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长

　　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
　　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
　　君臣一梦，古今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南方的春天来得果真早，三月初的行人已经多半着春衫，良县不大，但运气不好的时候，还是找不着人。
　　陈小马蹲在广场周围的台阶上，掏出兜里的烟，低头看一眼脚上很不干净的鞋，黏在鞋底的泥水陆续沾染着七成新的大理石，昨晚风中有雨，今早还没干透，泥点子带上了异乡人黑色的裤腿。他想潮气也真重，难怪陈学祎就在这里落了病根。
　　咬着烟屁股有两分钟，他抬起头看一眼身边，坐着别人，距他半米远。
　　“哥，火机借一下。”
　　这个世道出来闯，见谁都哥哥姐姐得叫，准没错。
　　那男人很快感应到是叫自己，眼神不耐地调转过来，看到蹲在台阶上的陈小马，也被陈小马看着，陈小马的眼里有十二分的真诚，可是男人沉浸在某个安静的世界太久，云想天外了，好似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陈小马一路就感觉到这地方的古风——这是一个没有互联网也能活着的人间。真怪。
　　他实在想烟，火机肯定落在宾馆角落了，想了想，陈小马先递了一根烟过去，烟屁股对着天空，男人表情变化不大，似是麻木于广场周围来来往往无数的行人，而陈小马也只是其中平平无奇的一个，他只是机械地掏了有些鼓囊又有两道褶皱的裤袋，往陈小马那边丢去个塑料打火机。
　　陈小马左手轻巧一握，小小的塑料落在掌心，“谢了啊哥。”
　　打火机身红白相间，有几个字体模糊不清，“三......和宾馆”，拇指按下去，从哪起了春风，火苗的影子都没见到。陈小马一笑，嘴里含着那颗烟，拇指又按下去，风渐停，烟丝迅速地蜷缩，他快意地吐出一口。
　　还回去的时候，瞥了一眼旁边人，只见他目不转睛盯着广场，一群大红大绿的男女做着些隆重的动作，音响的声音震到天上去。正值黄昏，城市乡镇都会开始热闹，这里也没那么古风了。广场舞又没什么好看的，他想着。只是男人神情专注，陈小马不好打扰，就把打火机沿着大理石滑到男人的腿边，不轻不重。
　　只是这世间人人有人人的事做，已借过火，陈小马不好再问他那几个问了许许多多良县人的问题。
　　烟屁股快被含得不成样，随手丢在下面一级台阶上，陈小马起身踩了两脚，眼神看着花台里待放的野花，还是捡起烟屁股扔进垃圾桶，小地方绿化却不错，垃圾桶二十步一个。
　　离开这边开始往广场中心走，天越发黑，人也拥挤，陈小马双手插兜，个子不高却还佝偻，走在人群里不显眼，只是身上厚长的外套与广场上的裙子格格不入。
　　人群停下来，陈小马也没办法继续走，到关键的地方了，里里外外围了两三圈，瞧着男人更多。陈小马定下来，跟着群众的视线看，是一群女人，准确说是一群年轻女人。
　　红配绿的纱裙长到脚边，肩膀却大露着，设计地风情又不过分艳丽，那红配绿的颜色放在以往是万不可直视太久的，然而偏远县城的小广场，算是应早春的景。此时已经起了黄昏风，那群女人却不显出一点冷来，裙子的边沿飘扬着，脸上喜庆地笑着，跳的动作简单重复，音乐红红火火。那裙子又肉眼可见的紧，掐出一排排腰肉和屁股，其中有几个好看的。她们妆浓艳，瞧着质量很差，有人都花了脸，反而更显得喜庆。
　　春节刚过不久，小城人民的欢乐显摆在广场中央，陈小马觉得要是生长在这里也不错，人们知足，对现实没什么大的不满，容易收获幸福。
　　一曲终了，换了一拨蓝色裙子来，音乐还没放出来，旁边三米远处发出粗长的哨声，小地方表达情绪可不含蓄，于是气氛更火热，春风也只轻轻拂过，蓝色裙摆随风送来同样轻盈的邀请。
　　于是哨声此起彼伏，蓝裙子堆里稍微显眼的位置站着个年轻女人。陈小马起先注意到的是傍晚昏黄落日下还能看出她那白的发冷的腿肉，屁股被裙子撑着，不显翘，身材倒也看不出什么，只是莫名的陈小马的眼睛继续流连在这女人身体上，一直看到脸。
　　那张脸朦胧沉默，别人都是笑的，她却没一点生意。看太久导致他没注意周围的烟灰抖落，浮在大衣衣角上，他抬手懒懒地拂过去，造了场灰飞烟灭，而眼神是静静地盯那个女人，又好像通过她想看到别的谁。
　　看了一会，他退出了人群，找了另一边的台阶坐下，叼着又一根没点的烟，眼神又往一场蓝海射去。湖蓝色的是女人的裙子，深蓝色的是海，湛蓝色的是天，天地颠倒，芸芸众生一片。
　　他长得也沉默朦胧，一眼记不清，好在有一双特别的眼，那里总是带着真诚，逢人就哥哥姐姐的叫唤，年纪成熟后沉默时却也不显得丧气，眼皮耷着，内双沉下去，安静甚至于乖巧，十分显小，于是往往被误解个性，他们会认为他的狡黠是幼稚，他的深沉是不快，他的喜悦没有恶意。
　　被他看着的女人显然也感觉不到他眼里别的意思，继续跟着节奏摆弄手脚，看起来没什么舞蹈功底，对律动的感觉却也算不错。过了一会，陈小马偏转方向，光线不好的时候同一个颜色看得太久，眼睛难受。
　　小城的广场是主要的生气，自然是寻人最好的去处。想起和烟盒子隔着一层皮夹的照片，倒是和蓝色云朵的那一片对上了，容貌变化不大，只是直发成了微卷，笑脸化作冷艳，还有成熟之后才能有的表情和动态。
　　找到你了，张喻玫。
　　陈小马两手摆弄着外套，腿脚晃晃悠悠，这里的春夜很不静谧，包括他的一双盛满愉悦的眼睛。这样的眼神让路边的女孩侧目，陈小马就这么佝偻着，宽阔的背懒懒散散，是特别而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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