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尝一口甜

　　八月的雨来去匆促，才过去十多分钟，盘踞溪镇上方的乌云便不见了踪影，空气里的燥热退却几分，充盈着潮湿清润的泥土芬芳。

　　晨曦中，印有《少年变形日记》标志的大巴车在雨后碾过泥泞小路，摁着喇叭，一路高调地驶进小镇。

　　温予柠搬了把小凳坐在小院内，手撑着脑袋，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口的方向瞧。
　　假期里她一般贪睡，今天难得起了个大早，是因为昨天的时候，她从妈妈那里得知了一个大新闻。

　　泽北电视台要来溪镇录制综艺节目，时长为一个月。
　　更重要的是，节目组似乎是相中了他家的场地，提前跟宋云芝沟通好带小朋友过去暂住。

　　七岁的温予柠原本对录制这个概念有些陌生，然而一知道会上电视以后也来了劲，缠着妈妈问东问西：“那他们是录制什么节目呀？我们到时候也能看吗？”

　　宋云芝回忆：“好像是个记录类的节目吧，叫什么，少年变形日记？”
　　温予柠吓了一跳，乌黑的杏眼瞪得圆圆的，里面盛满了疑惑：“变形？是要像机器人那样变形吗？”

　　宋云芝她被这番稀奇古怪的猜测逗得直笑，耐着性子跟温予柠解释了半天，总算叫她有点明白了过来。
　　简而言之，这大概是个把不听话的坏孩子改造成好孩子的节目。

　　据说，要来家中的是个长她一岁的小男孩儿，这让一直都梦想有个哥哥的温予柠很是兴奋，加上妈妈说要尽地主之谊，她这才特意起了早床打算迎接对方。

　　天光蒙昧，大巴车在小院外停下的时候，消息同时也在镇上传开，相当多邻居都过来凑热闹，将她家的本就不大的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热烈的讨论声不绝于耳。

　　没多久，车门被人从里扣开，一位个子高挑，身段窈窕的女士提着行李箱，率先从里面走了下来。
　　半大的小男孩就跟在她的身后，动作轻盈地跃下了车。

　　看样子，两人应该是对母子。

　　初来乍到，又是面对一众好奇的围观者，小朋友似乎有几分拘谨，半天都站在原地没动。
　　他仅是略仰起脸，往四周小心翼翼地打探了一圈。

　　压在额头上的棒球帽顺势滑落半边，黑色碎发拨开，露出他稚嫩却异常清秀的眉目。

　　还没等温予柠走近去看清楚情况，人群中忽然一片骚动。
　　隔壁家才三岁的妞妞窝在妈妈怀里发出惊呼，清脆的嗓音极具穿透力：“妈妈，这个哥哥好好看！”

　　听到这话，温予柠更被勾起了无限好奇。

　　几位黑衣工作人员很快也下了车，举着机器挥手把众人驱散，连带着把她本不清晰的视线也遮挡得严严实实。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自家家门。

　　宋云芝已经提前站在屋内迎接，由于之前做足了准备，在简短地交流过几句话过后，她便把母子俩引进了位于右侧的房间。

　　那里原本是温予柠的卧室，不过接下来的一个月会暂时易主，让给泽北来的哥哥住。

　　房间是昨晚就收拾出来的，交代好一切，宋云芝和上门退出来，正巧发现自家女儿正倾身贴在窗玻璃上往里张望。

　　“柠柠，你在这里干什么？”
　　温予柠朝她扑过去，伸手拽在宋云芝的衣角上摇晃，清亮的杏儿眼里满是期待：“妈妈，我可以进去看哥哥吗？”
　　她生了张软乎乎的娃娃脸，睫羽又密又翘，连撒起娇来都仿佛在冲人放电。

　　宋云芝摸着她的脑袋柔声劝：“小哥哥在和妈妈说话呢，我们等晚点再去吧。”

