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

　　上城四月，将将回春。

　　南方由冬入春的换季不知为何总是特别长，今年也不例外。教学楼外种的树倒是恢复了稚嫩青涩的绿，点缀的色彩鲜活了几分。

　　走廊一片安静，外面不见人影，只剩一阵空调外机的嗡嗡声。

　　办公室窗帘紧闭，暖风悠悠。

　　“老师，我写好了。”

　　恬静的女声打破了短暂的安静，少女从旁边没人的办公桌起身。来到另一个办公桌，把手中的请假条递了过去，站在桌前，抿唇等着。

　　桌位上的老师拿过一只签字笔，把她递过来的请假条检查一遍，唰唰签上自己的大名，盖章后撕下下面粉色的那张，留存作为凭证。

　　周菊香又捏着请假条看了看，才递到她面前，语气不冷不热：“出去注意安全，不要乱跑，弄完了早点回来上课。”

　　书杳微微蹙眉，没急着接：“老师？刘婷没有和您说什么吗？”

　　“说什么？”周菊香顿了一下，语气这才放缓，“哦，她说了她不是故意的。你们都是同学，同学之间要相互包容，我相信你们都不是坏孩子。”

　　书杳努力辨认着她的口型，连蒙带猜懂了个大概。

　　她弯了弯唇，语气温温和和，却一点也不无力：“老师，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为什么您在说相信的时候，带上了我呢？”

　　周菊香用的词是“你们”，而不是“她”，这让书杳觉得非常讽刺。

　　谁和谁是“你们”？

　　这个相信不是坏孩子里的“你们”指的是谁？

　　周菊香不是不知道前因后果，明明对她不温不冷，却偏偏隐隐维护起了犯错的人。

　　总是这样。
　　以为她听话，就可以任由摆布吗？

　　周菊香听出了她话语里含带的问责意味，一瞬间眉头皱起，语速也忍不住加快：“书杳同学，老师这样劝说也是为了你们好，你们来这的目的是读书，不是勾心斗角！”

　　“我本来以为你是个好孩子，你现在这个语气是在责怪我吗？实在太让老师失望了！”

　　话说完下意识看过去，少女娟秀的脸上一片平和漠然，盯着她的那双眼不悲不喜，无动于衷。

　　“老师您说完了是吗？”

　　气氛一时凝固，半晌，书杳才有了动作，抓起桌上放着的像耳机一样的东西，也拿走了那张周菊香激动时拍回桌上的请假条：“老师再见。”

　　打开办公室的门，一阵冷风扑面而来，与后面的热风互相冲突，正如她现在不上不下的处境。

　　书杳脚步停了两秒，而后迈出门槛，轻手把门带好。

　　她摊开手心低头看去，安安静静躺着的东西已经被踩的稀碎，露出了里面的电子线路板。

　　手捏紧合上，书杳面无表情的抬头。

　　刚刚周菊香说的最后那句话，由于语速太快，她一个字也无法分辨。

　　但她不瞎，她可以通过周菊香的表情和动作，以及小弧度喷溅出来的口水，分辨出周菊香的情绪。

　　虽然书杳不知道周菊香具体说了什么内容。

　　但她极度确定。
　　周菊香在责怪她。

　　这个认知让向来好脾气的书杳无法再与她沟通下去。

　　反正也听不见。

　　看她说话还需要耗费精力。
　　不值得。

　　手机滋滋震动两下，书杳回过神来，第一次肆无忌惮的拿出手机看。是母亲的助理黄楠姐姐，她说她已经在路上了。

　　书杳抿了抿唇：【那妈妈呢？】

　　黄楠姐姐：【抱歉啊杳杳，聂总赶去工厂监察了，实在抽不开身】

　　这边也是总是这样。

　　她咬住唇内侧软肉，很快又松开：【好，没关系】

　　书杳重新收好手机。

　　她在的位置是教职工办公室（一），临近中间双向楼梯，最外侧两边的楼梯都挨着教室，相距甚远，她自然要就近走。

　　刚过拐角，余光掠过一片黑，书杳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往后撤了一步，才看清。

　　墙角站着个人。

　　蓝色的校服外套被脱下，搭在臂弯里，明明还没完全回春，他里面却只穿了件黑色短袖T恤，脖子上挂着根醒目的木制十字架项链。

　　少年五官线条凌厉清晰，微长碎盖黑发从中间分出一小块弧度，前面头发盖住眉毛和部分眼睛。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对方瞳仁占据了大部分眼，唯独眼下有点留白，透着一股锐利锋芒，还有种像是不知对谁的厌恶。

