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表同昏

　　古人有言，“满目繁华，争道谁家，绿柳朱轮走钿车”。
　　用这话来形容上京的繁华景象却是再合适不过。
　　车水马龙间，有一辆马车格外的奢华。檀木构架，朱红帘幕，四角还坠着张扬的金铃，随着马车的摇摆发出清脆的和鸣。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挑开半面红幕，隐约露出厢内半张惊为天人的面容。
　　只是这美人看起来就脾气不好，唇角微微下坠，本该风情万种的桃花眼里蕴的尽是不耐与厌恶。
　　只是不知是在厌恶这街上的繁杂吵闹，还是在厌恶将赴往的目的地。
　　红幕终于被嫌恶地抛开，林时雨阖上双眸，轻倚在厢壁上。
　　端坐一角的女子很识相地轻手轻脚上前，替他理好帘幕，免得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静默片刻，她才轻声道，“相爷，若再不加快马速，只怕要让陛下和朝臣们久等了。”
　　林时雨眼皮都没抬一下，“那便等着。火急火燎地要本官过去，只怕不会是什么好事。”
　　女子闻言便不再多语，重垂下头侍候一边。
　　“伏苓，不是说今日到了贵客？贵客现今何处？”林时雨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咸不淡地提了一嘴。
　　伏苓皱眉，犹豫片刻才回道：“线人传信说是......正在朝上。”
　　林时雨这才睁开眼，嘲讽地勾起半边嘴角，“哦？所以，皇帝今日是铁了心要给我一个下马威了？倒是难为他了，辛苦忍我许久，却又不敢贸然打压。”
　　伏苓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又被林时雨打断，“那便让车夫提速吧，免得让贵客久等了。”说完便又闭上了眼。
　　伏苓神色复杂地望了自家主公一眼，撇了撇嘴，心中隐隐有些担忧。

　　“丞相到！”
　　太监高亢尖锐的嗓音冲入耳朵，林时雨不自觉皱了皱眉，好在还愿意给他们一些颜面，终是没说什么，只是懒散地抬脚步入大殿。
　　殿里已整齐地分站了两列朝臣，个个身着锦绣官服，低眉顺目，状似恭谨无比。
　　林时雨轻哼一声，一眼都没分给冲他颔首行礼的诸位老臣。
　　他对着上位行了个挑不出差错的见礼，语气淡淡，“臣来迟，望陛下恕罪。”
　　上位的皇帝皱了皱眉，却只是客气地同他寒暄几句，表明不要紧不介意。
　　待林时雨站定，皇帝才清了清嗓子，声音里终于带上点真实的笑意。
　　“诸位爱卿，今日急召你们前来，实在是不得已。如你们所见，这位，”他指了指站在另一队列前的紫衣男子，“乃是前王遗孙，季仪、季容王。”
　　林时雨心里冷哼，不过是个郡王，说来倒是好听，只是未必真舍得为他抹去这么一字，真封给他个王爷当当。
　　“林相，今后阿仪会与你共理国事，你们可务必要好好协作，为大兴万古繁华致力。”
　　林时雨闻言终于忍无可忍，语气是毫不掩饰地不快，“协作？只是不知，季郡王要以何等身份与我协作？”
　　一直没机会开口的季仪这才冲他笑笑，俊朗的面容上看不出愠怒，“说来惭愧，陛下许我左相一职。不过季某尚且年轻、没有经验，有些为官之道，还需右相多加指点。”
　　林时雨愣了愣，良久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左相？大兴以左为尊，凭什么以你这么个旁系为相？”
　　季仪丝毫不让：“陛下既已发话，那便是旁系又如何？据我所知，右相也不过是世家出身，论身世，竟还不及我这么个旁系十一。”
　　语毕，他又挑了挑眉，语调带着挑衅，“哦，季某竟是忘了，林家早在七年前便被查封了，只留了几个余孽在世上，那举报人，好像就是右相你吧？”
　　林时雨完全被气笑了，径直走向几步之隔的男人，“我有胆子大义灭亲，你敢么？”
　　“放肆！”这次季仪还没来得及接话，一直静观其变的皇帝却怒了，猛地一拍扶手，眉宇间写满了不悦。
　　林时雨却一眼都没分给这位九五之尊，直勾勾地与季仪对视，势要从他眼里挖出些什么。
　　季仪眨眨眼，恰到好处地作出几分畏缩，“右相言重了，季某不过一介平民，能重回宗族已是三生有幸，怎敢行那种大逆不道之事......”