　　没能如愿送上欢迎，甚至连人都没看清，温予柠心里难免有些失落，但她知道打扰人是不礼貌的行为，还是懂事地点了点头。

　　这一等，竟然就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上午。

　　其间只有午饭时，小男孩被妈妈带出来过一次，可也只是从她眼前一晃而过，并未多驻足。

　　两人直径去了斜对面的餐馆吃饭。
　　而等到再回来，那位年轻女士却不见了踪影。
　　小男孩独自一人进屋，默默地又把房门紧闭，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下午五点多钟，温予柠正待在客厅里守着动画节目，厨房里忙碌的宋云芝忽然探出半个身子来唤她：“柠柠，你过来帮妈妈个忙。”

　　温予柠有些疑惑地走进去，而后一眼就发现了桌上放着她最爱的西瓜。
　　切好的瓜片在碗内码得整整齐齐，每一瓣都泛着饱满而诱人的鲜红色。

　　宋云芝把玻璃碗递到她手上，吩咐道：“妈妈现在走不开身，你去把这个拿去房里，和林遣哥哥一起吃好不好？”

　　小哥哥姓林，名遣。第二个字她会念却不会写，昨天还学了好多遍。

　　要去房间的话，岂不就意味着终于能见到哥哥了？
　　温予柠很快反应过来这点，于是眼睛里瞬间亮起两簇烟花，没有犹豫地应了声好。

　　她双手稳稳地托起西瓜，迈过小院，开始往房间挪步。
　　紧张的情绪后知后觉才涌上来，温予柠走得很慢，一路都在思索要说些什么才能和小哥哥搭上话。

　　但站到门前时还是没忘记礼貌，温予柠踮起脚，抬高手背敲了敲门。

　　没人理睬。

　　再敲还是同样的结果，小孩子大多没有太足的耐心，温予柠见久等不来回应，索性也就不再干耗了，她深吸口气，沿着门缝缓缓往里推了进去——

　　“林遣哥哥。”
　　吱呀一声过后，稚嫩清脆的童音骤然响起，仿佛给沉寂的空气注入了一丝活力。

　　窄小紧凑的房间一角站着很多人。
　　一堆黑洞洞的镜头包围中，小男孩安静坐在床沿边上，脑袋低垂，脸上神色不明。

　　温予柠抱着西瓜顿在门口，瞬间惊讶地忘了动作。

　　不为别的，这样近的距离下，足够她把眼前人的模样看个清楚。

　　夏季的阳光透过窗户悠悠照进来，在男孩身上融化出形状，勾勒一圈明亮的轮廓。
　　他生得白净，几乎比她见过的所有同龄人都白，细窄的眼皮下眸子似琥珀，鼻梁也隐约可见挺拔的弧度，透着股无法言喻的清隽感。

　　就像是童话书里描绘的天使。

　　林遣闻声终于抬起头，目光越过一众机器，落到张圆乎乎的小脸上。

　　不是他之前以为的工作人员。
　　是个从没见过的小姑娘。

　　“哥哥，要一起吃西瓜吗？”温予柠鼓足勇气再次开口，她举起碗示意，望着他的眼眸清亮而澄澈，“我们镇上自己种的西瓜，可甜可甜了。”

　　玻璃碗摇摇晃晃，西瓜于是也跟着在里面彼此碰撞，溅出汁液。

　　食物的杀伤力永远在线，饶是沉浸在悲伤与愤怒中的林遣，此刻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默默地往喉咙里吞了口水。

　　他现在的确饿极了。

　　中午的那顿饭林遣没吃上几口，因为半途妈妈说有事突然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直到节目组的人过来告知，他才知道他参加的根本不是什么亲子节目，而是只有他一个人被放逐的旅行。

　　林遣心里委屈，当即撂下了筷子，差点没坐在餐厅里大哭一场。

　　之前妈妈说抽空带他去玩，顺便还能在电视上亮相的时候，他别提有多得意了，甚至临行前还跟每个朋友都炫耀了这件事，让他们掐好时间等着播出呢。
　　现在一想到自己被骗得这么惨，还要在朋友那里丢脸，林遣就不由少爷脾气发作，满肚子窝火，连带着看谁都不顺眼。

