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潮天

　　2015年的槐城，临近春节，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大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大路周边的商铺放着喜庆的音乐。
　　姜鸯手中捂着一袋热栗子，穿过拥挤的人群，一路向着医院的方向小跑过去。

　　她熟练地绕开医院数不清的人，从一条小路拐去了住院部。
　　手中的热栗子散出的扑鼻香味让她怔了一瞬，她的眼神在被热栗子鼓起来的纸袋上停留一瞬，随后停下脚步望向隔着一扇门的妈妈。

　　半年前妈妈被诊断出了乳腺癌，保守治疗半年后病情恶化，两日前刚进行了胸部切除手术。

　　姜鸯吸了口气，怀中栗子的热气将她眼睛烫得有些酸。
　　她手抚上病房门的把手，却有些推不进去。还未等她用上力，里面突然传来一道中年男声。
　　姜鸯这才发现，爸爸也来了。

　　前几日爸爸公司出了些事情，妈妈做完手术确认无碍之后，爸爸就先去忙公司的事情了。
　　这几日电话打的勤，今日过来看来是忙完了。

　　姜鸯推开门，乖巧地喊人：“爸爸，妈妈。”

　　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转身，走上前接过姜鸯手中的栗子。
　　“小鸯回来了，刚刚我还和你妈妈说出院后要不要去隔壁的邱城看看，那儿新开了一个游乐场，听别人说很热闹。可你妈妈说你要中考了，说等你中考完了我们再去。我又和你妈妈说，我们家小鸯成绩那么好，哪里差个这么几天，你妈妈说什么都不肯。”
　　一边说着，他一边将纸袋中的栗子剥开放到盘中。

　　姜鸯走到妈妈病床边，帮妈妈掖好被角。
　　妈妈温柔地看着她，轻声问道：“小鸯想去吗，想去的话我们过年走完亲戚就去。”

　　栗子的香气散发开，爸爸接着说道。
　　“听说是华林集团旗下的，就是那个全国都能够排得上名号的华林，我们公司前几天还在争取华林子公司的一个小单子，到现在那边也没有给个准话。小鸯年纪还小，就应该多去游乐园那样的地方走走逛逛，听说那游乐园因为今年刚开业春节和元宵节都会放烟花，应该挺热闹有趣的。”

　　说着，爸爸给姜鸯递过来一颗剥好的栗子。
　　姜鸯接过放入口中，温热甜腻的口感在口腔中蔓延，她咬了几下，就听见妈妈说道：“华林这个名字还挺熟悉......”
　　妈妈伸手，想去拿一颗剥好的栗子，就被姜鸯和爸爸同时握住了手。

　　姜鸯：“妈妈，医生说了现在还不能吃。”
　　她今日去买板栗，就是妈妈同她说想吃板栗了。她听妈妈说了之后就去问了医生，医生告诉她妈妈最好不要吃。

　　她回来同妈妈说了医生的嘱咐，妈妈又让她先去买，说她就闻闻香味。
　　姜鸯望向妈妈，眼神仿佛在说：“说了不吃的。”

　　爸爸也在一旁附和说：“过两日再让小鸯去给你买。”

　　外面医生刚好来查房，姜鸯同爸爸妈妈说一声后就出了门，准备问问医生妈妈究竟要几日才能吃板栗。
　　她有些哭笑不得，想起那天妈妈被护士从手术台推出来，见到她和爸爸第一句话就是：“小鸯，我想吃栗子。”

　　她出门时，手中刚巧还拿着一颗栗子，刚刚是很热的，被风一吹似乎又只剩些温热了。她将栗子轻握在手中，礼貌地和医生交谈了两句。

　　这几日下来，医生也认识了她，听见她问了这个，不由笑道：“难怪路过一股栗子香味，让你妈妈再过一周再吃吧。上次体检报告上说你妈妈肠胃消化也不太好，栗子这一类东西不要多吃。”
　　姜鸯应下：“多谢医生。”

　　医生很忙，又问了几句恢复情况就去了下一间病房。
　　姜鸯捏着手中的那一颗栗子，手顺着那颗栗子上早就被开好的缝隙剥了剥，栗子肉出来后她放入口中。
　　被剥成两半的壳被她扔进垃圾桶，她转身回去，在门口听见爸爸说：“就是那个华林，林家，梁宴那个。”

　　梁宴。
　　两个字将她钉在原处，她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

　　被风吹冷的栗子肉才被她放入了嘴中，转身听见“梁宴”这两个字，她嚼也不是，不嚼也不是。
　　冬日的风伴随着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向她袭来，扬起的碎发遮住少女的眼，她的牙同栗子肉一起僵硬，反应过来之后她努力将栗子肉咽了下去。