　　“当真不敢？本相却觉着，你的这里，藏着和我一样可怕的念头，你敢承认么？”他点了点季仪的胸口，满眼讥讽，不过话却说得很轻，轻到只容季仪一人听见。
　　季仪半真不假地笑着，动作自然地将他不合礼法的手指拨开，“右相明鉴，季某万不敢有欺君罔上之念。”
　　皇帝本就忍他许久，现在有了由头，更是不堪再忍，唤来廷尉就要将林时雨拉回去。
　　林时雨却抬了抬手，廷尉迟疑着对视一眼，竟真的没敢再动作。
　　皇帝猛地起身，气度全无，“林时雨，你这是要造反吗！”
　　“便是要造反又如何？无能小儿，若无本官，你以为你能坐稳这皇位？”
　　“拉下去！打入大牢！拉下去！”皇帝跳脚。
　　几个老臣连忙颤颤巍巍地跪下为林时雨求情，接连又有不少朝臣跟风跪下，很快，大殿里除了上座那君王，几位廷尉，便只剩了林时雨和季仪还站着。
　　“戏码好看么？现在满意了么？”林时雨侧头冲季仪笑笑，竟是在以自己为筹码，向季仪下战书。
　　季仪深深看他一眼，潇洒地一扬衣袍，竟也随着跪下，“陛下息怒，右相毕竟年轻，说话有失分寸，陛下龙体若为此折损，只怕是百害无利。”
　　“依臣所见，便罚俸三月，软禁家中思过吧。”
　　季仪笑得无害，看向林时雨的时候却满眼玩味。
　　皇帝看着跪了一地的大臣，气就不打一处来，这到底是他的天下，还是这林时雨的天下？什么时候一国之主竟是连一个臣子都不能斥责处罚了？
　　本来这又会是一场不欢而散的闹剧，林时雨最终不会得到任何处罚----毕竟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林时雨嚣张跋扈惯了，皇帝忍惯了，朝臣们也求情惯了。
　　若不是半路杀出个季仪，林时雨有哪里会受这档子气。
　　“左相之言甚好，那便如此办吧。还望右相好好思过，趁早改了你那倔驴脾气。”
　　林时雨不买账：“我这脾气是天生的，改不了，陛下若忍不了便趁早将我打入大牢，反正现在也有了季相辅佐，用不着我这么个废人了。”
　　老臣们见缝插针又开始大呼“三思”，一个个头磕得砰砰直响。
　　皇帝气结，指着殿门就让他赶紧滚。
　　林时雨扭头就走，身姿挺拔，傲慢矜骄，完全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走时还不忘幽幽留下句话，“陛下才有依仗，便敢打压本相，如此君王，见风使舵，欺软怕硬，复渡何为？”
　　在整个大兴境内，敢这般讥讽君王的，林时雨是独一个。也正是如此，朝臣们虽然为他求情求得急切，私下里却没人愿意与他交往，如避瘟神，唯恐致祸。
　　可大兴暂时离不开这恃才傲物的丞相，因为国家的人脉与钱脉几乎全掌握在他手上。一旦他出了事，国家经济很快便会瘫痪，若再有突厥趁机而入，只怕要国难当头。
　　这是万幸林时雨不过一介书生，不会舞刀弄枪，手里也没有实打实的兵权，否则只怕早要被寻个由头铲除了。
　　季仪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才转回头，眼睫掩去了眸底几分碎光。
　　“季卿见笑了。”
　　季仪飞快地又挂上妥帖的笑容，语气虔诚无比，“陛下宽宏大量，臣受教匪浅。”
　　“你倒是会说话，”皇帝扯扯唇角，“朕既许你左相之位，便是信任你，饶是右相难相与些，你也要尽力求和。国，不可动乱。”
　　季仪低头，“臣谨记。”
　　只是面上却带了几分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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