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鹭行

　　六更天，入夏天已亮了。不知是何时下起的蒙蒙小雨，雨点儿细密，敲打着里屋的窗户，想来已有一阵子了。屋子里琉璃新瓦，玉扇罗琦，屋外的院子里种着一棵海棠树，挂着一架秋千。此时花期将过，海棠花四处零落，又下了小雨更不成样子。
　　不久，雨停了。今晨负责洒扫的下人已收拾到尾声了，他知道屋子里面那位容家的客人一向不贪眠，再过些时刻便喜欢在树旁的长桌上看些杂书。苏南容家底蕴深厚，族中人多深研学问，一向享有盛誉，是无数江南学子心中真正的清流世家。
　　顾婷难得来苏南一次，又是借住容家，不禁一边感叹容家家学不负盛名，一边流连于苏南的千舟万水，只觉得平日里的病痛都减了几分。还未到午时，顾婷手中的书还有几页没翻完，只听院口有个清亮干净的女声。
　　“阿兄，月儿便说了，顾姐姐定是在院中看昨日你给她寻到的古籍。” 顾婷不必看，便知道那姑娘定是容家这一代的二房独女容月。她是一个月前自都城扶央下苏南至容家，容家人多性情温柔内敛，唯独嫡女容月天生活泼，不受拘束，待她周到热情。她也觉得容月孩子心性，与她以往在扶央的朋友不大相同，心里与她很是亲近。
　　容月口中的哥哥便是她嫡亲兄长容榄，年二十，刚与顾婷母亲那边的远房表妹定下婚事，故今日借住也不算是无缘无故。待兄妹两个走了进来，顾婷抬眼，不禁感叹容家人样貌生得好。容榄温润潇洒，清正雅致，学士之风，容月年纪虽小，但乌发如绦，削肩赢弱，自有一股风流气质，惹人怜爱。还是容月直接坐在了长桌对面，朝顾婷弯弯一笑，露出可爱的贝齿。
　　“顾姐姐，今日是苏南这边的清沐节，听阿娘说顾姐姐生长于扶央，这是第一次南下。我与阿兄想去除尘街凑凑热闹，顾姐姐若不嫌弃，可愿与阿月和兄长一起？”
　　顾婷手中的书尚未读完，还剩几页，十分心痒，本想拒绝。可眼看容月一双眼睛极为期盼，亮晶晶的，便顿时不忍心说出拒绝的话，应了下来。
　　苏南与扶央不同，此处绿柳垂环，清波缥缈，亭台砖瓦无一不精致秀美，街头妇人贩卖糕点说着顾婷不能完全听懂的苏南语，那女子说起来又娇又软。她一愣神，就只见容榄捧着两碗酒酿圆子过来，笑呵呵地给她和容月尝。她道了声谢，尝了口，圆子细小软糯，酒酿味浓甜润，透露出一股子苏南味道来。她不觉眯了眯眼。容月见容榄端来的酒酿圆子眼睛先是一亮，一边吃一边问是吴娘子家的吗。容榄含笑，敲了敲妹妹的脑袋，没有说话。
　　清沐节是苏南这边特有的节日，每到此时无论世家亦或平民皆香薰罗衫，沐浴更衣前往清晨寺贡献香火，踏青衔草，感念恩人。
　　据说，当年苏南涝灾，一年的收成都被水淹坏了，百姓没有吃食，生活艰难，又赶上时疫横行，苏南死了不少人，时任苏南太守谢蕴率领百姓官兵驻地防洪，借调来了不少医师，他本人也同其他尸位素餐、遇上疫病躲在后面的官员不同，他挺身而出，整日与难民一起生活，体察民情关心百姓，最终苏南挺过了大难。时任苏南太守谢蕴升调入京，当地百姓千里相送，感念他甘棠遗爱，遂创建了清沐节，保佑恩人恒泰安康。
　　街上人来人往确实热闹，各处都是草编环别着带恩人姓名的纸条，时隔十几年仍有许多户人家在门口挂上了带有谢蕴字条的草编环，她不禁想到了扶央都城里那辞色俱厉、冷酷无情的谢大人，在苏南百姓心中竟是个可敬可爱的父母官。时不时她竟还看到了草编环上别着苏南容家的字条，她看了眼容氏兄妹，俱眯了眯眼，笑呵呵的，看到这样的字条后十分自得。容月还瞟了一眼顾婷，那双眼睛再灵动不过，仿佛在和顾婷炫耀容家家学渊源，家风清正。闲聊了许久，三人终于走到了清晨寺。
　　清晨寺建于铃鹿山山顶，清泉自山顶涌流而下，今日是清沐节，寺中特意安排小僧鸣钟，清晨寺钟声杳杳，远播整个苏南城。容月递来一张纸条，告诉她写下心愿，一同挂在清晨寺的古树下，这是清沐节最重要的传统了。
　　容月认认真真地开始写自己的心愿。顾婷想了想，叹了口气，写上了几句话。只有容榄对这些女儿家的东西不感兴趣，静静站在一边看着她们两个。
　　不一会儿，两个人刚写完，突然从旁边窜出来个身穿一件白色的直襟长袍，腰束月白祥云纹的宽腰带的年轻男子，把手搭在容榄的肩上，笑嘻嘻地说：“容二，我说今天你怎么拒绝我们几个，一个人出来过清沐节，原来是和你妹妹一同出来的啊。”他那一副熟络的做派，容榄也并未推开他，只是漫不经心扫了他一眼，那男子也不甚在意，反而吊儿郎当的凑近容月。
　　“妹妹，你写的什么心愿啊？”他站在容月身后，猛地一出现，把容月吓个半死。
　　容月瞪大了眼睛，忙收起手边的写好的纸条，一转身背在身后，碧色的罗裙旋着散开，只见她凶狠狠地看了那男子一眼。
　　“宋津，你这个讨厌鬼，怎么能背后偷看别人写的字条！”容月眼睛亮亮的，湿润润的，直勾勾地看着宋津。宋津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一贯嬉皮笑脸，吊儿郎当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容榄看到妹妹这样，一把拍过了宋津的肩头，宋津疼的大叫。
　　“干嘛啊，容二？”
　　容榄云淡风轻地说：“那是我妹妹，不要叫得那么近。”
　　宋津挑了挑眉，挪开容榄放在他肩上的手，一本正经地说：“你妹妹不就是我妹妹嘛，呵，分那么清楚干嘛呀。”
　　容月听他说的混账话，气极，横了他一眼，作势便要打他，宋津一躲。两个人便跑远了。容榄皱皱眉，觉得容月跑出去不太符合大家闺秀的身份。
　　容榄再看看顾婷，更觉得不好意思，有点无奈地对她说：“什么时候月月也能跟顾姑娘似的，我们容家就烧高香了。”
　　顾婷笑了笑，说：“容月这样也挺可爱的，她是个有分寸的姑娘，你不用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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