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域传说

　　联邦历二百四十九年，七月七日，午夜。

　　不二都市第五区体育馆围墙外，我与猫九困在一把伞下。

　　今夜，将是我在这个星球上度过的第三十七个夜晚，也是我第一次见识到水从天上来的壮观景象。

　　说是壮观，但我对这场难得一见的奇异雨水，其实并没有期待过，因此，也就谈不上意外惊喜了。

　　我在这个星球生活的时间虽然短暂，但因对身处之地的历史有些兴趣，所以，对这个地区的气候，多少有一些了解。

　　气象记录显示，不二都市第五区已整整五年没有降过雨了。

　　当然，五年没有降雨的反常气候，并没有致使这个区域出现不可控的旱情。五区的经济实力，以及其位居帝国顶端的科技能力，为它从别的行政区域引水过来的商业行为，提供了强有力的保障。

　　如果确实有需要，我相信凭五区的综合实力，也具备向其他联盟星球购买水资源的能力。

　　就水的存储，地下水资源开采，以及污水净化，循环利用等方面，五区所做出的成绩，也远比这个星球上其他水源不足的地区要好得多。

　　不了解五区生活状况的外乡人，以及外星人，或许会因为五年不降雨的极端情况，进而先入为主的把五区想象成为水源枯竭，用水困难的干旱地区。事实正好相反。

　　在五区，无关城镇大小之分，随处可见的公益广告宣传，并不要求居民节约用水。

　　五区政府鼓励公民，无论保障生产、或是提高生活质量，都可以不吝用水。

　　我见得最多的关于水这个生命之源的广告，是“美好生活，从水开始”之类的语句。

　　公益广告或投放在建筑体外墙，或从街心公园的喷泉上涌现，也有把彩色影像投放在空气中的现象，但那样的视觉效果显然不是太好，宣传效果也不会太明显。毕竟，那些在空中快速穿梭的飞行器，总是不自觉地把影像及文字撕扯得支离破碎。

　　五区的行政机构致力于为公民提供优质的生活与生产用水，所以，即便城市里很大部分的水资源，都是从别的行政区域购买引流过来的，政府也不会从中谋取差价。这项惠民措施，是这个行政区的诸多福利之一。

　　我所读到的关于五区的气候记录，或记载于书面，或存在于电子信息库。那些文字与图像，呈现了五年前精彩缤纷的自然现象。过往的美好景象，总会让人念念不忘。

　　对于水从天上来的美好景象，我却没有什么感触。我出现在这个地方，必定是有缘由的，因此，无论面对繁华昌盛之都，抑或荒蛮无人之地，我都会坦然接受。

　　记录显示，五区原本是个风调雨顺的地方，近五年不降雨的极端气候现象，来得让人猝不及防。

　　自然环境的变化对民众而言，是个无任何乐趣可言的生活体验。而这种体验偏偏来得毫无理由，让人避无可避。

　　没有雨水的第一年，民众虽然还未产生过多的焦虑情绪，但被打破固有的生活习惯，还是致使大众期待官方给予解惑，而官方给出的，无非是常规化的解释，诸如人口增加，工业发展过速，温室效应等因素。

　　最为令人费解的，是联邦帝国议会供养着的那位神秘的先知，也没有就五区的极端气候现象，发表过任何可以安抚民心的言论。

　　在民间传说中，那位神秘的先知先生可谓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就连我认识的一些心狠手辣的同行，在提及那位先知时，语气中也会少见的出现敬畏情绪。但就是这样神一般的存在，却对五区的极端气候现象三缄其口。

　　既然身为全民偶像的先知先生不表达见解，人们便只能把希望继续寄托于气象学家身上，然而气象学家的表现，同样令人感到失望。

　　气象学家对五区的气候变化众说纷纭，五年内从未有过观点一致的情形，于是，联邦帝国原本颇具权威的机构，逐渐变得信誉不再。

　　五年来，气象部没有一次关于雨水的天气预报是准确的，这样不断失误的情形，让气象部陷入了极为尴尬的境地。

　　虽说不降雨不能怪罪于气象学家，但人们自此却养成了调侃气象部的习惯。在揭穿他人谎言时，人们往往会说，你是气象部的专家吧。

　　除了气温每年不断上升之外，不降雨的情形对民众的生活，以及生产制造，其实并未产生实质性的影响，但基于对气候未来走向的担忧，以及人工降雨的数次失败操作，民众逐渐变得忧心忡忡。

　　忧虑的情绪不断升级，之后，便是在网络上发酵，最终引发了不少人在社交媒体上向联邦政府请愿的情形。

　　民众请求联邦政府对私人空中飞行器的使用加以限制。民众认为，造成五年不降雨极端气候的罪魁祸首，便是满天乱窜的喷着白烟的飞行器。

　　联邦政府自然不可能答应这样明显带有仇富情绪的愿望。倘若不允许私人飞行器在空中飞来飞去，其后果的严重性，足可以导致整个帝国的经济与科技迅疾倒退。毕竟，那些拥有私人飞行器的个人，或者家族，对帝国发展前途的影响程度，是不可估量的。

　　基于不二都市第五区在联邦帝国的特殊地位，以及网络上越来越多的呼吁声，促使联邦议会不得不出面表态，安抚躁动不安的大众。

　　议会对五区出现这样的异常气候表示了高度重视，同时也认为，此现象实则不足为惧。议会承诺，无论现在，或者未来，联邦政府都会协助五区政府的所有行动，以达高质量保证居民的用水需求。

