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日记

　　1986年5月20日 回忆附录
　　
　　“这个送你，妹妹不要哭哦。”
　　男孩小小的手中握着一朵淡金色的小雏菊，沾满泥巴的小脸上露出比阳光还耀眼夺目的笑容。
　　那是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也是我和小武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那一天，我的父亲因车祸去世了。
　　那时的我还不太懂得去世的具体含义，只是从哭泣的母亲口中知道我再也不能见到他了。想到爸爸再也不会对我笑，陪我玩，让我坐在他的肩上数星星，我就会觉得很难过，难过到想哭的地步。
　　所以，我哭了，以一个孩子的纯粹怀念。
　　但是，当那个将我看成女孩子的小男孩将一朵雏菊递到我面前时，我仿佛在那一刻忘记了痛苦，忘记了悲伤和哭泣，只是愣愣地瞧着他晶亮的眼和那似乎能驱逐世界上一切不快乐的灿烂笑容。
　　好像…阳光…
　　后来，我知道他是我的新邻居。
　　那一年，我五岁，认识了同样是五岁的小武。
　　
　　1．
　　“修文，帮我写报告吧，最后一次，求求你。”
　　“没得商量。”
　　正在书桌前的我一口拒绝，然后埋首于正在整理的各科报告之中。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绝对是最后一次。修文，明天交不上老头子的报告，我这科铁定挂了。”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冷哼着，故意极不耐烦地冷睇向面前这个脸上正充满了与他的酷劲不符的可怜兮兮表情的男孩。
　　“拜托了。修文，我已经改正了，救救我吧。这一次不用你替我写，你只要场外指导就好。”
　　“那还不是一样，一样浪费我的时间。”
　　“修文……”
　　“如果你还担心会挂，就不该昨天——”
　　我的话还没说完，便叫他一并接去。
　　“不该昨晚和那些丫头们玩那么凶，不该搞到半夜才回家，哎…什么都是我的不该，我知道我错了，你就大人有大量地再帮我一次嘛。”
　　“说完了？”
　　我仍是一脸的不耐烦，任谁都看得出我已有了出逐客的念头。
　　“没。”他满脸认真地举起右手，并放于脸旁， “我要发誓，今后一定认真完成每一份报告，不偷懒，不打混，不会再让修文大人受累于我，更不会辜负祖国对我的期望，为四化，为建设——”
　　“噗哧——”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还以为他是小学生，在红旗飘飘下宣誓哪？
　　“我可是很认真地用心在发誓哦，修文。”
　　“给你。”我再度板起脸，无视他的抗议，只是从一叠纸下抽出一份钉得整齐的资料丢给他。 “拿去，然后你可以走了。”
　　其实我早知道他绝对完不成这次的期末报告，所以我早就替他写好了一份。只是我不会很轻易地给他，谁叫他每次都跑去疯玩然后将这种烂摊子丢给我，不趁这种机会欣赏他的可怜相岂不是太对不起自己的辛苦劳作了吗？
　　他迅速翻阅了几页，然后一张酷酷的脸上顿时充满了孩子气的快乐。
　　“太棒了！修文，我爱死你了。”
　　“喂…”
　　我没料到这冲动的家伙竟会兴奋到一把抱住我。说实话，用这种动作对待同是男人的我可不怎么明智。
　　“放开我啦。”我用力推开他，口气自然好不到哪去， “要感谢我的话换个方式，被男人拥抱我可不会开心。”
　　“下次一定改进！”他毫不在意地敬个军礼，笑容一如既往地灿烂。 “不过，修文啊，你以前可是很喜欢我抱着你呢。”
　　“那是小时候的事！”我忍不住低吼，但一接触到他的笑容又觉得刺眼。
　　“好的，好的，指令收到。”他仍旧笑嘻嘻地， “修文大人，那么小人就回去抄报告喽，明天早上我来接你。拜！”
　　“行了行了，真烦。”
　　“拜哦！”
　　“快走啦。”
　　随着房间的门被关起的声音沉重地响起，我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然后无力地倒在椅中。
　　都多大的人了还动不动就抱来抱去的，知不知道这样很容易吓停别人的心脏。
　　怎么说都是高二的年纪，过了暑假就是高三，还像小孩子似的拥抱！也许对那个神经大条的人来说这不算什么，但是对于我，意义就不太一样了。
　　我，有一个秘密。
　　一个不能对任何人述说，也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的秘密，包括小武。
　　武纪轩，我习惯叫他小武，也是我从五岁就认识了的那个小男孩。十二年的孽缘，这可不是说着玩的，但事实正是如此，我和他从初识到结为朋友，刚好过了十二年。
　　他很有人缘，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别人的家。开朗健谈，运动又好，总是在不知不觉中便成为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相较之下，我却个性沉闷，不善与人交往，对运动几乎一窍不通，也没什么流行的概念，唯一在学习上还有些造诣，简单的说就是那种书呆子型的优等生。
　　当这样的我和那样的他相处后，发现他已经成为我心中最特别的存在时，该如何自处呢？
　　没错，我的这个秘密，就是我喜欢他。
　　也许从那一朵雏菊开始，也许从认识了更多的他开始，也许我到现在仍然无法弄清自己的性取向。但是，我喜欢他，毋庸置疑的喜欢。喜欢到了可以为他做一切的地步，喜欢到了只要看见他就很幸福的地步，甚至喜欢到了喜欢已不再是单纯的喜欢，而是爱情的地步。
　　但是，我不会说，永远也不会。
　　秘密之所以成为秘密，正是因为只有创造它的人知道而不能流传开。
　　我不会告诉他，而他的粗枝大叶刚好帮了我的忙。