　　“我不要。”林遣鼓着腮帮子，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态度着实是不太好。

　　温予柠敏锐地感受到他的情绪，于是又往前挪了几步靠近过去，蹲下身露出笑容：“林遣哥哥，你是心情不好吗？吃过甜的心情就会变好啦。”

　　林遣拧着眉没有答话，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冰冷而充满警惕。
　　明明都已经拒绝过了，这个人怎么还硬往上凑啊，讨好他又不会有任何好处。

　　难不成，是节目组那些坏叔叔让她来的？
　　想到这里，林遣恨不得能立马将她赶走，他动了动嘴唇，几乎是不近人情地吐出来几个字：“不要，脏死了。”

　　凶巴巴的语气配上狠戾的话语，赶人的意思简直不能再明显，林遣甚至毫不怀疑，眼前这个看似娇弱的姑娘一定会哭着跑出去。

　　温予柠的笑意僵在脸上，果然是怔住了。

　　她有些茫然地低下头，检查了一遍碗里的西瓜，然而既没有发现虫也没有别的脏东西。

　　西瓜不脏，那哥哥是在说自己脏吗？
　　温予柠把碗放到一旁，然后摊开十指向他展示，模样极为认真地解释道：“哥哥，我之前洗过手了，不脏的。”

　　小姑娘的手指带点肉感，指甲尖透出淡淡的粉红色，沾着一点碗壁上晶莹的水珠。
　　大概是怕他不信，她还往衣服上抹了一把，随后又扬起灿烂无害的笑脸向他看了过去。

　　重拳一击却打在了棉花上，林遣不由语塞。
　　与之同时，刚刚的推测亦在他脑中被推翻，他明白了这人大概和节目组没有关系，只是个有点缺心眼的笨蛋。

　　算了，总不能指望和笨蛋争出个结果。
　　而且......林遣的视线再次落在西瓜上，又偷咽了口水。

　　食物无罪，不吃白不吃。

　　林遣在心里反复默念了几遍这句话，然而把手伸进碗里，挑出一块送至嘴边。
　　她没有骗人，这西瓜尝起来竟真是格外甜，像是泡过冰镇的蜂蜜糖水。

　　许是因为实在太饿，林遣一吃起来就自动收起了言语功能，连憋闷的情绪也随之被扔在了脑后。
　　房间里舜时安静，一时只剩下了轻微的咀嚼声。

　　温予柠见林遣不再拒绝自己，于是笑眯眯地在他身侧落了座。
　　“哥哥，你是不是因为不习惯一个人呆着，所以心情不好呀？”她撑着脑袋发问，嗓音轻柔，“这里我很熟的，以后我可以带你可以一起玩呀。”

　　林遣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侧目过去，近距离仔细凝视着这个小姑娘。

　　乖巧的脸蛋，略带土气的穿着打扮，以及多到无处安放的泛滥同情心。
　　怎么看都是副很好骗的样子。

　　确认过这个事实以后，林遣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有些荒诞的想法。
　　“那你能带我出镇吗？”他问。

　　“为什么要出去呀？”温予柠不懂，“哥哥，你不是要在这里录节目吗？”

　　她的确是知道出镇的路线没错。
　　温予柠自己虽然不会出去，但由于爸爸在省城打工，每逢年节，她都会和妈妈一起送爸爸到车站，这条路还是走过不少次。

　　林遣思索片刻，而后压低声音凑近她的耳旁，悄悄说：“这是节目组给我安排的特别任务。”
　　温予柠歪着头：“任务？”

　　“对。”
　　撒谎让他的心跳都快了几拍，林遣捏着汗涔涔的掌心，努力维持着表情的镇定：“其实，他们安排了工作人员在镇外等我，成功出去的话就能拿到奖励。”
　　“你愿意帮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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