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尔文法则

　　“每一个经过自然之手点化的物种，都是留存于世的神迹。”
　　——纪录片《众神之地》

　　不知道该如何回忆我这一生，从我有记忆的那一刻起，我就是海里众多生物中的一员。

　　妈妈还在我身边的那段时间，也就是我幼年的时候，族群的年长者曾告诫过我：“不要靠近那片海岸，无论是不是被你身体的本能驱使。”

　　我不解。

　　海的那一边明明什么都没有。没有每日陪我嬉闹的玩伴，也没有令我难以忘怀的美味，更没有海里自由的浪声…我为什么要去那里呢？

　　那时的我天真而自信，遨游在大海的柔软怀抱里，追寻日复一日的黄昏与清晨。

　　尽管我的眼睛无论是在白天还是在晚上都不太能感受到四周的鲜妍，甚至连最基本的物像，都只能靠那一点点微弱的光亮——我们都叫它海底的月亮。

　　但我的听觉很灵敏。我能听见身边同伴时不时的惊叫，能听见旁边鱼群的游动，还能听见很远之外海鸟的飞翔。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鸟，我只知道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它们的翅膀每次拍打天空带来的破空声都会落在我的心上，重重一下、又一下。

　　很奇怪吧，我活在海里，却去羡慕天上的飞鸟。

　　我只学会了生存，妈妈也只教了我这个。

　　她说在海里的每个孩子都要知道“大鱼吃小鱼”这个基本法则，因为没有生物喜欢饿着肚子生活。

　　这么说来，我应该算比较有力的那一类吧：跳出海面时可以打出好高的浪花。至于游泳嘛，那简直就是最自在的事情了，就连会令其他种群头疼的跳高比赛，在尾鳍和胸鳍的协助下也显得毫不费力。

　　在我漫长的捕鱼生涯里面，也曾有过几次有趣的经历。

　　我记得其中有一次，应该是一个暖风徐徐的春天，我向往常一样在为生计奋斗，游着游着却忽然发现自己到了岛礁的旁边。

　　那里歇着一只带壳的四脚动物，族群里面的年长者说过，这叫海龟。

　　他跟我长得明显很不一样，而且他腹部下面石头的四面都是海水，他没有鳍又是怎么到这来的呢？

　　我围着这块石头转了好几圈，都没有发现有什么神奇的地方。

　　那只海龟似乎听见了我的动静，慢悠悠睁开了他紧闭的眼睛。他看了我一眼，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我竟然能从他的眼睛里面看出来一丝怜悯。

　　为什么是怜悯呢？

　　我不小心问了出来，他低沉的声音里裹挟着水藻和海盐的气息，他说：“像你们这样的种群，存在的意义就是让自然打破命运的桎梏。”

　　这句话太深奥了，年轻的我不懂这背后的沉重。

　　但我很喜欢他说这话时睿智的眼神，是那种仿佛洞悉世界之后又回归本心的冷静。

　　那段时间我除了捕鱼和睡觉，基本都会到他在的岛礁边上待个一会儿，尽管大部分时间他都不讲话，我只是陪他一起吹吹海风。

　　很快，龟先生——他一直让我这么称呼他，说他的生命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了，让我留给他一段独处的时光。

　　我很不舍，那毕竟是我除了族群小伙伴之外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但我又不想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妈妈曾在教我捕食的时候说：“死亡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我们会陷入漫无目的的黑暗，无知无觉。但死亡又是一件无法避免的事情，从我们的祖先到现在的几万亿岁月长河里面，每时每刻都会有无数跟我们相同或者不同的物种陷入这种黑暗当中。”

　　我一边害怕他遭受这些痛苦，一边又觉得这对他来说可能不是不堪忍受的事情。

　　我心事重重的度过了一段时间，终于忍不住想去送我的龟先生最后一程。

　　然而直到我到了那里才发现，原来的石头上已经没有他的踪迹了。

　　他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在龟先生死去之后的不知道第多少天，我喜欢上了一种新的游戏方式。

　　跟出海的船只斗智斗勇。

　　起因是我的午餐被渔网打了个精光，我那时尚且不懂抢走我即将到嘴的鱼仔的是些什么东西。

　　后来在无数次的饥饿中才想起来，原来这就是族群说过海面上最令人害怕的怪物。它们被渔民驱使，世代都在跟我们争夺食物。

　　或许这些渔民是为了生计所迫，但——谁不是呢？

　　于是我想到一个绝妙的方法：在他们捕鱼的时候跟着，必要的时候用牙齿撕破渔网，这样就可以得到大批梦寐以求的食物。

　　最初几次，渔民们还会愤怒的大声吼叫。后来他们便学聪明了，开始用船舵击打我的身体，想借此阻止我偷鱼的动作。

　　我从这时更感觉到捕食的艰难。

　　而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刻在基因里面的认知告诉我，生存是唯一的选择。

　　为了捕鱼，我游过了许多海域，有时跟族群一起，有时单独行动。

　　身体悄悄告诉我，与人类的搏斗让它渐渐力不从心。也或许是年轮偷偷给我加了某种神秘的咒语，让我没有了曾经那样健壮的体魄。

　　我偶尔会听见从我头顶路过的海鸟在跟同伴讨论我身体的颜色，他们的声音尖锐而急促，而我却清楚的听到他们在说纯白色。

　　说实话我并不太在意自己是什么颜色，我向来都没有探寻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好奇。在我浅薄的意识里，这还不如让我每天多吃几条鱼来的痛快。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在某一天平静的晚上，我突然开始厌倦这片生活了几十年的海域。海的温度和味道也忽然不再为我提供往常的满足和安心。

　　我又听见耳边传来之前那群海鸟的尖叫，他们这次在说粉红色。

　　我没有去管他们频繁挥动翅膀的破空声，反而放任自己遵循心底的渴望。这种渴望让我不在乎身体的日益沉重，我像是回到了年轻的时候，每天都能游上很久很久。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听见身边传来嘈杂的谈话声。我记得那个波段，是人的声音，他们好像在阻止我前进。

　　然而现在我不想再接收他们传来的讯息，我只知道我心底的声音一直在提醒我：到了，就是这里。

　　族群一直以来最讳莫如深的、我曾经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触及的、或许也是亿万年以来被无数祖先们不断踏足的地方——海岸。

　　这里有什么秘密吗？它为什么会这么吸引我？亦或者我的族群？

　　这些我通通没有答案。

　　我只知道这一刻我鼓噪的心跳与耳边悲戚的风声达到了共鸣，身体里的血液滚烫到了极点，就连我长久看不清的眼睛似乎也融入了此生最大也是最后的恩赐：

　　天光乍破，万物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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