　　她没想过，时隔一年，是这样再听见梁宴的名字。
　　因为一个毫不相干的游乐场。

　　她的呼吸中似乎还有栗子的味道，只是被这冷风和消毒水吹着，那股香甜味开始变冷发硬。
　　她适才吞咽栗子太快，一整个下去了，不舒服的感觉才涌起来。

　　不可控地她打起了嗝，一声又一声，缓慢地，不可控的。
　　她推门进去，喝了一杯水。
　　爸爸妈妈这才注意到她回来了，对了个眼神没有再提刚才的话题。

　　一杯水下去，姜鸯还是在打嗝。
　　爸爸笑着说：“怎么吃了两颗栗子就饱了，那剩下这些栗子岂不是要全便宜我了。”他说着拿起一颗栗子，放入了口中。

　　姜鸯打着嗝望向爸爸，似乎期望着什么。
　　爸爸吃了一颗，觉得还不错，一连又吃了好几颗。

　　爸爸没打嗝。
　　还是没打嗝。

　　姜鸯的嗝突然就停了，那么触不及防，像是下一刻就会继续。
　　可她等了许久，才发现那个嗝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再像没结束也结束了。
　　就像她和梁宴。

　　*

　　又在医院住了一周，姜鸯一家人回了家。
　　小路上，医院依旧人挤人。
　　姜鸯看着爸爸将妈妈搀扶上车的后座，看了一眼医院不远处的街道，街道上也人挤人。

　　车从热闹的街道上缓缓开过，因为拥堵，开的很慢，姜鸯透过小小的车窗望着外面的街道和人，吵扰声、争吵声、撒娇声，各种各样的声音像是风声一样涌入她的耳朵。

　　她看着看着，突然又打起了嗝。
　　妈妈抬手摸了摸她的背：“是不是昨天的板栗吃多了？”
　　正在开车的爸爸笑哈哈道:“那一袋板栗她就吃了两个，其他的都进了我的肚子，是不是肚子饿了，我听说人太饿了就会打嗝。小鸯想吃什么，爸爸下车给你打包一份，我们带回家吃。”

　　姜鸯的确有些饿了，但是看着来往的人，摇了摇头：“谢谢爸爸，不吃了，好多人，排队都要排好久。”
　　妈妈也附和：“先回去吧，家里面的菜应该都坏了，回去之后你再去超市买点菜，我们在家中做。珍珠丸子，西蓝花，还有玉米......”
　　爸爸应和道：“知道了知道了，小鸯这口味十几年都没有变过，我这个当爸爸的要是还记不住，也太不称职了。”
　　姜鸯轻轻打着嗝，靠在了妈妈的身上。

　　*

　　春节来的特别快，可等姜鸯做完一张又一张试卷，这个春节又要结束了。
　　转眼又到了正月十五，姜鸯看完一点趣味也无的电视节目，卡着点拨打了那个烂熟于心的电话。

　　“嘟——”
　　“嘟————”

　　此时已经是深夜十点，爸爸妈妈都已经睡着。
　　姜鸯捂着座机的声音，认真地听着话筒里面的机械女声。

　　“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sorry，the phone you dial was powered off please dial later！”
　　“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sorry，the phone you dial was powered off please dial later！”
　　“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sorry，the phone you dial was powered off please dial later！”

　　她听了三遍，最后将话筒放回原处。
　　遥控器一按，电视又嘈杂起来，继续放着毫无趣味的电视节目。
　　姜鸯正坐在沙发上，许久之后，对着空寂又热闹的一切说了句：“梁宴，新年快乐。”

　　说完，她关了电视，躺进了被窝。
　　被子太闷了，她闭紧眼，在远处零点钟声响起的那一刻，就那样陷入了睡眠。

　　*

　　邱城，游乐场。
　　爆米花的香气混入冷风吹拂着园中的每个人，冰冷又甜腻。

　　随处可见的花灯，大大小小牵着手的人，熙熙攘攘的吵闹中，游乐园上空放起了绚烂的烟火。
　　一众人吵闹的声音随着烟花的升空陡然变大，交谈声，欢呼声，最后都化为烟火在空中裂开的那一声——

　　轰。

　　身形颀长的少年眉目冷淡，一个人坐在游乐园的木椅上，仰头望着映亮夜空的烟火。
　　在他的身旁放着一个手机，在这份拥挤的吵闹之中，手机屏幕随着烟火一起亮起，又黯下，又亮起，又黯下。

　　等烟火散去，人群也就散去了。

　　少年望向已经黯下许久的手机，修长好看的手指划开屏幕，停顿片刻后点开绿色的通话键，点开通话记录，静静地看着那个因为未接通在通话记录显示为红色的电话号码。
　　027-8328201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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