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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一）
第1章重生（一）
春节过后，静宁宫内的树枝纷纷抽出了嫩芽，这是洪鸾待在静宁宫的第五年。光阴如梭，她在这深宫之中，未得帝王朱熠一顾，既是逃脱红尘纷扰之幸，亦是青春空掷之哀。
透过百叶窗仰望天空，凝眸望去，苍穹之上，灰云密布，她心中暗自思量，或许步出房门，能览一片辽阔天际，然自知时光无多，生命之火即将熄灭。
早在她进入皇宫成了皇妃，这座宫殿便锁住了她。两年前，身为御史的父亲得罪了皇帝，皇帝虽然不杀言官，但把她爹贬为地方官，她孤身一人，于顺天府内，再无至亲可依，唯有寒夜孤灯相伴。
她平时喜静，爱看书，朱熠娶她之后赐住静宁宫便没有再管她。朱熠十七岁称帝，五年过去，如今后宫佳丽无数，她不过仅是后宫中微不足道的一员。
对于朱熠来说，后宫的女人是他解决君臣矛盾或者国家矛盾的工具。或许他对后宫的某些女人的确有真情，但绝对不会是她。
没有皇帝宠幸，平素也只待在静宁宫，偶尔去御花园走动，她却在冬季的某一天遇到身怀六甲的王贵妃。
王慧敏神情倨傲地说：“姐姐，你比我先入宫，但是这肚子却不争气，不对，不是肚子不争气，而是这容貌性子不讨皇上欢喜，皇上看不上你。”
洪鸾深知，那些宫墙内的窃窃私语，皆是对她的嘲讽与戏谑，她的过往，成了他人茶余饭后的笑柄，心中五味杂陈。她在当初皇帝选秀女的时候，崭露头角，入宫后被封为“洪静妃”，王慧敏是个俗人，家世甚至不如她，刚入宫时仅为才人。
两人的起点不同。她的起点虽然比王慧敏高，但是性子恬淡、不争不抢，甚至连贿赂宦官都不会，不像其他妃嫔为了争宠使出浑身解数。
入宫为妃，是万历初年新皇朱熠登基后下了御旨，京城所有貌美合适的女子都要入宫选妃。
她向来循规蹈矩，单纯地以为自己入宫后能让父亲和哥哥的仕途更顺遂一些，然而，哥哥被派到危险的前线作战，父亲两年前被贬回了荆州老家。
数载光阴，她已深知朱熠不恋红尘，后宫佳丽皆精挑细选，若无手段，难见龙颜。一千多个美人翘首以盼只为见皇帝一面，她这种恬淡性子自然被挤到了角落。
“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见者，三十六年。［1］”她才五年半不见皇帝，似乎也不算什么，她心道。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真心想嫁给皇帝，道：“我是皇上的妃子，仅想做好妃子的本职。贵妃娘娘荣获恩宠，又身怀龙子，我衷心恭喜贵妃娘娘。”
在这偌大的后宫，让人信有妃子衷心恭喜其他妃子怀有皇嗣，这话根本不可信，在他人听来就像讽刺。
洪鸾暗自思量，不争不抢或许能换来一世安宁，对那宫廷中的地位与荣宠，她向来是嗤之以鼻。正当她转身欲去，王慧敏却猛地抓住了她的手，旋即松开，任由其重重摔落，口中还故作姿态地大呼小叫：“哎哟……哎哟……洪静妃这是要置我腹中龙嗣于死地啊！”
她身边本也有两名常伴的宫女，但或许早已经被买通，纷纷指责洪鸾的不是。
王慧敏的贵妃寝宫。
洪鸾跪地，看见太医在床边焦急诊治，但很明显焦急是装的。
洪鸾心中如鼓点般焦灼，目光所及之处，身边的宫女竟无人为她出一言以辩驳，就连那太医与王慧敏，也在暗地里眉来眼去，传递着不为人知的讯息。
李太后率先赶到，王慧敏怀孕是宫里的大事，因为她是后宫里第一个怀上龙嗣的女人。
李太后担忧地看着王慧敏，王慧敏这人估计特别能装，总在李太后身边喊肚子疼，实际一点血也不见。
