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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后来的时候，气候已经不会像以前那样规律变化，有时候到了四五月，天还是凉的。
钟离趁着周末空闲的时候，去了疗养院一趟，带了床厚点的被子，还有新买的棉马甲。父亲一见他拿出来就乐，接过来抖一抖：“没想到都快夏天了，儿子还送冬装来。”
那两只攥着衣服的手，却是干枯瘦削的。
“这几天天气反复，多准备点好。要有什么缺的，你就让小刘打电话给我。”他习惯性地把手束在西装口袋里说话，后来想了想，又拿出来，搭在父亲的手背上，那里有层老人家独有的冰凉湿冷。
“得了得了，我才不会叫呢。你要真怕我缺什么，就多点来看我，没良心的难道非得等到我缺了才开声问你要？”父亲打趣他。
他有些淡淡的笑意：“那是必然。”
站到今天这个地位，有很多关于他的细根末节可以被各种心机的人去歪曲，比如有人说他不重亲情，将父亲扔在疗养院了事。既然都知道了这个，自然不可能不知道他每个周末都来，只是故意不提罢了。
钟离不在乎这些。
来疗养院是父亲要求的，他那时候说：“得了吧，天天在家等你回来我岂不是更闷。咳其实老实告诉你吧，是老王进疗养院了，老张也在啊。我寻思着我要不去的话，我以后找谁打牌去呀。”
老王老张都是父亲多年的老同事老牌友，他想了想，也就允了。
父亲从年轻时起就是个散漫心性，到了老了也只是个老小孩，想什么说什么，从来不会对他隐瞒。
倒是他，一根筋到底，认了死理就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不知道是像谁呢。”钟离摸了摸父亲的手背，不由得苦笑。
以前还小的时候也问过这个问题，父亲激昂一扬手“当然是像你妈！”结果被母亲一个白眼瞪回来改口“好吧还是像我”。
但说完却还要不甘愿地凑在耳边问：“儿子，我说你的性子像我，你觉得这话能信吗？”
当然，他不信。
然而隔了这么多年再听到这句话，父亲先是诡异地看了他一阵，然后正色道：“还能像谁，当然是像你自己了。”
不用理像谁，你像你自己。
曾经那个少年削了个苹果在手上，却不吃，然后笑意晏晏地说。
父亲经常当着他面跟牌友唠叨说儿子不肯娶媳妇，想抱孙子都想疯了。又或者总是找各种理由，想他多点来看他。
钟离知道，不是父亲怕寂寞，是父亲怕他寂寞。父亲到古稀之年，还能跟牌友挂着点滴争吵昨天那副牌到底是谁输得多点，而他还有大半辈子，不知道会不会就这样一个人过了。
他知父亲心意，也还是笑笑就罢了。
毕竟那样的一个少年，以后不会再有。
钟离去火车站等到穿着白T恤的唐司南，行李还是那小小的一包，轻松挎在肩上，仿佛不是来这座城市落脚而只是过路游客。
人潮拥挤中轻易就发现了他，带笑带跑地就到了面前来。
这个景象似曾相识，钟离微蹙了眉头，是不是像第一次见面那时候呢？
“怎么可能。”后来唐司南这样说着的时候，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电视遥控器，还大喇喇地一只腿挂在沙发扶手上，“我们第一次见面可惊世骇俗了。”
钟离站定在厨房里，手还搭在冰箱门把上，眼神上飘，似乎那上层橱柜里能挖出少时记忆出来。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钟离坐在游艇甲板上做着日光浴，露出古铜色的肌肉。突然他的正上方传来一声巨响，抬头一看，两架飞机撞在了一起，从尾翼上的国旗标志能看出一架属于美国一架属于中国。”
“操，在炎黄地盘上就敢打起来了？美国鬼子欺人太甚！钟离撕开上衣，正想爆发小宇宙的时候，突然中国飞机上跳下一个人来，穿着白色衬衫，头发如红色火焰一样张扬，稳稳地落在钟家游艇上。”
“你是谁？我叫司南•唐。你好我是钟离。很高兴认识你，我要报仇，我需要你帮我。”
沙发上的人语调时高时低，像演话剧一样，很是投入感情。
“这是什么狗血桥段大杂烩啊。”
唐司南半回过头，了然地看他笑，拿遥控器指了指他：“这句话是陆子悠说的。”