　　他一直也没发现我对他的特别。
　　这样很好，因为我宁愿做一辈子的朋友，也不要他因此轻视我。
　　这段感情，我想，将是我埋藏永恒的记忆……
　　
　　2．
　　1998年6月15日 星期一 晴
　　
　　“修文！”
　　我刚从冰箱里拿出面包，小武的大嗓门就从楼下传来。我不禁皱眉看向墙上的挂钟———
　　六点二十！这家伙想干什么？
　　明明八点钟才开始早课，而临近期末的时期更是连早课都取消了。由我家到学校——如果搭小武的机车最多不过花十分钟而已。难道说，这家伙居然变性，终于认识到用功的重要性了吗？
　　似乎……不怎么可能吧……
　　“修文~~修文~~修~~文~~~！！！”
　　“你小声点。”我忍无可忍地从窗中探出头警告他。他的嗓门连鬼都能吵醒，更不用说那些尚处美梦中的楼内居民了。奇怪，他这嗓子当初怎么不去考音乐学院的？
　　“修文，快下来！”他骑在摩托上向我招手。
　　今天的他难得穿了校服，看上去终于有些正经学生的模样。但，说实话，无论他如何打扮，哪怕是扮演马戏团的小丑，依然掩饰不住他的个人魅力。
　　“知道了，知道了。等着！”
　　我无可奈何地将面包扔回冰箱，随手拿起挂在椅子上的书包和外套下了楼。
　　反正我就是对他没辙。不管口中说得多么冠冕堂皇，最后还是改不了被他吃定的事实。还好，他只认为这是我的个性影响，还好他这人不那么纤细，否则的话……
　　
　　“你干嘛啊？”
　　我匆匆走到他面前，一副不怎么友好的口气。
　　“带你去吃饭啊。”
　　“呃？”我呆住了，定定地望他。
　　“你啊，如果不管的话一定又会拿面包白水度日的吧？干妈出差这一星期就由我来料理你的三餐，真是的，都要考试了多少也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嘛。”
　　“你怎么会知道我妈出差的？”奇怪，我记得这件事情没对他说啊。
　　“昨天我遇到她了，就这么简单。”
　　“什么叫就这么简单啊？”我佯装嫌恶地皱起眉， “一定是我妈她拜托你了吧？啧，人都走了还这么多事，我有什么值得她担心的，又不是小孩子了！”
　　“喂，别说成好像没有我的份似的，担心的话我也有啊！”
　　伸手揉乱了我的头发，一张俊脸猛然凑到我的眼前。
　　哎哎哎……这样对心脏可不好！！
　　我不觉地向后退开几步，企图趁这时候平静我忽然加速的心跳。
　　“快坐上来，别扭的家伙，我带你去吃营养早餐。”
　　“知道了，啰嗦！”我不想再说，立刻朝机车的后座走去，同时也刚好避开了我不自然的态度。
　　别对我太好，小武。
　　别让我依赖到离不开你的地步。
　　我真怕有一天你会看出我对你抱持的想法与情感。
　　那样……我们就连朋友也当不成了……
　　
　　3．
　　1998年7月15日 星期三 阴
　　
　　“呼~~幸运！”
　　拿着成绩单，一向大咧咧的小武习惯性地露出他大咧咧的笑容。
　　“什么啊。”我瞟了一眼印在班级成绩单上的数字， “62，60，61，63，60，这就叫幸运？”
　　“总之不用补考就是好事。嘿嘿，终于可以放松地玩一下了。”
　　“要说玩的话不是每天都在做吗？难道你还有过紧张的时候？”
　　“哎~ 修文，你就给我一点满足的成就好不好，我又没有你那脑子，就不要每次都打击人家嘛。”
　　我看着他故意装出来的一副受气小媳妇的脸孔，忍不住摇头轻笑。
　　期末考已经结束，今天是领取成绩的日子。明天，也就是暑假开始的第一天了。
　　而过完暑假，我们便是高三的应考生。
　　我并没有明确的关于未来的计划，也没有很喜欢的科目与选择方向。之前一直都想着，只要能和小武在一起便很好。但是，如果到了高三，这个问题便不得不想了吧。如果不是在念同一所大学，如果不是处在同一座城市，如果彼此分开，有了各自的生活，那么…我对小武的感情，会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冲淡呢？
　　“小武。”我忽然开口问道： “你想念哪一所大学？”
　　“嘿！修文。”他凝眉看向我，然后咧开嘴笑起来， “杞人忧天你知不知道？现在才是高二的暑假，你怎么提起一年后的事情？”
　　“问问而已。”
　　我在想什么？难道还是对这份感情怀抱期望吗？
　　明知道不可能，小武的性向再正常不过，他有过女朋友，喜欢女孩子，他绝对不会爱上一个男人，例如我。
　　而我，又在期待什么？想和他念同一所大学，然后再偷偷地躲在暗处看着他？那样，不过徒让自己受更深的伤罢了。
　　如同日升月落不可能改变一样，这份感情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的。
　　算了，我摇头。瞎想什么，和小武说的一样，现在……
　　才只是暑假的开始啊！
　　
　　4．
　　
　　整个暑假，小武几乎都在练球中度过，除了偶尔晚上跑来我家找我聊天。
　　在他十五岁那年，他的父母由于转换工作而移到另一座城市，但是小武他不想离开，所以他的父母没有卖掉这里的房子，还拜托我母亲平时照顾他一些，同时也是由于我们关系好的缘故，他的父母才准许他自己一人留在这儿。所以，小武才成了我家里的常客。我母亲很喜欢他，总是说如果有这么个儿子就好了，于是他便顺口称我母亲为‘干妈’。我曾开玩笑地要他叫我哥哥，因为我长他两个月的关系，但让我泄气的是，他一次也没叫过我。
　　暑假里他的话题一直围绕在篮球上。他说，开学后与一高的篮球队有一场练习赛，而他必须要赢。
　　“因为我看那个一高的猩猩脸队长很不顺眼。”
　　我笑，反正小武就是这样，大概一辈子也改不了的德行。
　　总是因为一点小事就对某个人恨得咬牙切齿；也因为一点小事就对某个人感激涕零，然后，不出几天再将所有统统忘到脑后。他是个将感情表现得很强烈的人，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和我这种常常将想法和情绪压藏到心底的人刚好相反。
　　有时我会想，我们怎么会成为朋友的？因为我们简直就是对立的极端。
