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不渡

　　白离在黄泉海泛舟，渡人间的新亡孤魂。

　　活人是见不到这样的海子的，赤浑，暗黄，浓稠得像拌了千吨的泥沙，海面中心伸出的几株曼珠沙华，被映衬得黯淡无光。白离是个少年人的样子，穿一袭黑衣，身形纤细。宽檐帽，垂下的黑纱罩至双肩。拎起竹篙轻轻一点，船便动了，小舟行得平稳，看上去毫不费力。

　　船上的孤魂是个话痨，和他絮絮说起少年往事——
　　“这一生最难忘的，是我青梅竹马的心上人，梳双丫髻，圆脸梨涡，爱笑。后来我离乡去闯荡，想要功名利禄，待名扬天下时便回来娶她……”
　　孤魂声音低下去，垂头看着黄泉海，轻叹一声。

　　白离没出声，他在黄泉海上两百余年，这样的故事听得许多。后来……大约是他没有名扬天下，她也嫁作他人妇。

　　人间的爱恨情仇，翻来覆去不过这一点子陈芝麻烂谷子，听得多了，耳朵里生茧，他面纱后的脸愈发波澜不惊。
　　少年时总以为一生很长，看轻年华和分离，其实，最好的日子，死后算算也不过那三五年。

　　天空也是黄的，此时黄云暗坠，大约是要下一场大雨了。
　　白离凝神算了算，已行了四十八日，明天就要靠岸了。这孤魂一身亚麻粗衣，颜色暗暗的，在人间时大约也过得颇为劳碌辛苦，他的分内事，就是问一问孤魂对来生的打算。
　　——进入黄泉海的孤魂，都是死后无人收尸的孤苦人。

　　生前修大德之人，孤魂一身白衣，可以上飞仙山修仙飞升；生前失大德，孤魂一身黑衣，需堕噬魔谷经受炼化；手上有血债，一身红衣，要入畜生道轮回三世偿还血债；两百年来，白衣的，白离没见过——既能修得大德，又怎会沦为孤魂；黑衣的，不多；这百余年太平盛世，红衣的只见过一两个。进入黄泉海的，大多是穿亚麻粗衣的普通人。

　　“下辈子，是做一棵树，一朵花，一只鸟，还是……继续轮回做人呢？”
　　“做人。”
　　孤魂丝毫没有犹豫，爽快给了回答。末了又满面疑惑问白离：“小仙人，有选择不做人的吗？”
　　白离默了片刻，淡淡道：“没有。”
　　“就是嘛，做人固然辛苦，但是比起树、花、鸟这些玩意儿，还是做人有乐趣一些。”

　　白离的元身是南极仙翁棋盘上的一颗黑子，仙翁爱交际，日日高朋满座，往来都是极有道行的仙人。也不知是被哪位大仙的瑞气熏着了，竟由一颗懵懂无知的黑子点化成了仙胎。死物成仙，此前没有先例。南极仙翁报于玉帝，玉帝极有兴致，招来跟前问话，原想留在身边做个侍棋的仙童，几句话下来，究竟嫌这棋子有些呆愚，不够灵透，便打发了到这偏僻的黄泉海上撑船。
　　临行前，南极仙翁细细叮嘱了一番：“你是颗棋子，生来没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去黄泉海上修行也好，那是三界交汇处，识透人间滋味，方能从仙胎真正成仙。”
　　“神仙不是要断情绝爱吗？”
　　南极仙翁捻须笑了：“千帆过尽和鸿蒙初生，是两回事。”

　　白离似懂非懂。两百年来，他听了不少，也看了不少——这些孤魂的生前事，对他来说不是秘密。到底还是没有看懂人间的情爱，也不懂做人的乐趣。明知其苦，还要讨苦，这不是犯贱吗？

　　最后一日，孤魂上岸，对他深深鞠躬，“多谢小仙人这些日子的照顾。”
　　白离偏身让过大礼，淡淡道：“入了轮回，便是新生，希望你下辈子幸福美满，儿孙满堂。”
　　孤魂苦笑一声：“谢小仙人吉言，只不过……人间战火纷起，怕是……”他摇了摇头，转身往轮回台走去。

　　目送孤魂身影消失，白离方才回转。
　　耳边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岸那头，大约又来了孤魂。

　　白离撑起竹篙，透过层层浓雾，仿佛看见一个穿红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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