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旧梦

　　午后的日光恣意散漫，暖融融地铺洒在高低起伏的山坡上，给漫山遍野的白色蒲公英涂上了一抹淡淡的光晕。一阵轻柔的山风刮来，蒲公英的白色绒毛肆意飘飞，山坡上顿时开始下起一场寂静的初雪。

　　“嘻嘻！哈哈！咯咯——”远处跑过来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上身穿一件粉色齐腰襟褂，露腕短袖，呈喇叭状，下身着一件白色的齐膝短裙。乌黑油亮的秀发披于肩后，头上戴着一个五颜六色的野花编织的花环。

　　小女孩一边跑，一边冲身后招手嚷嚷道：“小哥哥！你快来追我呀。追到了我便嫁给你！”相距几米开外的地方，一个六七岁的小公子喘着大气奔跑着，一身锦衣华服，胸前挂着一把金锁，在日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小公子梳的发式是“金钱鼠尾”，后面的发辫比小拇指还要细，堪堪能穿过铜钱中间的方孔。辫梢上结着一个红色的穗子。小公子一只手向前伸着，像是要凭空抓住小女孩似的：“迎妹妹！你别跑！我快喘不过气啦！”

　　“嘻嘻！小哥哥！你快来追我呀！”小女孩显然正在兴头上，发出甜甜的笑声，一笑起来嘴角两边显出两个浅浅的凹窝，正是民间常说的“梨窝”，衬得脸庞越发娇美可爱。

　　小女孩像一位纯真可爱的小天使一般，穿梭在漫山遍野的蒲公英里。后面的小公子略作停顿咽了口气，像是在给自己鼓劲，然后奋起直追终于追上了小女孩，得意地说：“迎妹妹！看你还往哪儿跑！”伸手已经捉住了小女孩身后的襟褂。

　　小女孩急了，方欲加速，小公子得意地威胁道：“迎妹妹！你再跑，扯破身上的花衣裳我可不赔！”小女孩终究还是心疼身上的花衣裳，立时停了下来。

　　经过方才这一阵你追我赶，二人都累坏了，躺在柔软的青草地上呼呼喘着气。小女孩摘下身旁的一朵蒲公英花放在鼻翼上，轻轻一吹，白色的柔软的绒毛登时凌空飞舞起来。

　　小女孩转着手中的蒲公英花的杆儿，目不转睛地望着身旁的小公子，开口说道：“小哥哥，无论到什么时候你都会保护雪迎吗？”

　　小公子轻轻捏下她白皙的脸颊上的一片绒毛，定定地说：“那是当然！我已在你爹爹面前发过誓，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护你周全。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当然要算话！迎妹妹，我就陪在你身旁哪儿也不去，护着你一点一点长大。待你长发及腰，我便把你娶回府里做我的嫡福晋。”

　　“嫡福晋？那是什么意思？”

　　小公子嘻嘻一笑：“那是我们满人的叫法。用你们汉人的话说就是‘媳妇儿’。这回懂了吧？媳妇儿！”小女孩羞得满面红霞，伸手娇嗔地打了小公子一下，“谁要当你媳妇儿了？不羞不羞！”翻起身又跑了开去。小公子口中一叠声唤着“媳妇儿”，又快速追了上去。

　　******

　　山坡对面是一幢悬崖绝壁，刀砍斧劈一般，足足有好几百丈高，深入云霄。绝壁与山坡之间隔着一道数十丈宽的深渊，但见深渊里迷雾重重，恍如仙境。忽听“叽叽”几声，几只仙鹤展开翅膀从深渊里飞出来，排成了“一”字形钻入混混沌沌的云霄里。

　　绝壁上站着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鹰钩鼻，面色呈酱红色，如幽潭一般的眼眸子极是灵动。只见她贴身穿着光滑柔软的玄青色裙子，外面罩上帝青色外袍，蓝色的波纹皱褶上缀着孔雀领花朵。脚上穿着缕花织锦的筒靴，腰间系着宝石镶嵌、丝穗婆娑的腰带，颈上佩红色的琥珀项饰，胸前悬着层次分明的珊瑚、瑰玉、琥珀的短项圈和珠玉穿成璎珞的长项链。头发是对半分开，梳在两旁，当中是珠璎顶髻，披散在身后的一股股小辫，缀满珠玉、珊瑚、宝石。

　　小女孩的双手随意地握在一处，左手腕上戴着一串白色贝壳串成的手串，两个贝壳之间配着绿色的玛瑙珠子。微风吹过，帝青色外袍边角上的银铃发出清脆好听的响声。

　　“银铃女孩”的目光尽数倾注在山坡上的一对小孩儿身上，脸上露出无比艳羡的表情。望着对方二人已经跑进了蒲公英深处，她的目光已经捕捉不到二人的身影。

　　“银铃女孩”略感失望，不禁踮起脚尖向对面的山坡上望去，可是依然捕捉不到。她轻轻咬了下嘴唇，右手摸了下左手腕上的贝壳手串，缓缓闭上了眼睛。细长的睫毛间或轻微地动了一下。

　　忽然间，她脚下的绝壁开始动了！

　　绝壁忽啦啦极速下沉，发出了山崩海啸一般的巨大声量，惊起了深渊里的几只藏躲着的仙鹤，惊慌失措地匆忙飞升而去。“银铃女孩”立在绝壁上，依旧闭着眼睛，身子纹丝未动。眨眼间，绝壁已经下到了与山坡齐平的高度，然后缓缓向山坡靠拢，最后合在一处。两者之间的那道深渊瞬间荡然无存。