　　不过，也许就是因为极端，我才会接受他，进而爱上他吧……
　　“那么，加油吧。”
　　我说。
　　
　　5．
　　1998年9月3日 星期四 雨
　　
　　“喂，你听说没有，今天班上要来一个转学生呢。”
　　“我知道，早上我还在班主任室看见他了呢。”
　　“哎？那么他长什么样子，你看见没有？”
　　“男的还是女的？”
　　从清晨开始，教室中便一直涌动着一种浮躁的气氛。
　　由于这是暑假过后的第一个星期，难免同学们心生散漫。一般总要在第二星期开始，大家才能步入学习心态的正轨。这倒是正常，只是自昨日老师宣布了班上今天要来一名转学生的事情后，今早的议论声音便一直没有停断过。
　　毕竟是对新鲜事物的好奇，这也是人之常情。
　　“喂，修文，要不要赌一下转学生是男的还是女的。”
　　坐在我后面的小武不知何时已经凑到我的身边，压低了声音对我说道。
　　我还来不及回答，教室的门便被推开了，杂乱，吵闹，夹杂着议论的声音顿时消失无迹。
　　首先走进来的是班主任，跟在她身后的是一名个子很高，却一直低着头的男孩。
　　“这就是今天加入我们集体的新同学。”她走到讲台上，然后将头转向那名转学生。 “你介绍一下吧。”
　　转学生抬起脸的一霎那，我发誓我听见了几名女孩倒抽冷气的惊讶声音。
　　“大家好，我叫华韬。因为搬家的缘故转来这里，希望能与大家相处得很好。”
　　说完，还附送了一个微笑。
　　典型的花花公子—— 一张花花公子的专属脸孔配上流里流气的态度，那是他给我的第一印象。
　　我不禁将身体微微后倾，顺势将手中的书挡在了嘴上，同时压低了声音道： “小武，看来他受女生欢迎的程度，要和你有的拼了。”
　　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为那种没品的人惊艳，我只能说他们的眼光太差。我其实很清楚，那家伙的程度根本比不上小武。
　　可不是，看他那一身从头到脚，仿佛刻意修饰打扮过的行头，就知道这人不怎么值得一观了。
　　“易修文。”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我的名字已经荣幸中奖。
　　“是。”我立刻站了起来，心中已经猜到七，八分关于班主任接下来要说的话。
　　没办法，谁叫我不仅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又是学生会学习部的部长呢！人只会学习，看来下场也只有一个。
　　“ 华韬同学的课业进程问题，就交给你了。若他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你就多帮忙他，让华同学尽早融入我们的集体。”
　　“我会的。”
　　果然没错，我就知道这种烂摊子一定会落到我头上，反正我的优点就这么少。
　　每次都叫我这种个性阴郁，又不懂得与他人交往的人去帮忙，我看随便叫哪个女孩子去都会比我更古道热肠。
　　没办法，就象征性地对付他一下就好。
　　反正他一定和每次丢给我帮忙的学生一样，最后融入集体的程度比我这个正宗原装升级生要好得多。
　　反正……除了小武，我根本没兴趣对别人热心！
　　
　　6．
　　1998年9月12日 星期六 晴
　　
　　篮球场内的叫喊声此起彼伏，比赛也进行到白热化的阶段。
　　我们只比一高多出三分，而比赛还有十分钟才会结束。
　　我在看台上一个隐秘的角落注视着场中正在挥洒汗水的小武，心中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有紧张，有担心，更有焦虑。
　　看得出来那个猩猩队长的技术真不是盖的，丝毫不逊于小武，而且有相互争锋的趋势。
　　分数，一直咬得相当紧。只要我们这边多得了两分，一高的队长就会带领队员将比分追上来。
　　场内的尖叫声震耳欲聋，而每在这种时候，我就会庆幸自己挑了个偏僻的角落，才不至于让自己的耳朵受到那些高分贝的荼毒残害。
　　但是，这不代表我不希望小武赢。我希望他赢，为了这场球赛他已经苦练了整个暑假，怎么可以让他输呢？
　　他会赢，我知道，因为他是武纪轩。
　　我相信他，他一定会实现他的梦想，他也一定不会让人失望，我知道。
　　“嗨。”
　　不知何时，华韬已来到我的身旁。
　　“嗨。”我淡淡地打了个招呼，便将整副注意力再度倾注入小武身上。
　　由于今天的比赛处于周六的关系，所以班上的同学几乎都来了，也包括这个转学生。
　　说实话，我并不想与他有过多接触。也许是我太敏感的关系，直觉告诉我这小子是名危险人物。
　　他看我的眼神很怪，一种我也说不出的古怪。他一转学过来，便有为数不少的女生自告奋勇地担当起导游的工作，但他却非指定我不可；而且他的功课根本没有问题，却仍告诉我他有许多不会。我有时真会怀疑他是不是故意针对我的。
　　如果只是针对也便算了，更重要的是我担心他会发现我对小武抱有的感情。有时我将眼神投在人群中笑着的小武身上时，就会在接下来发现他看我的那种古怪眼神。我怀疑他发觉了，但是他又什么都没说，最后的结果反而是我变得有些神经质。
　　“很紧张的比赛呢，真希望武纪轩同学能赢。”
　　他当然能赢！我在心底说着，眼光却仍是不肯离开场上开始回防的小武。
　　我暗暗在心底数着时间，脸上却是不动声色的冷漠。
　　“你和他的感情真好。”
　　“那当然。”我反射性地答着，冷然添加了一丝警觉。 “我们是十二年的朋友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的心脏猛然一紧，凝目看向他那副似有玩味的表情。
　　莫非……他真的发现什么了？
　　“我知道你是…” 他将身体倾近我，他大约高出我五厘米，自然现在这副姿势十分地暧昧。
　　“那么…” 他在我耳边轻吐着气，这让我不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够了！我想躲开，但他的话却让我愣住。
