眉，感慨一句：“啊...都已经二十八号了？那...我看看车票吧，买得到票我就回来。”
　　“好嘞！订好票了记得告诉我！我去车站接你！”
　　得到我的应允后姚婷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偌大的办公室里又恢复成一片寂静。说话时不觉得，这通电话大概聊了挺久，电脑屏都不声不响地熄了，只剩窗边一盏吸顶灯亮得不太充分。正好我也不太清醒，模模糊糊就朝窗边走去了。
　　太久没联系，再加上长时间习惯了“有事说事没事闭嘴”的精准化流水线式的工作模式，我实在一时不太熟悉这些“人情世故”——请允许我用“人情世故”来描述我和姚婷之间的关系——哪怕她是我这么多年来唯一的、称得上是“闺蜜”的好朋友。
　　所以大多数时候，我都希望自己忘了。
　　忘了过去，忘了从前，忘了那些时不时就忍不住跳出在大脑皮层上耀武扬威的绚烂片段，然后当做此生重新来过。
　　已经将近夜里十一点，窗外的灯火几乎全灭了，只留下路边因年久失修而一闪一闪的昏黄路灯和刚刚从云层遮盖中脱身的皎月交相辉映，清白的月光和暖黄的灯光在墙面上交界，划出一道明显的分割线，只剩下墙角的小小一隅还能被路灯笼罩。
　　我静静地站了许久，最后深吸一口气，转身若无其事地回到工位上把剩下的设计说明写完了。
　　·
　　两天后我如约回了江陵。
　　临走前想起要订酒店，谁知国庆期间大大小小的酒店几乎全部满房，更不用说那些经济实惠的连锁酒店了。太久没出门，连十一黄金周的旅游盛况都没想起来，我只好在咬牙高价订五星酒店的总统套房和让姚婷帮忙想想办法中选择了后者。
　　于是一出高铁站我就看到了全副武装、盛装打扮的姚婷。
　　她穿了一身肉粉色吊带短裙，肉感匀称的身材让人移不开眼，一副大大的方框墨镜架在脸上，随着秋风，几缕长发拂起、肆意飞扬，颇有几分明星私服出街的气质。
　　反观我，上身墨绿短夹克下身黑灰牛仔裤，还有好几天没洗的头发和遮了大半个脸的鸭舌帽，十米外雌雄莫辨，百米外....百米外就看不见了。
　　姚婷大概看到我了，背着手一蹦一跳地跑过来，隔着几步的距离突然开始猛冲，像是立定跳远一般定在我面前起跳，直接扑到了我身上。冲击力带得我后退了几步，还好背后有根石柱。
　　“Surprise！”她在我耳边大叫。
　　话音刚落她就鬼鬼祟祟从背后拿出一块灯牌，上面“欢迎wuli挽仪”几个字通了电，五颜六色地闪着光，好不灿烂。
　　节假日期间高铁站人流量格外惊人，这会儿我们俩身边早走过了一波又一波的旅客，其中不乏对我们投以或好奇或鄙夷目光的，但我竟没起一分想要阻止她的心思。
　　久违的面孔，久违的重逢，就连气味都是久违的。春夏时不显山不露水的桂树不知何时已然悄悄绽放，每一次呼吸都是从前。
　　这话头没有来由，我就是想这么说了——
　　“好香啊。”
　　“呀！程挽仪！我给你的惊喜呢！你好歹表示一下啊！嘟囔什么呢？”她把那灯牌伸到我眼前晃了又晃，邀功一般笑得得意洋洋，“怎么样？我提前找人订做的，好看吧？”
　　“好看。”
　　她又嫌我敷衍，“你都没仔细看呢，这板子上我特地让他们加了一层满天星膜，你看，磨砂质感的，还bulingbuling的！”
　　“这下真看清楚啦，真的好看。”我伸手在那板子上敲了敲，“...还挺结实嘛。”
　　“那送你啦！”姚婷不由分说把那牌子塞到我怀里，夺过我手里的行李箱，“走吧！”
　　“嗯。”
　　姚婷是开车来的，之前听她说过考驾照的事，没想到这么快就能上路了。上了车我才后知后觉地问：“你驾照这么快考完啦？”
　　“必须的！也不看看我是谁！开车这区区小事能难倒我吗？”
　　“那是的。”我朝她笑，“那我住哪呢？你酒店订的哪边的？”
　　“订酒店浪费钱做什么，住我家不正好吗？”
　　正好是十字路口，她一脚刹车下去我整个人都向前飞出了半米，随之而来的是我惊恐又疑惑的一声“啊？！”
　　我满脸凌乱，她却神态自若地理了理脱离控制的几缕发丝，瞥了我一眼，道：“淡定点，我家里新给买的小公寓，我一个人住还怪冷清的，你正好来陪我几天呗。”
　　住她家？不太合适吧？
　　我还在犹豫，“这......”
　　她直接上手抓我的胳膊，“哎呀你来嘛来嘛！这有什么——”
　　我最受不住她摇着胳膊撒娇，登时就松了口：“行行行！我来！”
　　她显然是兴奋过了头，绿灯亮起那一刹那又一脚油门下去，连人带车差点没直接冲上天去。
　　·
　　姚婷住的公寓是LOFT结构，室内简单柔和的软装看起来格外温馨。时间不早，再加上旅途累人，简单洗漱后我们俩很快各自躺上了床，明天还有校庆要参加，姚婷也没急于这一会儿谈天说地，只在临睡前嘱托我一句：
　　“你明天要记得叫我起床哦。”
　　关了灯的公寓二层有些昏暗，就连她的嘱托也被吞没在这一片虚无中。我小心翼翼地把被角往上掖了掖，半个脑袋都埋进被子里，耳边和眼前都很纯粹，静默得让我胡思乱想。
　　想到明天的同学聚会，脑海中有关于“同学”的记忆走马观花般一一闪过。我很努力地想要看清，所以在每一个片段后苦苦追寻，直至精疲力尽。
　　停下脚步那一刻，无数个飘忽不定的光影却忽然涌至我身前，彼此重叠、融合，最后只剩下一个清晰的背影。
　　“一姐，”那人转过身，“我好想你。”
　　恍惚间，我似乎从半开的窗户外嗅到几许桂香。无数深扎入血肉、刻入骨髓的记忆生生抽离，一幕一幕鲜血淋漓的画面无一不在昭示着——
　　“我从没忘记”。
　　我终于看清了，却也再不忍心。
　　“哎，你说话呀。”姚婷又伸手戳了戳我的后背。
　　被剥夺了视觉和听觉的人很难感受到时间的流逝，我很难算出自己究竟发了多久的呆。很长时间后，我轻呼出一口气，慢慢闭上眼，尽力稳住了声线：“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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