李太后问：“太医，怎么说？”
太医道：“贵妃这次运气好，仅是动了胎气，但若有下一次便不知道后果会如何。”
太后震怒：“谁来告诉哀家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身边的宫女原本就已经走到王慧敏那边。被太后诘问，宫女们将在御花园里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她的两个宫女都随声附和。
她们说是她看王慧敏受宠又怀有龙嗣心生嫉妒，先言语辱没王慧敏，王慧敏没理会，她便发疯推了王慧敏。
五年都不曾见过皇帝一面，虚度了年华，或许人心也会随之变迁，变得阴郁而复杂。见惯了后宫女人的尔虞我诈，李太后怒道：“好一个恶毒善妒的女人！”
洪鸾心想，原来她这些年小心翼翼地活，不争不抢根本无法获得太平。安分守己反成谬误，不争不抢换不来帝王的垂青，亦换不来内心的安宁，只换得旁人的步步紧逼与冷漠相待。
五年的青春付诸东流，她欲退一步以求自保，奈何他人却步步紧逼，令她无处可逃。
一张嘴百口莫辩，再说她性情安静，不善言辞，面对太后的连番质问，她哑然失语，默默跪于寝宫之中，一语不发。
这时，一个黄袍加身，袍上绣着沧海龙腾的男子走了进来，一身龙威逼来带着阵阵冰寒。
她垂首，仅看见一双黑色重木底的御靴。
太后将情况告诉了皇帝朱熠，朱熠怀抱瑟瑟发抖撒娇装柔弱的王慧敏，安静地听着。
听完，他龙颜一怒，怒视洪鸾。洪鸾不敢与他直视，她这一生仅碰见过皇帝两次，一次在选秀那年，皇帝仍是少年，她在被赐封“洪静妃”时朦胧地在白纱后看过他一眼。具体他长什么样子，她早已经不记得了。
在朱熠眼里，她安静稳重，并无什么特点，第二次便是现在。
朱熠道：“最毒妇人心，毒妇！朕不曾临幸你，你竟然就做出这种事情来，还想谋害朕的皇儿。”
太后道：“皇上，此女不可留，万一又加害本宫的孙儿如何是好？”
皇上心怒而面不露，缓声道：“吏部左侍郎张栋谏言，春节临近，不宜刑杀。母后慈悲向佛，不如暂且囚禁，待年后处置？”
赐死？洪鸾没料到自己会被判得这么重，身子轻颤，却仍旧止不住内心悸动瘫软在地。
恐惧之余，思念更浓，只因耳畔又响起那熟悉之名——张栋。
原来年仅二十三的他已经当上了吏部左侍郎。她小的时候曾暗恋过他。不过那只是段年少的情感，一厢情愿，单向暗恋。多么可笑，她喜欢着他，他却要迎娶别人。
无奈之下，她奉旨入宫选秀。而今，她已沦为弃妃，而他则步步高升。
太后道：“张栋虽为吏部左侍郎，却是你父皇生前安排的帝王师，擅替哀家写青词，写得一手好文章，说的话在理，理该听取。”
太后和皇上商议完毕，判她过完春节赐白绫三尺。太后不允许有任何人伤害皇上的骨肉，就算有苗头也不可以，赐死她也是做给后宫各位嫔妃看，告诫她们平日里争宠不算什么，但若动了皇家血脉，法度无情，后宫更无情。皇上和太后谁都不放过。
此时正是春节过后的第一天，一太监和两个宫女走进静宁宫，其中一个宫女手里端着一个红木托盘，托盘内放着一条三尺长的白绫。太监郭邈阴阳怪气道：“洪静妃，太后赐你今日白绫自缢，也算留你一具全尸。皇家已对你仁至义尽了，你自己动手还是由我们来帮你？”
她缓缓松开紧握窗棂的纤手，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自己来。”
宫女和太监放下东西走了出来，洪鸾轻抚着托盘中的白绫，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心中暗自悲叹，这便是自己命运的终章吗？她在这尘世中仅仅度过了二十一载春秋，却连为自己辩白的机会都未曾拥有。她未曾推搡过王慧敏，那不过是王慧敏的一场戏码，她从未加害于人，却背负着谋害龙嗣的恶名直至生命的尽头。