　　“他不知道你爱他吗？”
　　什么！？
　　他果然看出来了！
　　我无法形容此时的感觉，只是觉得如同一个谎言被戳穿的孩子，一颗心仿佛狠狠被人抽了一鞭，茫然，麻木，冰冷，却又火辣辣地痛。
　　我佯作镇定地努力拉开和他的距离，声音冷冷地听不出任何感情。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希望他不过是单纯的猜测，所以我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慌乱。
　　“你别装了。是不是，我一眼就看得出。”他扯开一抹笑容，朝我摊开双手。
　　“因为，我也是。”
　　望着他的脸，我感到大脑一片空白。什么时候小武赢了比赛，华韬又是什么时候离开，我统统不知道。
　　耳边响起的欢呼，感觉中距离我很远。
　　如果一个人的秘密不再是秘密。
　　那———该叫做什么？
　　
　　7．
　　1998年9月17日 星期四 风
　　
　　连续几天，我都有些发呆。
　　还好这几天小武由于社内的事很忙，抽不出什么闲暇来顾及我，而华韬自比赛后就没来上学，听说是由于病假。
　　这很好，对于几天来惴惴不安的我来说，这是好事。
　　我想安静，被人忽然戳破了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的我，需要安静。
　　真希望世界上没有华韬这个人，或者是他从没有转来过，更没有看出我对小武的感情。
　　我在害怕。
　　是的，很怕。
　　我怕他泄漏出我的秘密，然后我与小武维持了十二年的友谊宣告破裂。
　　我怕见到小武鄙视的眼光，然后我们便形同陌路。
　　这———不是我想要的，绝不是！
　　我想要回我的安静，要我和小武的友谊，我无法忍受他讨厌我，哪怕他的眼中有一丝嫌恶的光芒，我也完了。
　　“纪轩说他最喜欢百合。呵呵，等他过生日时我一定要送他一大束百合花，纯白的哦。”
　　“啧！家里开花店的就是不一样，出手大方，哪像我们这种小老百姓。”
　　自习时间，隔壁女孩们谈话的声音轻轻地飘入我的耳朵。
　　因为老师开集体会的关系，所以这种时候大家就显得有些猖狂。
　　小武去篮球队做训练，不在教室，她们才会像这样放心交谈，不必担心正主儿会听见。
　　但，我羡慕她们，她们可以谈论自己喜欢的男孩，说出自己的心中理想，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可是我不行，我像犯罪一样地逃避着，躲闪着，隐藏着自己的真心。因为，我是男的，我喜欢的人也是男的。就这一点，已经构成了所有。
　　喜欢小武的女孩子很多，我知道。
　　他有一身常年在阳光下晒出的浅褐色肌肤，闪亮的眼睛，不笑的时候显得酷酷的脸孔，而笑起来却又意外地孩子气，灿烂得让人不忍移开视线。
　　不是很帅，却有着吸引人的本钱。
　　“对了，你喜欢什么花？”
　　“我喜欢玫瑰啦，红玫瑰，你呢？”
　　“以前本姑娘喜欢郁金香，不过现在喜欢的自然是纯白的百合。”
　　“啧！你就会想方设法追着纪轩跑，没性格。”
　　“什么嘛，你敢说你不喜欢他？”
　　她们的声音再度传入我的耳朵。
　　小武喜欢白色的百合，我知道。只是从没听他说起过原因。问他的时候他就像不太好意思似的。我想，也许是他认为自己不适合白色和那些花吧。
　　而我也一样，从没告诉他我最喜欢的花。
　　淡黄色的雏菊。那是我的最爱，但是我却对他说我喜欢向日葵。
　　毕竟也是金色的，可以凑个数嘛……
　　一如他的笑容，一如十二年前相遇时，一个小男孩递给另一个小男孩的灿烂金色。
　　我爱上了雏菊。
　　同时，也爱上了那抹驱走一切悲伤的灿烂……
　　
　　8．
　　1998年9月22日 星期二 晴
　　
　　一切，似乎没有我想得那么糟。
　　昨天，华韬来上课了。我一直担心他会对小武说些什么，但是他没有。
　　小武像平时一样，下课时和我闲扯，我也只是回应着他的话。
　　只是，我一直觉得犹如芒刺在背，因为华韬的视线始终投在我身上。
　　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自然，还好小武一向粗神经，并没有发现我的做作和僵硬。
　　直到，午休的钟声响起。
　　原本应该和我一起吃饭的小武被一名女孩叫了出去。
　　我开始紧张了。
　　因为那名女孩正是建英高中的校花——吕萍。
　　我想起很多男生对她的评语，她有一头长发，白皙的皮肤和梦幻般的大眼，清新而高贵的气质。如果以花为喻，她当之无愧是一朵白色的百合。
　　而小武…现在还没有女朋友不是吗？
　　“修文，我答应她了。”小武刚回来便这么对我说。
　　果然，我心中一直坎坷不安的想法实现了。
　　“恭喜了，她和你很配。”我露出笑容，让自己表现出由衷的快乐。
　　不知为何，小武的眼神有一丝黯淡，但很快便高兴起来。
　　“和校花交往，搞不好以后会遭到亲卫队围攻呢。”
　　“这么说的话，她也会因为同样的理由而被某些女生攻击才队。”
　　我淡淡地调侃着，只有这样我会好过些。
　　心，很痛。
　　明知道我和他是不可能的，明知道小武的性向再正常不过，但是我仍然控制不住地心痛。
　　每次都如此，所以我学会了在他面前隐藏真实的情绪。
　　所以每次听见他交到新的女朋友时，我都会故意地表现的很开心，然后等到一个人时再静静地舔舐着心中的伤痕。
　　为他高兴，为他快乐，我必须这样，因为我是他的‘男性’好友。
　　“嘿…” 他咧开嘴， “对了，修文，你总是不肯交女朋友，是不是眼光太高了啊。”
　　“等到大学吧，我不想在高三谈这种事情。”
　　我低下头，不想去看他的眼。
　　我真想消失，不想再和他讨论这种只会让我无法透气的问题，不想在他的目光注视下谈论女人。
　　我喜欢你啊，小武，我喜欢的人一直是你啊。
　　这样的我根本无法去爱别人，因为我除了你完全无法爱上别人！你知道吗？
　　“易修文，来一下好吗？老师有事找你。”