　　他一条腿半屈在墙上，完全不在意墙面是否会脏，猝不及防的和她打上照面，又重新站直，朝她走来。

　　书杳傻愣愣站在原地，一时忘了动作，还有点后知后觉的紧张。

　　他或许不认识她，但她是知道他的。

　　也不对，应该说全年级乃至全校都知道他沈周懿。

　　入学便是年级第一，打破了既黎一中历届入学考的最高分数记录，且半年下来无论大小考试，他都稳居红榜第一。

　　本人不仅因为成绩，也因为长相引起过一阵不小的风波，书杳班级就在他隔壁，常常能听闻一些风声。

　　比如七班那个成绩很差但长得很漂亮的李馨和他表白，但沈周懿拒了，原因是他喜欢成绩好的。

　　又比如某个高二成绩挺好的学姐也和他表白，沈周懿还是拒了，这回他说他喜欢年纪比他小的，没兴趣谈姐弟恋。

　　这场表白之后，还传出一个后续，说那学姐在职高有几个朋友，听了之后要来教训他一顿，把人堵在了校外小巷，再具体的情况就不知道了。

　　这事儿一度传到教导主任胡平昌耳朵里，沈周懿好像还被叫去问过话。

　　书杳见过他挺多次，毕竟风云人物，想不注意都难。她对他却没什么好印象，心里唯二两个标签，一个是拽，一个是坏。

　　她看过他和一个男生把另一个男生堵在角落，像在逼问什么。也无意间听到过他和别人讨论些什么，中途说了一两句脏话。

　　书杳向来对这种人没什么好感。

　　而此刻，他偏偏径直朝她走来，又挂着一副又凶又冷的表情，像要找她麻烦。

　　书杳攥紧了手。

　　教职工办公室近在咫尺，里面却只剩一个相处不算愉快的周菊香，她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呼救。

　　沈周懿已经在她面前站定，藏在发下的眉微挑，似笑非笑叫她：“同学。”

　　书杳咽了下口水，警惕的盯着他：“有事吗？”

　　“请假条给我加个名字。”他视线落在了她手中请假条上，“我出去一趟。”

　　他说话时唇部动作极小，书杳连他嘴型都分辨不清，看了一会儿只能放弃。

　　不过看他并没有任何威胁意味的动作，她只微皱着眉，说：“抱歉，请问你可以慢点说吗？”

　　她最怕的就是在这种情况遇到别人找她说话，不知道是什么事，就更不知道该如何拒绝。

　　沈周懿顿了下，视线不动声色从她被长发半遮住的双耳划过，似乎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正头顶的监控，对眼前的人指了指不远处楼梯。

　　他转身走到监控盲区停下，看她在原地没挪动半分，手肘抵上了楼梯扶手，就这么看着她。

　　书杳犹豫再三，还是走了过去。

　　沈周懿看她动了，这才从怀里摸出手机，点开备忘录，言简意赅：「同学，请假条加个名字，我出去一趟。」

　　而后翻过屏幕给她看。

　　这句话里“同学”二字或许就是他最大的礼貌了。

　　书杳看完敛眸，再次后退一步：“学校有规定的，抱歉同学，我帮不了你。”

　　“啧。”他皱着眉，又打了一段话。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他们根本不会检查，就算检查出来了，责任我担」

　　书杳认真看完这句话，抬眼的瞬间猝不及防对上他的视线，似乎带上了点不耐的情绪。

　　有可能是风吹，也有可能是受他气场影响，好像一下就更冷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书杳突然有点惶恐。

