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完成之后

　　安嘉去世的那天过得很平静。

　　黑色的布缝成薄薄的被套将她拥在散发霉味的木板床上，她睁大眼睛，面色苍白，两颊因为呼吸不畅而泛出奇特的红晕。这时候的苏安娜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又觉得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于是她挪动膝盖跪在床边，握住安嘉冰冷的手。

　　“……苏安娜，”安嘉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灰绿色的眼睛像是爬满苔藓的岩石。这曾经是令人感到恐惧的，如今却也变得脆弱可欺，“牧师……”

　　她开始剧烈咳嗽，暗红色的血块伴随着黏液一起吐在帕子上。苏安娜没有办法，只能去拥抱她，希望用这种无望的举措来延长安嘉的生命。

　　疾病在这个城市蔓延已经有很长一段时日了，有时候就连苏安娜也觉得，就这样死掉也不是什么坏事。

　　死人总不需要去思考自己的将来，但活人的日子总得继续。牧师不会再来了。苏安娜去教堂看过，牧师已经明确拒绝了她的请求。

　　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她心想，我能省下很多时间，安嘉也能省下时间来陪我。我们没有钱，也没有时间，所以时间和金钱一样宝贵。

　　就在苏安娜的谎言即将脱口而出时，破败的木门被缓慢推开。狗狗慢吞吞地走进来。

　　它之前一直生活在火车站，后来在一个雨天的夜晚跑进地下室，最后它就变成苏安娜的狗狗。它的头发很脏，皮肤因为一些原因长了藓。有时候苏安娜会憎恶地想，是不是这些藓将安嘉拖进地狱？

　　但是很快她就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半是愧疚半是恐惧地抱紧安嘉。

　　安嘉的身体变得很热，又缓慢变冷。她一直念叨着牧师，又指使苏安娜去柜子最底层将十字架翻出来。

　　柜子已经有很多年了，黑色的表皮上有狗狗的齿痕，也有苏安娜抓挠的痕迹。不过最多的还是上一任主人用小刀刻下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话语。

　　刀刻的痕迹过了许多年仍然能够使苏安娜想起刀尖所带来的疼痛，她谨慎地避开这些东西，从一堆布里找到那个十字架。

　　安嘉早就等着了。

　　她亲吻十字架上耶|稣的脚，又喝了点水。狗狗被她的杯子砸了头，缩着脑袋躲在苏安娜身后。一点点血迹从它的毛皮底渗出，粘在原本就附着的脏东西上，它将伤口展示给苏安娜看，又缓慢地倒在地面上。

　　本来苏安娜是不想管它的，她的同情心只有一点，不应该浪费在狗狗身上。但是很快她又想到：如果安嘉死了，还有谁能陪着我呢？

　　这是一个孤独又深沉的话题，就像曾经被养在镜子背面的猫一样。

　　猫对苏安娜说：我愿意做你的朋友。

　　但是猫猫喜欢黑暗，它更擅长躲在影子里。有一天，它吃掉苏安娜的影子之后，将血红色的眼睛看向苏安娜本身。

　　“对不起嘛，我太饿了。”它说，“反正你可以给你自己再画一个的。”

　　但是家里没有炭了，苏安娜只能去火车站偷了些焦土，给自己描了个影子。但是她还是更喜欢那个炭影子，所以黑猫赔给它七公斤炭。

　　这段友谊结束了，只留下冬日里燃烧的猫猫。

　　“咳咳，”安嘉又在咳嗽了，她得了不会好的病，据说魔鬼正在吃掉她的肺叶。

　　【我能杀死吃掉安嘉的魔鬼吗？】

　　苏安娜跪在床边思考，这时候炉子又响起来了，她记得今天早晨在里面煮着草药。其实安嘉已经吃不下药了，但是只要她说出自己的请求，苏安娜会永远为她熬药。

　　这是在这里生活的【规则】，也是苏安娜存在的【意义】。

　　她在此之前从未思考过如果安嘉死了，她应该做些什么。从出生到这个世界上开始，一切都是约定俗成的。安嘉作为母亲庇护苏安娜，苏安娜作为子女侍奉安嘉。

　　可是安嘉马上就要死了，她的庇护到此为止，苏安娜的侍奉也到此为止。然而离开她，苏安娜还能活下来吗？

　　影子温顺地伏在床旁，它不安地看了眼苏安娜，又紧张地盯着狗狗。它是第三个影子，专门用来应付安嘉的。当苏安娜踏入这个房间的时候，它就进入工作状态，当苏安娜不再时，它就会变成柜子底部的灰尘。

　　它很害怕苏安娜会离开这里，因为安嘉的卧室就是它生命的全部。如果说安嘉是苏安娜的母亲，那么苏安娜就是影子的母亲。

　　“苏安娜，在右边第三个柜子，里面有一张地图。”安嘉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将它拿给我。”

　　右边的第三个柜子，苏安娜记得它。她的襁褓就放在里面，只要她能够拿到——

　　襁褓不见了。

　　苏安娜又被头脑里的念头吓了一跳，她弓着腰，像猫一样一边偷看安嘉，一边翻箱倒柜去寻找地图。

　　“妈妈，”她将东西递给安嘉，安嘉将她拉到身边，手指着一个圆形地块，“这是克尔珀尔，苏安娜，我要是死了，你就去找你的父亲。”

