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与你热恋

　　深秋的九月，暴雨如狂风过境，争先恐后砸在玻璃窗上，伴随空调挂机地嗡嗡声，不吵人，足已让简衿蹙起眉尖。

　　她用石杵将颗粒大小的雌黄捣碎，手速均匀，石臼碰撞碗底的声响逐渐盖住了雨声。

　　简衿的眉心才舒展开来。

　　“衿衿，道具组的李老师给我打了电话，今晚《寻古秘境》的制片方跟投资方在欧皇会所小聚，我跟李老师打过招呼，你去了好好谈谈国画颜料的宣传，今晚会有重量级大人物在场，机会难得。”

　　林雅楠小心翼翼卷着长轴，看了一眼专心致志过筛的简衿，声调尽量放得很轻。

　　简衿没什么反应，只低低嗯一声应着，说道：“这幅画你记得装防水袋，卖了直接把钱转我微信。”

　　说话的空隙，简衿已经将粉末状的雌黄加入清水，握着木柄研磨，这一道工序将会进行八个小时，二十天后才能完工。

　　素色长裙因她弯腰研磨的动作，露出一截白皙脚踝，往上看，乌黑长发用发夹绾着，额角落下几缕碎发，显得脸小巧精致。

　　专注的身姿如同古画里屹立不倒的青松。

　　这样的简衿有着岁月沉淀后惊心动魄的美。

　　她也是最后一批国画颜料传承人。

　　听到林雅楠吐出的叹息声，简衿微微抬起眸。

　　“值得吗？前途无量的国画师卖画，一门心思传承国颜，天天关在这个破工作室埋头制作颜料，日本的超细粉碎机上市后，已经没有多少人用国画颜料了。”

　　简衿垂下眉睫，眼瞳晕染着石黄的嫩色，声音淡淡道：“国画颜料，千年不褪色，这是大自然赋予人类的宝藏，机器无法取代。”

　　林雅楠的心蓦地抽痛。

　　曾经在国画界，简衿小有名气，是国画界冉冉升起的新星，那时的她光芒万丈。

　　自从接手国画颜料传承后，简衿逐渐淡化在国画界。

　　同行的嘲笑、亲人的不理解，生生将她逼入这小小工作室。

　　简衿摘了手套，笑容温柔：“师傅曾常说国画颜料这条路，孤军奋战，最终会消亡失传，但他老人家去世前告诉我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寻古秘境》要开拍了，我觉得国颜的机会来了，传承不能断。”

　　林雅楠缓和气氛地摆手：“好了，我知道了，你也只会折磨我这个半路出道的经纪人。”

　　简衿眨眼：“谁让你是我大学铁杆呢。”

　　林雅楠明白她故作轻松的用意，拍了拍装好的木盒，“那也是你画技超群，我那个小规模画廊也因为你的画打开了知名度。”

　　林雅楠走得时候拍了拍她肩膀，嘱咐道：“手上的工作结束后，多画些作品，画廊现在有些吃紧。”话锋一转：“晚上我有事，就不陪你去欧皇会所了，这雨下不长，千万别迟到。”

　　简衿嗯了一声，推着她出门，“小心我的画。”

　　“啰嗦。”

　　简衿将客户订得几份颜料装好，又将手头工作捋了捋，万无一失后，才对着镜子化了个淡妆出门。

　　一场大雨果然如林雅楠所说，并没有持续太久。

　　晚高峰又恰逢雨后，简衿到达欧皇会所还是迟到了。

　　她这辈子循规蹈矩，很少到这种大规模的娱乐场所，藏起局促跟在服务员身后。

　　推开包间大门，首先映入眼前地便是令人眩晕的五光十色。

　　“小简？”
　　一位身材敦实的中旬男人站起身，冲着她招手：“快坐下，迟到了可要自罚三杯，今天陈导也在呢。”

　　简衿歉意地笑了笑，根据对方的形象，她判断出这人应该就是道具师李严。

　　工作室业务的承接一直是林雅楠在负责。

　　《寻古秘境》剧组能找上她，完全因为她是中京堂传人，制作的颜料与一千六百年前敦煌壁画的颜色成分一模一样。

　　这样的技术几近失传。

　　《寻古秘境》是一部考古题材的动作片，里面大部分的布景还原了敦煌壁画。

　　为了逼真，电影制作人推荐使用国画颜料，这样更有历史意义。

　　“抱歉，路上堵车。”简衿就近坐在一位看着很眼熟的女明星身旁。

　　包间里零零散散坐着人，简衿基本全不认识，她只想着谈完事情就回家。

　　“必须得自罚三杯，这么多人看着呢。”