　　一个声音骤然打断了我的不知所措。
　　“哦，好的。”我忙站起， “小武，不好意思，我先走了。”
　　几乎是逃难般地，我匆匆离开了座位，也不去看是谁在叫我。我只是想离开，离开这种话题，离开他的视线，也离开我的无措和尴尬。
　　我……
　　说实话厌恶极了这样的自己，只会逃避而不敢面对，懦弱胆小的自己。
　　
　　“啊，是哪个老师？”
　　走出一段距离，来到走廊上之后，我才想起我还不清楚找我的是谁，我该去哪一个办公室。急忙回头询问，却不想撞上了一堵肉墙。
　　“骗你的。”
　　头上传来带着笑意的低沉声音。我揉着撞到那人下巴的鼻子，推后几步才得以看清身后之人。
　　是他…...我早该想到的。
　　华韬！
　　骗我？我的眉立刻皱作一团， “骗我很好玩吗？”
　　“我只是想，你可能会比较希望离开一下。”
　　“你是故意的？”
　　我一下愣了。
　　难道说他是好意？他看出我的尴尬，才故意说这种话叫我出来？
　　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愧意。看来，以前是我误会他了。
　　“我说过我明白，因为我也是。”
　　“谢——”我的感谢还来不及说出口，便因他的话而转成了低吼的反对，“我不是！”
　　“不，你是。”他贴身靠近我，一张花花公子的脸凑得更近， “是不是，我一眼就看得出，也许你还没有自觉，但是，你是gay。”
　　“我不是！”
　　尽管我有一些心慌，但我不想承认他的说法。因为，一旦承认，就表示因为小武是男人我才会爱上他，如果是女人我就不会。可是，我喜欢小武，我爱他，只因为他是小武而不是别人。
　　“你是的，从转学第一天我就注意你了。尽管你的自觉并不强，但就是这样才有趣…”
　　“你胡扯！”刚才我怎么会认为他人很好的？奇怪！
　　还好现在午休，由于用餐的关系，走廊里的人只有我们两个，否则我就真的没脸面对世人了。
　　我甩开他，准备往回走。
　　我宁可呆在小武身边听他讲至今的情史，然后独自在心中痛苦，也不愿留在这人左右一秒钟。
　　“喂，看你爱的那么苦，要不要我帮你？”
　　我顿时停止了脚步，然后转头恶狠狠地瞪着他， “你少多事！”
　　“我看，我还是告诉他好了，告诉他你是多么的———”
　　“住口！”
　　我冲到他面前，一把揪起他的衣领， “我说过不用你管，听不懂吗！”
　　“那么…” 他伸手握住我的手腕，眼中射出诡异的光彩， “我为什么不能告诉他？嘴长在我身上，我凭什么不可以说，凭什么我要听你的？”
　　“总之不行！”
　　“那你给我什么？”
　　给你———什么！？我不解地看着他，心中忽然有种不安的感觉。
　　勒索吗？如果要求钱的话，总该不是永无止境的吧……
　　“我要——你。”他没有再吊胃口，而是干脆地抖出答案， “给我你，我就答应不说。”
　　恶魔！！！
　　我真想一掌轰上他的脸，然后将他丢进太平洋喂鱼。
　　他的眼中有一种阴谋得逞的笑容，说实话那真是一种欠揍的笑容，我开始后悔当初怎么不去学点跆拳道什么的。
　　“我很中意你。简单的说就是我要你，成为我的人。”
　　我发誓我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愤怒。他居然那这种事情来威胁，用我最在乎的事，以我最在意的人，逼我做最厌恶却又不得不做的事情。如果杀人不犯法的话，我真想现在就杀了他。
　　可恶！
　　“你的回答呢？我这人的性子可是满急的哦。”
　　“你不许告诉他！永远也不许说！”尽管这种警告没有多大的作用，可我就是忍不住不吼。
　　“那就看你的决定了不是吗？”
　　我狠狠地咬紧了牙，强忍住将他杀之而后快的冲动， “你混蛋！”
　　“我的耐性可不好，你最好快一点。”
　　我想一把撕下他的笑脸，让他永远也不能再笑得一脸可恶与猖狂。
　　最后，我的满腔怨气只能化作三个字———
　　“我答应。”
　　
　　9．
　　
　　我的世界崩溃了。
　　辛辛苦苦构筑的世界，只因一个人的入侵而崩溃了。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小武。
　　不再和他一起上学放学，学校里也尽量少接触一些。
　　因为我实在无法以现在的我面对他那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
　　我是黑暗的，也是肮脏的。
　　我为另一个男人打开了身体。
　　在他进入我的那一刻，我因疼痛而流下眼泪。
　　但是，我知道。
　　我的心，远比我的身体要疼痛百倍……
　　
　　1998年10月4日 星期日 晴转多云
　　
　　国庆节期间，我告诉华韬我病了。
　　我想一个人独处，我实在不想见他。我害怕甚至厌恶同他的身体接触，每次激情后，我都会恶心，恶心到一个人呕吐，直到再呕不出任何东西；但是，和他□□的时候，我又无法控制身体的老实反应。我憎恨这样的自己，心在抗拒，身体却背叛了内心，让原始的欲望凌驾于自己的情感。
　　也许，不得不承认，
　　我真是那种只爱同性的人吧……
　　“修文？”
　　我躺在床上，耳边似乎有小武的声音传来。
　　有些迷迷糊糊的晕，我睡着了吗？还是梦见他了？呵……如果在现实中见不到你，至少让我在梦中见到你吧……
　　“修文，你听得见我吗？”
　　听见什么…？我好累，也许是纵欲过度的原因。每次与华韬外出，他都会带我上床。我不知道…这种生活何时才能结束，我真讨厌自己，讨厌，厌恶，也憎恨。
　　“修文！真是的，总学不会好好照顾自己。”
　　小武，你在吗？
　　不，我真傻。他这个时间明明该和吕萍在约会的，他说过，就是今天。所以…是做梦吧，对，一定是在做梦。不过做梦也好，至少梦中的小武在梦醒前不会离开我，而且，是确实属于我的。
　　“躺好，真是…别让我操心好吗？”
　　我，我不会的。不会叫你操心，我很好。
　　“明明就有。你看你，发烧到四十度。”
　　没有，我没病，那是骗人的，我只是说说而已…….