　　“银铃女孩”睁开眼睛，一抬脚，人已经到了山坡上，然后快速朝着刚才一对小孩儿消失的地方跑去。她的快速跑动带动了外袍上系着的一串串银铃，登时发出了轻微的响声，飘飘悠悠地回荡在寂静的山坡上。

　　******

　　傅南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定定神才发现浑身早已大汗淋漓。又做梦了！而且又是那个相同的梦，又梦到了“梨窝女孩”和“银铃女孩”。

　　这是他给梦境里的两个小女孩起的指代名称。一个笑起来，嘴角就会浮现浅浅的梨窝。一个动起来，身上的银铃就会发出悦耳的响声。

　　左手边有一扇椭圆形窗户，外面日已西斜，天光依旧亮堂堂的。傅南靠墙坐着，目光落在对面墙上挂着的四幅“梅”、“兰”、“竹”、“菊”上。迎面是一架漆黑色的博古架子，上面摆满了古玩雅器。房间不大，布置得很雅致，流淌着一股文化气息。

　　傅南摸了摸脸颊，汗水如刚刚水洗过一般，黏黏的附着在皮肤表层。自从在德国留学期间，他就经常会做这样的梦，梦中有两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一个是中原人的模样，另一个看肤色和五官像是西域人。她们两个频繁地出现在自己的梦境里，然而自己却对她们一无所知。

　　留学期间，傅南曾旁听过一位德国教授麦可尔博士解析人类梦境的公开课，说是人类梦境中所形成的事件及场景来自于人类已有的认知以及记忆，这其中记忆所包含的内容有视觉、听觉、触觉、嗅觉。梦境里所出现的所有这些元素都是基于记忆基础的。

　　照这么分析，自己应该是认识那两个小女孩的，最起码在某个地方见过。但是自己为什么就一点儿记不起来呢？

　　长久以来，这两个小女孩的真实身份就像两个疑团一般，时时萦绕在傅南的脑海里，让他坐卧不安。

　　呆坐一阵，傅南下了床走到洗脸架旁，伸手撩了凉水洗了洗，登时觉得神志清醒了许多。他拿过毛巾正要擦脸，忽听敲门声响了起来。

　　“傅先生，在吗？”是齐管家的声音。

　　傅南擦了下脸，说：“门没关，进来吧。”就见齐管家引着一位六十来岁的老者走了进来。那老者穿着一件紫蟒大褂，虽然额头上已经爬满皱纹，但是血色红润，一看就知道日子过得养尊处优。两只眼睛里神采奕奕，不怒自威，颇有长者风范。

　　齐管家微躬着身子，介绍说：“傅先生，这位是我们金家的掌门人金老爷，也是马兰峪的族长。”傅南礼节性一笑：“你好，金族长！”伸出右手要跟对方握手。金震彪怔了一下，傅南即刻会意，笑笑说：“抱歉，我在国外待久了，习惯了见面跟人握手。”

　　金震彪拄了根枣红色的龙头拐杖，拱了拱手，哈哈大笑：“你看，老朽真是落伍了。而今都民国了，老朽也该学习一下洋人的礼节，免得日后贻笑大方。”

　　二人分宾主坐下，金震彪吩咐说：“管家，去把我刚从县城里带回来的碧螺春沏一杯过来，给傅先生尝尝。”齐管家应了声，躬身退了出去。

　　金震彪打量了一下傅南，然后说：“傅先生，府里还住得惯吧？前儿多亏了你出手打跑了那几个毛贼，否则丢了那批货，老朽可要亏大发了。”

　　“举手之劳，不值一提。”

　　金震彪又说：“看傅先生的气质谈吐，应该不是我们这小地方人。怎么会来到我们马兰峪呢？”傅南不疾不徐地说：“不瞒金老爷，我本是京城人氏，在德国留学了几年，归国后在保定府警察局当了几年侦缉队长。前段时间刚辞职，现在算是赋闲之人吧。”

　　金震彪面露赞许之色：“在警察局当侦缉队长，那可是好差事。这要搁在清朝相当于衙门里的捕头吧。这么体面的差事怎么好端端的辞了呢？”

　　傅南没有隐瞒：“我眼下想找两个人。可是当侦缉队长太忙，根本抽不出空来。所以决定还是辞职算了，专心专意地找。”金震彪点了下头：“傅先生，如果你信得过老朽的话，不妨跟老朽说说。在这遵化县境内，老朽交友广泛，找个把子人应该不成问题。”

　　傅南称谢道：“多谢金老爷，这是我个人的私事，就不劳烦您了。何况这二人在不在遵化县境内，我也不敢肯定。”一抬眼，只见齐管家已经端了两杯碧螺春进来，放在二人中间的茶几上。

　　金震彪摆了下手，示意傅南喝茶，然后说道：“傅先生，如果有用得着老朽的地方尽管开口。”傅南说：“多谢金老爷。刚好我在府上已经叨扰了两日，正要跟你告辞呢。”

　　金震彪说：“傅先生，过几日便是中秋佳节。接着又赶上老朽的六十贱诞，留下来喝杯寿酒再走吧？”齐管家也在一旁帮腔。傅南听对方颇有诚意，不像是客套之词，于是点头说：“既然是金老爷的六十大寿，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在这里提前祝金老爷生日快乐——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