　　李严满了三杯酒推过去，看着简衿眼都直了。

　　方才简衿进来时，仿佛一道春风轻拂袭来，几乎所有人都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即便光线不甚明亮，只从轮廓便能看出姿容绝佳。

　　她光是坐在那里，便有让人看上一眼，再看一眼的冲动。

　　“你的经纪人跟我聊过了，你们工作室国画颜料免费提供，希望在电影里加几句台词宣传一下国画颜料，这事我会跟公司提的，话不多说，先喝了。”

　　李严贪婪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从简衿身上移开过，在场的人心知肚明，冷眼看戏。

　　道具组占据了电影的核心地位，又是出品公司的老团队，没人会为了陌生人搭腔，找不痛快。

　　简衿知道对方有心刁难，迟到这一点，确实是她理亏。

　　她收起作祟的傲骨，端着浅蓝色的酒喝了一口。

　　酒气上涌，猛地咳嗽起来，她从小滴酒不沾，这几杯下肚，估计就要交代在这里。

　　有人小幅度地笑了。

　　缓过嗓子的刺痛，简衿决定先保护好自己，摆手说道：“我酒量太小，先自罚一杯，剩下两杯，改日再赔礼。”

　　简衿徒然站起身打算告辞，方才不明显的醉意一下子涌上来，眼神恍惚了几秒。

　　“别啊，刚来就走，太不给我面子了，虽然中京堂制颜料技术一流，毕竟日落西山，我们也不是非你不可，京都胡同里一抓一大把制颜料的人。”
　　“你还真当自己是个玩意？”

　　李严不依不饶，面带轻蔑。

　　简衿攥紧了拳头，从进门开始，一直淡然的神情像是裂开一道豁口，正要开口反讥，身旁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一阵不属于纸醉金迷的清风由外淌来，裹着室外深秋雨后的清冽。

　　中央位子自动让开道，数道恭敬的目光迎上去。

　　有人拿出崭新的高脚杯放在空位前。

　　那人从她身旁走过去，一身挺括的西装，身材挺拔，通身气场疏离。

　　有别于她来时的场景，每个人都挂着笑脸。

　　“怎么回事？”

　　他坐进真皮沙发里，笔直的双腿微敞，骨节分明的手解开西装纽扣。

　　冷色光束于他衬衣领口一闪而过，他靠坐在那里，像是掌握众生的矜持权贵，说话的声音冷淡平缓富有重量。

　　会所的光太过浮夸，简衿微眯了眼，一束光正好再次落在对方身上。

　　她看清了男人深邃的轮廓，面容清俊，眼睛因光的缘故带着一点墨绿色，给人一种很深情的感觉，好像要将人吸进去。

　　简衿和他对上视线。

　　他的瞳孔好似被光浸润成炽热的红色。

　　简衿地心尖不小心颤了一下，大概是酒精上头的缘故。

　　陈导在一旁小声陈述，回答了他方才的问题。

　　“禹总，这是中京堂的简衿，我们刚才正在聊合作的问题，小简，赶紧跟禹总喝一杯，禹总可是华盛影业的老板，也是电影的出品方。”李严谄媚介绍。

　　简衿此时有些犯晕，对方说话的声音嗡嗡在她耳边打转。

　　她站在原地一声不吭，像个闯入光怪陆离世界的异类。

　　李严正要斥她没眼力劲，倒是禹邹白先笑了一下。

　　“我是不是也要自罚三杯？”禹邹白下颚轻抬。

　　一旁的助理弯腰倒满了一杯红酒。

　　禹邹白的目光不着痕迹落在对面，简衿没喝的两杯是混调过伏特加的烈酒。

　　李严丝毫没察觉出异样，抚掌笑着说：“禹总哪里话，您日理万机，能来就是我们的荣幸。”