　　“说胡话！乖乖躺好，我去给你拿些冰块。”
　　不。别走，别离开我。求求你，别走。至少在梦里，留下来……
　　终于扯住了某些东西，我才有种安心的感觉。只是，头，真的很晕，仿佛睡下去就再也不会醒来似的沉重……
　　不知睡了多久，我醒了。
　　我看向自己手中，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一股强烈的失落感顿时席卷了我，我不禁咧嘴发出苦涩的笑声。
　　梦醒后，真的是什么都不会存在，什么都不会遗留的啊。
　　“修文！快躺下，你的烧才刚退！”
　　端着一碗粥的妈妈推门进来，看我坐起，立刻发出尖锐的声音迫使我躺下。
　　“妈。”我老实地倒回床里， “小武来过吗？”
　　“没有。”
　　“是您一直在照顾我吗？”
　　“是啊，怎么了。”
　　哦…原来真的只是幻觉与梦想。是了，他明明在约会，怎么可能抛下女朋友来找我呢？易修文，别再存有希望了，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啊。
　　“不，谢谢您。”
　　“傻孩子，和妈还说什么谢。”
　　我笑笑，不置可否。
　　我发现我的运气真不是一般的背，连随便说个谎都成了真。
　　看来，人倒霉，还真是没有办法那……
　　
　　10．
　　1998年11月6日 星期五 微雾，寒流来袭
　　
　　我疏远小武已经有一个多月了，这让我感到像过足了一个世纪。而不知为什么，小武也有一些回避我，这让我感到轻松的同时也感到痛苦。
　　是不是，我们的友谊，已经走到尽头了呢？
　　听说，小武和吕萍分手了，而且是吕萍甩了他。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没去问小武，因为现在，我们几乎连话也说不上半句。
　　今天，生物老师布置了一篇报告。我决定要写两篇，不管另一篇是否会交给另一个人或是仍留在我手中。今后，我会一直这样做下去。
　　为自己，也为纪念以往的回忆。甜蜜，也苦涩的回忆。
　　
　　放学后，华韬说要我陪他去一个地方。
　　我知道他又想做了。我默默地收拾着书包，然后连看也不敢看身后的小武一眼，便匆匆地随着华韬走出教室。
　　究竟何时他才会厌倦我，转向下一个目标？
　　尽管我讨厌他，但我又不得不承认，他其实很帅。虽然和小武完全相反的两种气质，但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吸引人的程度又是不相上下的。
　　我想，如果华韬只是想要一个同性床伴的话，应该很容易才是，何必抓着我这种不受人欢迎的书呆子不放呢？
　　还是，由于我这种类型对他而言很新鲜的缘故……
　　
　　这天，我从华韬那里回来，已经是深夜近十二点。
　　我知道妈妈今天去参加住在另一座城市的朋友的结婚典礼。她是那种一直高唱独身最好的不婚主义者，宁愿要孩子也不要丈夫，这次却忽然传出奉子成婚的消息，实不能不让所有人跌破眼镜。母亲是她最好的朋友，因此，她请假连夜赶火车，周日才会回来。知道这一点的我，便答应华韬今天陪他，代替周六和周日。
　　我没想到这么晚还活有人站在门口等我，但是，没想到的事情却发生了。
　　“你…..”
　　我愣了。他连身上的校服都没换， “你一直在这里等我？”
　　“你去哪儿了？”他不回答我，只是抛出一个疑问。
　　我一时语塞。
　　我绕过他，低着头打开门，然后伸手按亮了房间的灯。 “你忘带钥匙了？还是你想来我家住。”
　　他没有给我机会让我岔开话题，他一把扯住我的手臂。 “告诉我，你去了哪里？”
　　我的心跳得很快，快到让我自己都能听见心跳的声音。
　　我和华韬去了旅馆，做了那种事，这是毋庸置疑的。这几乎是每次我们在一起的必做事项。但是，我不能告诉小武，否则，我的一切付出换得的沉默还有何种意义？可是，我却不清楚为何他会对我今天的去处有如此大的兴趣。
　　“放开我。”我故作平静地告诉他， “很疼。”
　　“你和他去了什么地方？”
　　小武的声音忽然提高了。
　　午夜十二点还在走廊中大吵大闹的话很容易吵到邻居。而我，实在不愿让那一群三姑六婆在之后对我母亲大嚼舌根。无奈，我只得将小武拖进了门，再将大门关上。
　　“没有，我没和他去什么地方……你能不能小声点，我不想因为你成为那些大婶的唠叨对象。”
　　“没有？”
　　我还来不及反应，小武已抓着我的肩将我扳在墙上。
　　“你胡说！我明明看见你和他进了旅馆！”
　　我的神经顿时断路。
　　我愣愣地看着从小武的眼中喷出的怒火，一句不经大脑的话脱口而出—— “你跟踪我？”
　　“不是。”小武咬着牙， “我想到有事情找你，就想追上去告诉你一声，却想不到你和他———”
　　他知道了！他居然知道了！
　　他看见我和华韬进入旅馆。那——我该说什么？解释什么？
　　我的口才一向很差，所以我总是说不出完美的谎言。难道…要我对小武摊出实情吗？那怎么可以…
　　“你什么意思？最近你常常和他在一起，你和他究竟什么关系？”
　　“这不关你的事。”我并不想说出这种话，但是我的语气冷淡得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
　　“你怎么能说这不关我的事——”
　　小武喊出的话顿时停住，眼光定定地掠在我的胸前。而我，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我想，我知道是什么让他如此惊讶了。
　　方才的挣扎拉扯，将我上衣的几颗纽扣扯断了。散开了衬衫之后，便很容易看见从项颈蔓延至前胸的暗红色痕迹———
　　“这是什么？”
　　他一把制止我慌忙拉上上衣的手，然后恶狠狠地盯着我。
　　我从没见过小武发这么大的脾气。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发火。