　　据说议会曾提出议案，也做出相应保证，若真如民众所担忧那样，在未来的几十年，或者几百之后，不二都市第五区不幸沦为沙漠地区，那么帝国将会在沙漠出现之前，把整个五区迁移到地理环境与气候条件都理想的区域。

　　议会的这个议案，几乎遭到了所有五区居民的反对。自然，也遭到了在五区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大家族的反对。其中反对声最大，力度最大，影响程度也最大的，无疑是萧氏了。

　　最终，本着遵循民众及大家族的意愿，议会做出了两全的承诺，表示联邦政府会竭尽全力，为改善五区的气候，给予任何方面的最大支持。

　　于是，隶属联邦政府的飞行器总是在夜晚来临，里面载满了清凉的水。

　　从不二都市第一区飞过来的飞行器，在五区低空飞行，体型像个巨大的怪物。银色的怪物拖着长长的、白色的尾巴。

　　从怪物身后飘落的水雾，仿佛给这座城市丛林施肥。那样的场景，颇具魔幻意味。

　　出动一艘超大型飞行器的成本有些高，军部用于备战的物质运输机，却用于给五区运送水，显然被大材小用了。议会对五区如此不计成本的支援行为，对五区产生的影响，其实不痛不痒。要知道，五区的发展在联邦帝国中，可是处于佼佼者地位的。联邦政府的支援，严格来说，算不上雪中送炭，形容其为锦上添花，反倒更为确切一些。

　　五区政府自有解决水源问题的能力，不过，对于联邦政府输送过来的好意，还是表现出了欣然接受的态度。

　　联邦政府的重视态度，虽说多少缓解了一些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具有超前忧患意识民众的焦虑情绪，但仍有一部分民众感到不满意。民众渴望的，是真正的，自然的，从天而降的雨水。

　　终日阳光明媚固然是好，但四季有序更迭，才是众望所归的美好气候。

　　由于大众对缺乏严谨性的天气预报渐渐失去信任感，所以，即便气象学家审慎的做出播报，今夜午夜时分，在五区中心城区，预计会出现一场降水量不小的自然降雨，也鲜有人把这个预报当成一回事。这些人当中，包括了我与猫九。于是，一场久违了五年的自然降雨，把我与猫九给困住了。

　　由于城市宵禁，被突如其来雨水困住的人，除了我与猫九，大概也鲜有他人。若不是这场期盼了几年时间的大雨降临在特殊时期，那么，我想，它应该会让整个五区的中心城区瞬间沸腾起来。

　　遗憾的是，现今，人们只能窝在家里独自欢庆了。

　　可以想象，于居住在五区中心城区的民众而言，这是一场多么令人兴奋的、大可致人癫狂的自然降雨。当然，我除外。猫九也除外。

　　细想之下，我颇有些感慨，看来，老天也不是如人们认知中那么公平。

　　老天也存在偏爱态度，所以就连馈赠雨水，也只是选择了中心城区。

　　此刻，那些在城市最高楼顶端楼层上日以继夜观测天象，使用高端仪器分析气候数据的气象学家，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气象学家应该在举杯欢庆，毕竟，这可是气象部在五年之内，第一次预测到这么准确的自然降雨情形。

　　想必今夜，这场雨水将会为五区的气象部挽回些许颜面，不必再为气候的不可捉摸而背黑锅。继今夜之后，人们或许会重新收听与收看天气预报。

　　边听天气预报，边调侃气象部的声音，大概会日渐减少。

　　举目四眺，实行宵禁的城市灯火通明，宛若一座不夜城。由于被雨水所笼罩，这些人间灯火显现出一种苍茫的，朦胧的，别样的美感。

　　联邦政府下达的宵禁令只是要求民众居家，并不干预民众在家中的私人行为。若在平时，这个时刻的城市，基本已进入睡眠状态了。今夜，人们大概是因为天降甘霖而兴奋，因为兴奋而忘记关灯，因为忘记关灯而失眠了吧。

　　我与猫九站在屋檐下，耳畔除了风雨声，依然是风雨声。

　　我对雨水的感情，远没有这个城市的原住民复杂。身处雨夜，我的关注点不在下雨这件可令人激动的事情上。

　　按理说，以我的职业身份而言，我应该喜欢暗夜才对，但说来颇为诡异，自在这里生活之后，我对夜晚总会产生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样的情绪既不是迷恋，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难于言传的虚空感。

　　这么说吧，我总是排斥黑暗，却始终无法打败它。这样的无力感，让我很是受挫。

　　每当夜晚来临，我就会产生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仿佛自己曾被无法抗拒的力量禁锢于暗夜，周遭除了漫无边际的黑暗物质，再空无一物。

　　那种看不到丝缕光线的日子，似乎持续了很久很久，以至于我觉得，自己也已被漫漫长夜所侵蚀，所同化了。我甚至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念头，或许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是处于失去生命气息的状态之中的。

　　这样的念头让我感到有些苦恼，苦恼的情绪影响了我的睡眠质量，但让我更加苦恼的事情，不是因为睡眠，而是这种被遗弃的感觉有时分明很是真实，我却无法从记忆里搜索到与此相关的有力佐证。

　　在地球上的三十七个日夜，我完全是凭着本能生活，对于过去的自己，我一无所知。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为什么来到这里？我曾经生活过的记忆，它们去了哪里？

　　自在这个星球睁开眼睛，我便被这些可怕的念头所折磨。现在，又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水所折磨。

　　幸好，下雨的时候，猫九就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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