　　“我要去侍奉他吗？”

　　“不，你只要找到他。”

　　“然后……”

　　安嘉对苏安娜提出的最后一个要求，但是她不允许苏安娜说出来，就连想都不能。因为做这件事的前提是苏安娜能够找到自己的父亲。

　　狗狗安静地坐在床边，它黑色的眼睛像是黑猫留下来的炭。黑色无法倒映出任何东西，在它的眼中，影子也好，安嘉也好，就连苏安娜也是黑色。

　　“现在您要离开了吗，母亲？”黑色的苏安娜抱着安嘉，而安嘉再也没有动过了。

　　这时候已经临近夜晚，下葬是不合适的。魔鬼总是能跟着死者亲属的影子溜进家中，它们会先从影子开始吃，然后是四肢、肝脏、心脏、眼睛，最后是大脑。

　　传说，被魔鬼吃掉影子的那一刻，人就不算是人了。不过如果被魔鬼吃掉大脑，却又可以从地狱再次回到人间。

　　城里的疫疾有一大半都是因为那些躯干苍白的魔鬼引起，牧师在找它们，安嘉也找过它们。

　　但是安嘉失败了。

　　想到这里，苏安娜就觉得可笑。她知道安嘉为什么会想要找那种东西，也知道她为什么会失败。但是她不能说出来，连想也不能想。

　　狗狗不明白苏安娜为什么会笑，但是它很担心她，它只想让苏安娜更开心一点。所以这个小东西拽出藏在柜子底下的影子，把它扯成一块一块。

　　影子睁开怨毒的红眼睛，瞪着狗尖锐的爪子。它们还是没有打起来，因为狗狗在这个“家”里的地位更高。

　　苏安娜没有去管丢在身后的两个家伙，她去敲响木匠家的门。木匠正在与妻子一起吃晚餐，暖融融的灯光照在苏安娜身上，却让她想起更加可怕的事情：

　　她忘记了影子。

　　“哦，哑巴。”木匠的妻子是个市侩的胖婆娘，她的皮肤像泡坏的面团一样白，层层堆积的肥肉搭在腰间，让人想起发酵坏了的面包，“你妈妈死了吗？”

　　苏安娜点点头，那个女人却笑起来：“那你怎么活下去呢？”

　　是呀，你想让我怎么活下去呢，妈妈？

　　女人眼睛一转，很快就明白苏安娜找过来的原因。她拿捏着腔调，“听着，哑巴，冬天到了，这个时候木材可不好找啊。你妈妈来镇子上的时候不是有一枚金戒指吗，小哑巴，你把它给我，我就让我男人给你用好木材打一口棺材。”

　　戒指？

　　苏安娜抬起眼睛盯着她，却被一巴掌扇到撞上门扉，“往哪里看呢，蠢货！”

　　女人把她推出门。看着关上的门扉，苏安娜又一次陷入沉思。

　　她记得那是一个很冷的冬天，母亲带回来一条毛毯。之前用的披风已经碎成一堆破布条，所以安嘉只能牵走狗狗去换了一条毯子。

　　后来狗狗又回来了，毯子也没有被夺走。

　　她回到屋里，打开地下室的门。很久之前这里是狗狗的窝，后来安嘉病了，狗狗就爬上来睡觉。小房间的空气并不好闻，像是有什么在这里腐烂很久了。

　　苏安娜抖开毛毯，里面果然包着一枚戒指。

　　她将戒指递给木匠的婆娘，那个女人却朝她吐口水——因为戒指是铜的。

　　“那你给她打一个便宜的棺材吧。”苏安娜请求道，“我没有找到金戒指。”

　　“你想得美。”女人将门重重关上。

　　过了一会，木匠出来了，他丢给苏安娜一条破毯子，“把你妈妈葬了吧，你去求神父，他那里的墓地不要钱。”

　　神父不是个好人，他厌恶安嘉，也不同情苏安娜。绝大部分时候，他乐意遗忘这两个人。如今安嘉死了，他更希望苏安娜能跟着一起离开。

　　但是他没有勇气去实现这个想法，因为他知道安嘉的一个秘密。

　　安嘉的金戒指在他这里，银戒指也在这里。如今，他想要那枚铜戒指。但是苏安娜却始终没有去求他，她只是用毯子裹着，将自己的母亲放在地下室里。

　　或许入土安葬对于寻常人来说是必须的，但是对于苏安娜来说并非如此。她捂着自己的脸想：安嘉没有提出过这个请求，我可以不做这件事。

　　地下室封闭黑暗的氛围似乎给了她更多的勇气——无论是思考自身的存在，还是思考安嘉。她跪在地板上，衣摆却粘上很久之前留下的褐色痕迹。苏安娜抚摸着那些刻痕，奇异地哼笑一声。

　　她将脸贴在安嘉的唇上，轻声说，“妈妈，我要去克尔珀尔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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