　　一般来说，当知道自己的朋友是同性恋，不是鄙视就是接受认同吧。可是，小武此刻的反应，简直像足了情人对情人背叛自己而生的怒气。
　　“ 这是什么！ 是吻痕吧？混蛋，你和他都做了些什么！”
　　“没什么。”我仍然愣愣的，一时间无法整理脑中杂乱的思绪。
　　“什么叫没什么！你跟他是不是——”
　　“这关你什么事？”小武的激动让我的脑中猛然形成一丝模糊的意识。难道说…我，还可以有一点的期待吗？ “我是你什么人？难道我和他在一起与你跟那些女朋友在一起有区别吗？”
　　“这当然不同！”
　　“有什么不同？”我忽然发现今天的我十分歇斯底里。我想知道，想知道小武为何会有如此激动的反应，想知道为何他的反应并不像对待一个朋友该有的态度。
　　“那是———”
　　“是什么？”
　　“是——”
　　“你在乎？”我的声音有一点发颤，难道我真的可以期待吗？
　　“我当然在乎！”小武忽然吼了出来， “我一直当你是最好的朋友，我不希望你走上不正常的歧途！”
　　什么————
　　霎那间，我从云端跌到了地底。
　　我呆住了。
　　歧途？原来小武果然认为这是歧途。
　　“你的…意思是，男人喜欢男人就是天理不容的行为吗？”
　　我的心在沉。这等于小武亲口否认了我爱上他的事实，否认了我的感情，否认了我的真心。
　　尽管我清楚小武的性取向，也明白小武不可能接受男人。但是，不管我之前在心底告诉自己多少次，说服自己多少次，我以为我可以接受一切。可是，当听见小武真实地从口中说出来时，无法抑制的痛苦始终超越了一切范围内的忍受。
　　“你是说，男人喜欢男人，是错误的，是不该的吗？”
　　我笑了。
　　我知道我不想笑的，但我却笑了。
　　小武否定了我的一切，否定了我对他十几年的感情，只因为我的性别，只因我生为男人！所以，他便全盘否定了我。
　　但是，我又无法在出生前选择性别，我是男人，爱上了男人，这有错吗？
　　他的反对，他的否认，彻底地令我的世界崩溃了。
　　世上若有千人，九百九十九人说爱我，却只有你不说，那，这个字意义何在？
　　世上若有万人，九千九百九十九人说恨我，却只有你不说，那，此生便足矣——
　　谁说过的话，我已不记得。
　　但我，却只有他——我宁愿世间中人都不齿于我，除了他。我，便心满意足！
　　“修文…你听我说…”
　　“但是我爱他，我爱他不行吗？”第一次我不受情绪的控制，将所有一股脑地倾泻而出。 “我爱他，很爱很爱他，爱到失去自己，爱到快疯了！”
　　我疯狂地倾诉着对一个男人的爱意，一个小男孩对另一个小男孩产生的不该存在的爱情。
　　“我什么都可以为他做，不正常又怎样？歧途又怎样？我就是爱他，我从来没像爱一个人那样地爱他，没有！”
　　是的，我就是爱你。尽管你一辈子都不会爱上我，可我仍然无法控制，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你，爱上了再正常不过的你，爱上了名叫武纪轩的那个男孩。
　　“他…华韬可是个男人！”小武似乎被我吓到了，好久才从口中吐出一句话来。
　　“男人又如何？”我不停地笑着，直到笑出了眼泪。 “我爱的就是男人。你去爱你的女人啊，干什么来管我的闲事！”
　　我知道我也伤害了小武，因为我看见了他眼中受伤的表情。
　　可是，你知不知道，我真的无法忍受了。十二年来你在我身边，关心我，保护我，像个大孩子似的撒娇赖皮，却是以一名朋友——
　　是的，你只当我是朋友，你认为男人爱上男人是歧途，是不应该也不正常的行为。你知不知道这句话对一直爱着你的我来说有多么残酷？我的心，始终不够坚强，始终不够宽容。知道你永远无法接受我，我也只能选择离开。
　　“你走！我和你不再是朋友了，你只要有那些崇拜你的女人就好！那么多人欢迎你，喜欢你，何必和我这个只爱男人的肮脏变态当朋友——”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过后，是彻底的宁静。
　　他呆了。
　　我也呆了。
　　小武打了我，这恐怕是十二年来他第一次对我动手。
　　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忽然，他打开门，然后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11．
　　1998年11月16日 星期一 阵雨
　　
　　我与小武持续冷战着。
　　在上个星期内，我向华韬提出了分手。我告诉他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对谁说就对谁说去吧，就算他拿着扩音广播或是上电视去宣布也随便他，总是我绝不会再受他的威胁了。
　　我谁也不想见，谁也不想理。我将自己封在自己设定的套子里，像副没有灵魂的空壳般生活了一个星期。
　　直到———今天，又是星期一。
　　我从没见过华韬狼狈到这副地步。
　　他十分注意外表，是那种与其身体残废也不允许损坏到他的脸的那种人。在我的印象中，他就是那种无论何时也要将头发梳得整齐光洁的花花公子。
　　但是———今天！
　　他的那张脸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嘴角红肿，脸颊青紫不匀，鼻梁上贴着胶布，还有他的左眼———说实话，我实在无法不将他与熊猫联想在一起。
　　今天，小武却没来。
　　尽管知道不太可能，但是我仍然将他的伤联系到小武身上。
　　“你的脸…”
　　“问他。”华韬用嘴努努那个空荡的座位。
　　“小武？为什么？”我忍不住惊讶。
　　“我怎么知道，他冲过来不分青红皂白就对我动手，口口声声说我是个混蛋。不过，我也没让他好过，他被我打断了手臂，估计这几天是上不了学啦。”
　　华韬一脸愤然地哼着， “虽然他挺厉害，但还是差那么一点。他的伤比我可是要重多了。嘿！那家伙，活该！”
　　我留下他一人继续说着，独自默默地回到了座位。
　　小武受了重伤！我的心乱了。