“爹，娘，哥哥……”她突然想起了远在他方的家人，这辈子的她活得窝囊至极，想做的事一桩都没有做成。
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绝望。
脖子贴到垂在房梁的白绫上，她双腿一蹬，脚下的凳子应声倒地。
无法呼吸，好像脖子要与身子分离……好痛……好痛苦……痛苦不知道要持续多久……
她闭上眼睛，只能够去回想缓解疼痛，想起了自己六岁那年，追着哥哥跑。
老鹰风筝悬在头顶。
“哥哥，你好厉害，风筝飞起来了。”像个小包子的她抬头张望。
哥哥说：“把你教会了，下次你自己来放。”
她心不在焉地放着风筝，不知不觉间已爬上了墙头，一眼便瞥见了对门那位清冷孤傲、与兄长年龄相仿的小哥哥。她心中一喜，忍不住对身旁的哥哥喊道：“哥哥，你快看，那个小哥哥长得多么俊朗！圆圆真是打心底里喜欢他呢！”
圆圆，是她那亲切而又充满爱意的小名。
哥哥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傻丫头，你才六岁，知道什么是喜欢吗？真是人小鬼大，也不怕人家笑话你。”
“幼女才六岁，不知巧与拙。向夜在堂前，学人拜新月[2]。”
“你可没白学。但这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明明就是这个意思。哈哈……”
……
欢声笑语似乎还在耳畔，是昨日之事。
如今回想起来，张栋果然看不上她，她自己也瞧不上自己，最后竟然会死得这么冤。
犹记，六岁的自己和哥哥爬上家里那棵高大的梧桐树顶偷看对门的小少年。梧桐叶落，她一袭红衣，笑容恣意。但在她成为皇妃后便再也没有穿过红衣，甚至连出嫁的红衣都不曾穿过。
她死了，但是发现自己好像又没有死。她回到了湖广老家，看见了郁郁不得志的父亲，父亲生前曾跟她说：“孩子，以你的才貌，注定会成为对本朝有用的人。”
可惜她没有，入宫为妃，守着云开未见月明，一生才学和志向根本没有施展出来。
有一天，她看见一个陌生的粗鄙男人来到家里，母亲听见男人带来的消息，比听见她死去的消息打击更大，母亲和父亲开始无休止地争吵，吵的是父亲本不该送她哥去前线打仗。陌生男人说自己是个将士，说她哥死在了北境抗战中，说她哥牺牲前如何英勇地抗敌。
父亲和母亲瞬间变得更加苍老。
洪鸾不忍再看，回到了自己坟墓边。没错，她已经成了鬼魂，但是奇怪的是，阴曹地府的人至今还没来收她，好像忘记了人世间还有这么一只鬼。她哥如今也死了，死在了她自缢的两年后，死在了北境战役中。
鬼魂不能见阳光，她平素都躺在泥土中，这时听见有人的脚步声。
夜深，她跑了出来，看见一神色淡漠清冷的男子站在她的坟墓前。
男子的面容就算烧成灰，她也能够认得。
张栋道：“洪鸾，我如今已经是建极殿大学士、吏部尚书兼内阁次辅，不再是当年那个穷小子了。”
洪鸾心中暗讽，大半夜的不安寝，竟跑来我这坟头炫耀，此人不安好心啊！！
“我知道你哥死了，你一定很伤心。”
没错，我正沉浸在悲痛之中，亟需宁静，你此刻前来，究竟意欲何为，假惺惺做好人么！
“我来给你解解闷。”
洪鸾闻言，心中大惊，暗道此人莫非是要将她这只孤魂野鬼活活气死！
[1].取自唐代杜牧《阿房宫赋》。
[2].取自唐代施肩吾《幼女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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