　　他脾气好像真的很差。
　　她不过说了一句规章制度要求的话。
　　他就已经有点像想打她的样子了。

　　手机又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她无暇顾及其他，先去看消息，黄楠姐姐已经到了。

　　拖不了了。

　　书杳顶着害怕，强装镇定的再次开口：“同学我还有事先走了，如果你需要请假条的话，你应该去找江丽屏老师开。”

　　江丽屏是飞跃班的班主任。

　　哪班的学生需要请假条出门，就得去找自己班上老师签名盖章，这是规定。

　　她作势想走。

　　下一秒，对方蓦地伸出了手。

　　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抖。

　　书杳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手上的请假条就已经被沈周懿拿走。

　　很没有礼貌。

　　“同学，请你还给我。”她看着他，眉头皱得更紧。

　　他却面不改色从校服外套口袋里摸出了一支笔，另一只手把打好字的页面给她看：「回来请你喝奶茶」

　　这根本就不是奶茶的事情。

　　如果被周菊香看见了，她就正好能借着这个机会找自己麻烦。

　　书杳心里焦急起来。

　　让她去跟沈周懿抢是不可能的，对方已经开始加名字，看起来也不像能好好说话的。

　　最重要的是，黄楠姐姐已经到校门口了，她这张请假条时效只有两个小时，路上都不知道要浪费多长时间。

　　沈周懿不紧不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把请假条还给她。

　　书杳知道现在也没办法和他纠缠，接过就赶紧加快了脚步往下走。

　　她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倒霉透顶。

　　平时从来平心静气的人，难得烦了好几回。

　　沈周懿就跟在她后面几步。

　　无赖，流氓。

　　书杳情绪到达了从所未有的警戒线，耳边似乎传来尖锐铮鸣，她反应过来赶紧捂上耳朵调整呼吸。

　　呼吸了有几个来回，情绪重新被压下，表情恢复镇定，耳鸣伴随的刺痛也跟着消失。

　　到达门口保安室的时候，书杳还是有点紧张的，明明另一张还安静躺在周菊香抽屉，这会儿却好像能被发现添了个名字。

　　“爷爷，我需要出去一趟，这是请假条。”沈周懿站位忽地更靠近，书杳莫名感受到了压迫，只能慢吞吞又补了一句，“他和我一起。”

　　她这算不算是助纣为虐？

　　“杳杳！”不远处的黑色商务车后门缓缓自动打开，里面坐着的人朝这边喊了一声，想到什么又直接下来往这边走。

　　保安大爷仔仔细细拿老花镜核对上面的盖章和教师签名，书杳嗓子眼都快紧张的跳出来时，才看见他挥了挥手，把纸条还她：“走吧走吧，两个小时，快点回啊。”

　　待会儿进门得收，书杳只看得见大爷嘴巴动了半天，只能小幅度点点头：“谢谢爷爷。”

　　说完，黄楠也正好走了过来。她熟练搂住书杳，往车那边走。

　　沈周懿看了眼两人离开的背影，摸出手机。

　　邓良：【哥，出去了不？】

　　Z1：【嗯】

　　邓良：【别忘了我的奶茶！】

　　沈周懿扯唇：【哦】

　　他想了想，问：【你今天跟我说，那个开请假条的叫什么来着？哪个班的？】

　　邓良：【就咱们隔壁一班的啊，叫书杳，人年级前二十啊，你没听过她名字？长得老乖了】

　　长得乖不乖关他什么事。

　　他挑眉：【我需要听过？】

　　那头的邓良从这句话里品出了浓浓的装叉意味：【呵呵，是，您年级第一，您哪里需要记“区区”前二十？前十都不值得你专门记】

　　沈周懿面无表情：【你再说一遍？】

　　邓良瞬间怂：【好了说回正题，怎么了？你不会把人吓到了吧？还是人家不同意你加名字你凶人家了？】

　　看到最后一句话，沈周懿想起刚刚那姑娘鹌鹑似的防备姿势，时时刻刻警惕着他，像是生怕他对她做什么一样，后来还打了个哆嗦。

　　他又没吓她。
　　这小破胆儿。

　　沈周懿不屑轻嗤。

　　Z1：【滚，我没你那么没素质】

　　他人品高尚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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