　　一整天，我都浑浑噩噩地过着，上课时老师讲的内容，我一个字也没有停进去。脑中的所有全是关于小武的伤势以及——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与华韬动手，是因为我吗？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
　　我不知道。
　　
　　放学后，我整理好一天的笔记，然后来到了小武家门前。
　　其实我不该来的，我也没有理由。那一天后，我已经不知道再用哪种表情面对小武。
　　我在门前犹豫了很久，才摁下了门铃。
　　在我想着第一句话要如何开口时，门开了，一张没比华韬好看多少的脸露了出来。
　　我有很多话想问，但到了最后也只能挤出一句老套透顶的开场白。
　　“呃……老师让我拿笔记过来。”
　　这种时刻，老师的好处便表现得十分清楚。将一切责任推到老师身上，我的尴尬多少可以减轻一些。
　　他没什么表情，只是侧开身子让我进屋。
　　我脱鞋进去，开始从书包中拿出一本本的笔记。
　　“这是语文的，数学，化学，还有物理的…”我口中不停地说着无关紧要的废话，脑中却在想着要如何开口询问小武的伤势。
　　华韬说他骨折了，可是……
　　我不禁装作自然地抬眼望向小武的手臂——上面既没有打着夹板也没有缠着纱布。难道说，他根本没有接受治疗还是——假的？
　　当我注视小武的同时，他也在注视着我，一双黑眸动也不动。当我发现到他的专注时，我的全心已经被他的眼眸吸进去了。
　　我的心有些发毛。小武的眼睛定定地盯着我，甚至丝毫没有转移的意思。
　　“我…我的脸上有什么吗？”
　　再放任他看下去，我保证发疯的人是我。
　　“没，没有。”我的话仿佛提醒了他什么，我讶异地看着他一张青青紫紫的酷脸窘得通红。
　　我说了什么令他脸红的话吗？
　　我狐疑地看向他，他开始回避我的目光。
　　我们就这样沉默着，沉默到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呐呐地挤出一句话。
　　“对不起，我…那天打了你，很抱歉。”
　　我只是摇摇头，没有开口说话。我现在介意的并不是这个，而是他奇怪的态度。
　　奇怪…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我…...昨天和华韬打了一架。”小武再度开口， “他说，你和他分手了。而且，你从来都没有爱过他。”
　　呃———华韬他什么时候说过这种事！为什么他今天却没提起过？
　　“他，他说…” 小武的头忽然低了下去，酷脸开始一节一寸地涨红。 “他说你…”
　　“他说我什么？”不祥的预感渐渐笼上我的心头。哦，那个混蛋！
　　“说你…” 小武的声音低到我简直听不清的地步，这让我不祥的预感愈加强烈。
　　“说什么？”我忍不住吼了出来。小武抬头看我一眼，终于公布了答案。
　　“他说你爱的人是我。”
　　哦……Shit！我忍住一切即出口的骂人欲望。然后在脑中拼命搜索着我所听过的恶毒语言来咒骂那个出卖我的人，然后我才发现这些年来学到的骂人词汇还真是少得可怜。
　　我有种无力的感觉。
　　小武还是知道了，他终于知道了。
　　“他胡扯！”我也只有力气说出这句反驳的话。
　　“他说的…是真的吗？修文。”
　　“假的。” 我不敢再看小武的眼，我怕从他的眼中读出对我的鄙视。
　　我，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大门冲去。
　　我想回去，然后谁也不见。
　　小武知道了。那我该怎么办？我该如何自处？他….
　　我的逃跑在最后一刻被拦截下来。
　　小武扯住我的手臂，用力将我的身体扳向他。
　　“他说的是假的！是胡扯，他骗你，我没有！我才没有——”
　　我试着挣扎，但我的力气远远不如小武，最后我也只能低着头大喊出这些很没有说服力的话。
　　“修文！”
　　“我没有！我…”
　　“你听我说，修文！”
　　他的摇晃迫使我获得了片刻的安静，我忍不住抬头，鼓足勇气望向他漆黑如墨的双潭——
　　没有鄙视，没有轻蔑，没有，我看不见那些在我意料中的反应。
　　令我意外————
　　“我…说了谎，修文。”
　　说谎？说什么谎？我愣住了。
　　“那天，那次我在你家门前等你，又和你吵架的那次，我本来是有话对你说的。”
　　“那天之前，我想了很久要怎么对你说，也想了很久关于我的想法，在我想通之后，就去找你。却，却看见了你和华韬…所以，所以我才在冲动下说出那些话。那些话同时也将我原本的想法全打乱了。我，我听见你说爱，爱他。原想就算了吧。但是…但是因为后来的事，我又想不能这么算了，所以…”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小武的话没有丝毫头绪，让我每次刚明白一点就被搅乱。
　　“等等。”我打断他， “你说原本有话要说，是什么？”
　　这句话纯粹只为了能理解小武的意思而问，但是小武的脸却再度红了。
　　“究竟是什么？”
　　我已经完全糊涂了。他几次三番，究竟在脸红什么？
　　“那天，我原想向你告白的！”
　　‘轰’的一声，一枚炸弹自我脑中炸开。
　　立刻，脑中一片空白，所有事情都无法再思考。
　　我立在原地，甚至连小武喊我的话也没有听见。就那么傻傻地呆立在那儿，一动不动……
　　
　　附录
　　
　　后来想起，我觉得我真是傻瓜。
　　那么，我辛苦的隐藏又是为了什么，我答应华韬又是为了什么，根本没有丝毫意义嘛！
　　“有意义。”
　　小武后来咬着汉堡对我说， “因为，我们还是在一起了啊。”
　　哎，我苦笑。
　　算了。
　　至少结局是不算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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