　　“是吗？”
　　禹邹白轻吐了两个字，垂眸看着手里的酒杯，慢条斯理地摇晃。

　　红酒沿着杯壁流转，他的手指好似也染上了艳色。

　　简衿第一次见人能把这简单的动作做得如此优雅。

　　禹邹白微偏头，看向李严笑了。

　　李严莫名发怵。

　　“道具组的本分是服务电影团队，加不加剧情台词不是你说了算，是我说了算。”禹邹白拇指与食指倾斜酒杯，声线平缓道：“你是不是太把自个当回事？”

　　“噗”地一声，红酒泼洒出去。

　　李严彻底懵了，红酒像血一样布满他的脸，伴随酒醒而来得是止不住的惶恐。
　　“禹总......。”

　　禹邹白将高脚杯扔在玻璃桌上，清脆的声响霎时盖住了流行音乐的嘈杂。

　　金碧辉煌的包间，一瞬间死寂，在场的人都绷紧了神经。

　　紧张的氛围中，只有简衿像是被隔离在一处净土，遗世独立。

　　她原本打算趁着醉酒前及时离开，没想到后续发生这么多事。

　　此时太阳穴突突地疼，她捂着脑袋，踉跄的身子一时不察，脚踝磕到沙发脚，眼看着平衡打破，即将摔下去，一只极其好看的手握住了她胳膊。

　　简衿顺着这只手往上看，眨了下沉重的眼皮，脑袋一歪靠在了他肩膀上。

　　数双眼睛往他们这处看，也无人敢问。

　　此情此景，李严总算知道自己踢到了铁皮，平日仗着多年人脉，又是集团老员工，没少给人下绊子。
　　没想到今日马前失蹄，他还想为自己辩解几句，见老板凉飕飕看过来，张了嘴再也发不出声音。

　　禹邹白搀扶着昏昏沉沉的简衿离开了。

　　简衿这一路很不舒服，晚上出门没来得及吃东西，再慢的车速也能让她胃里翻滚，她只能靠在某个硬邦邦又温暖的物体上。

　　她的意识并没有完全沉睡，只是行动跟不上思维，也知道自己被这个所谓的禹总带上了车。

　　也不知道李严给她喝的什么酒，一杯酒这么烈，万幸，她还算有自知之明，只灌了一杯。

　　助理坐在副驾驶上联系了简衿的经纪人，问到了地址。

　　车往前开着，助理透过后视镜小心翼翼看了一眼。

　　后车座昏暗，偶尔几丝窗外的微光扫过，自家老板闲散得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肩膀倾斜，那处有个呼呼而睡的漂亮姑娘。

　　助理暗自惊讶，自家老板向来面上彬彬有礼，实际上冷情淡薄。

　　何曾像今日这般为一个区区小人物发怒。

　　表面上看着像是不满李严歪风邪气，实际上谁看不出老板是给这姑娘出气。

　　这简小姐确实漂亮，不比公司的女明星差，娱乐圈前赴后继想要攀上老板的女明星，不计其数，哪一个能让老板动动眼皮的？

　　助理还想再打量几眼简衿，冷不丁在后视镜中与老板四目相对。

　　助理霎时收回视线，垂着脑袋装出看手机的忙碌样子。

　　车里空气封闭，即便开着冷气，还是遮盖不住刺鼻的酒香跟女人身上淡淡的气息。

　　禹邹白没有开窗，眸色隐在暗处，不知道看向了何处，或许很远。

　　简衿的工作室比禹邹白想象得要糟糕许多。

　　两室一厅的格局，大概也就七十平，会客厅一整排摆放着玻璃橱柜。

　　柜里放着各式各样的矿石，色泽深暗，远没有研磨成粉的鲜艳。

　　空间最大的屋子，摆满器物，错中有序，跟屋子的女主人一样整洁严谨。

　　禹邹白将简衿放在另一间只有十平米的休息室。

　　屋里除了一张床跟一个小衣柜，外加一张不算太大的书桌。

　　桌角堆着宣纸，紧挨着的一侧挂着笔架，几支毛笔因他推门进来，轻晃摇摆。

　　禹邹白拿起床头的薄被搭在她身上，看了她几眼，拨开她脸颊上的头发，拢至耳后。

　　简衿睡得不省人事，粉唇无意识嘟囔几句。

　　禹邹白特地将她侧了身，以防徒然呕吐堵住她气管。

　　做完这些，他慢条斯理转过头，随意的目光被一支陈旧的湖笔攥住视线，紧紧地。

　　平稳的气息蓦地轻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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