钟离吐槽的话一出口的同时，自己也想起来了。
这是那时候两人合写的小说开头，整得很是像回事，同一本笔记本上你写两句，然后传到他的班去，对上暗号，再叮嘱一番不可外泄，弄得像地下党接头一样。
第一个读者是陆子悠，因为她会画漫画。唐司南说服了她帮忙插图，钟离便一副施舍大恩惠的态度把她拉过来，笔记本端正隆重往面前一推。
人家小女孩翻了两页后锤桌狂笑出声，说了跟他刚才一样反应的话。
哦不对，她要更粗鲁一些：“他妈的都是些什么狗屁桥段大杂烩啊笑死老娘了。”
然后再往后翻，一目十行。
“黑|天|使？”
“合体？”
“命运之轮？”
“你们到底打算走什么路线啊。”最后陆子悠一脸鄙夷地把笔记本抛回来，“一堆垃圾。”
那时候他和唐司南反应倒一致，同时抓起桌上的书就扔过去，也不管那是谁的桌子，反正重点高中的课桌上总有那么一两本大部头的暗器，直扔得陆子悠抱头鼠窜嗷嗷大叫。
后来那笔记本到哪里去了，大家都忘记了。小说有没有结局，也已经说不清。
男生们总有各种新玩意，很容易把事情忘在脑后。直到过了几数十年，挥斥方遒的间隙，才会忆起同学少年。
但等到那时，原物早就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是不是喂了老鼠一家子。剩下的只有中美撞机铭刻在历史上，而少年们的荒唐谈笑在各人脑海里，折射出不一样的片段。
“你倒记得清楚啊。还背得下来。”
“我只记得大概情节，用的什么句式修辞，早忘光了。”唐司南耸耸肩，“我只记得你写那个古铜色。”
“那，究竟是怎样的？”钟离拿了水，一手束在裤兜里，走到沙发前居高临下地抿。“我们第一次见面。”
这回轮到唐司南眼神上飘，看天花板的角落半刻后低下头笑：“谁记得呢。”
后来闲下来的时候，钟离都会想。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唐司南有没有穿着白T恤，有没有挎着小行李，然后笑着说“我是唐司南，你好。”
再往细里想，是不是并不是第一次见面，而是每次放假回家再回校的时候，他这样跑过来。
到有一天他去翻相册却又突然苦笑，怎么可能呢，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班的。
不要说高中入学的人海茫茫，谁也不觉得谁特别惹眼一些，都是混上一两个星期才熟络。而唐司南，钟离则是隔了整整一年才认识。
在昏昏欲睡的集会，隔壁坐的同学捅他，窃窃私语说：“看，台上那个，8班的唐司南，才子，可有名了。”
台上的少年着清淡的白T恤，身上还背着行李包未来得及摘下，满脸疲惫地从校长手里接过奖状，和满场艳羡崇敬的目光。
荣誉和壮举先他一步回到学校，在他还经历长途跋涉的时候。
那是个什么奖项已经记不清了。
只是，不管是什么名堂的比赛，全国第一，都是值得咋舌的。
校长和导师开始长篇大论地表扬与顺路教导莘莘学子，主角的人倒坐在讲台后面简陋的折椅上，奖状随意地卷了，不时地抽一下肩上挎包的带子，有些不耐烦地皱眉，然后隐约打个呵欠。
那时的钟离如果知道后来自己会和那个唐司南如此熟悉，一定会笑。
这个人啊，争夺时的辛苦和成就后的恭逢，都让他觉得疲累。
也难怪他总是想不起来，他们根本没有什么第一次见面。
只有钟离看着唐司南，穿过前面坐的同学，穿过讲台上的校长和导师，只有那张折椅上，风尘仆仆的少年。
而唐司南眼里，台下黑沉的校服早晕染成一片。
所以后来，钟离记得唐司南，记得他的好，记得他的笑，记得他的张扬，记得他的词调，记得他的任性，记得他的无赖，记得他讨厌和厌恶的什么。
而唐司南，每每，都只记得他们一起做过的糗事，有他们俩，有陆子悠，还有这样那样的路人甲乙丙。
关于钟离，只关于钟离的事情，像是全部都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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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