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迟

　　20世纪末，法国巴黎，一桩爬满爬山虎的红色小楼。
　　宁迟是小小年纪单枪匹马闯荡法国的模特，经常虚报自己二十，平时回家就是直接进自己卧室，把门一拉，连个招呼也不打，把客厅里正对着电视吃泡面的莫远航啪的关在门外。
　　莫远航是个留学生，跟宁迟差不多大，平常安分守己上下学，不像宁迟生活作息混乱，昼夜颠倒，每次宁迟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摔门进来，吃面的老实无趣的男人都会从面碗上抬起眼看他一眼，想打招呼又打不了的样子，然后接着看足球或者家庭主妇必看的肥皂剧。
　　这是个无趣的人啊，宁迟每次想到那个男人都会“切”的笑一声。以示鄙夷。
　　他们刚刚合租的时候，宁迟看他一个月都吃面，实在忍不住问他，只吃一样不会吐吗，那人秀气的手拿着筷子，细致漂亮的脸上还沾着半根面条，非常老实的回答，他只会做这个。
　　其实那个人还是蛮漂亮的，尤其是那张脸很柔和五官，很细致的长相，身材也是修长的，虽然很高但是一点没有肌肉男的感觉，很纤细很匀称。
　　就是打扮太老土了，宁迟心里想，每次见他都穿同一件黑色紧身的休闲衬衫黑色紧身休闲裤，几乎没有换过，难道他不洗衣服吗。
　　虽然说这身衣服把他衬得更高挑了。
　　宁迟的衣柜里有各种新款的大衣腰带衬衫T恤乃至靴子鞋带，应有尽有，样样齐全。每天打扮的光彩照人，跟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莫远航形成鲜明对比。
　　两人都是中国人，在外面混不容易，法国房子也贵，于是租了一套公寓，平常你不犯我我不犯你，你吃你的清汤面，我吃我的盒饭。莫远航占着客厅饭厅，宁迟一回家就回自己卧室，两人丝毫未从对方身上体验到传说中的泪眼汪汪的老乡情意。
　　宁迟想着朝天翻翻白眼。
　　直到有一天，流感盛行，他不幸中弹。
　　该死的，都是昨天在酒吧和那帮导演演员喝酒喝得太晚，出门没坐上车，又只穿了个中看不中用的披风加T恤，被冷风一吹，就成了今天这要死要活的样。
　　他又拽了块卫生纸撸了撸鼻涕，妈的，垃圾桶都满了，卫生纸掉了一地。
　　他无力的看一眼，继续把自己堆在被窝堆里，因为被子只有一套，所以他连毛毯和浴巾都拽来垫在在身下，可还是冷的打哆嗦。中午饭的时间早过了，他的肚子又开始给他闹事，一直咕咕的抗议，正在他教训自己肚子的时候，门轻轻的开了一条缝，莫远航路出他那张小脸，问，我给你煮了面，要不要吃。
　　宁迟从被窝里仰起头很呆的看了他三秒钟，然后又很拽的往后躺下，说，好吧。
　　然后那人端了碗面过来，宁迟从被窝堆里爬起来看了看，不得不承认他的面煮的还是很好的，配着青菜香菜，营养搭配的很好，还窝了两个蛋。
　　宁迟冷淡的接过碗，那人坐在床边，温和的笑着看他，说，把蛋吃了，病了要吃点有营养的。嗓音很温柔，低低的，像海边被阳光照过的沙子。
　　宁迟接着冷着脸，拎起鸡蛋一口扔进嘴里。
　　从那之后，宁迟见了他不像以前那样好像不认识似地，偶尔也会趾高气昂的打个招呼，莫远航温和的笑着向他打招呼的时候，也会简短的“哦”“唔”的应一声。
　　但宁迟依然对他死板的作息时间无聊的业余爱好嗤之以鼻。
　　法语的综艺很好看吗，你一个留学生看得懂吗？
　　好好的沙发，你往上搭的什么布啊。
　　做的面条那么难吃。
　　衣服也不好看…………浪费身材嘛。
　　宁迟端着水杯瞄了瞄背对他笑个不停的某人隔着黑色布料微微颤动的肩胛骨。T恤穿了很久，磨得将近透了，轻薄的料子熨帖的勾勒出他的背部线条。
　　宁迟咕咚咽下一大口水。
　　心里想着，看那傻样。
　　两个人是在从英国赴法国的路上认识的，两人都选择了坐船，穿过英吉利海峡的漫长旅途中，宁迟百无聊赖的趴在栏杆上，大海蓝天的长久包围，已经让他寂寞难耐，倒过来的视线里走过来一个穿着白校服的男生，宁迟抬起头，看那人越走越近，黑色的头发，白净的脸，一双干净柔和的眼睛。
　　“是中国人吗？”
　　来人愣了一下，宁迟抱着手斜着眼看他，那人也看着宁迟，怔忡了好久。答：“是”。
　　宁迟对他的第一个评价就是，好呆。
　　那人大概是自觉不好意思，摸了摸头，也问：“你也是中国人吗？”
　　“……”
　　宁迟一脸那还用说吗的表情由上而下的看着他，那人闹了个大脸红。
　　本来没觉得怎样，可越被宁迟拿那种眼光看，越觉得自己蠢。
　　脸就越来越红。
　　“我叫宁迟。”
　　宁迟依然用那从上而下的眼神瞧着他，主动说。
　　后来在轮渡上的时间，两个人结伴度过，看看大海，看看蓝天，偶尔聊聊天。
　　一路不情不愿的结伴到巴黎，宁迟已经知道他叫莫远航，那莫远航说自己是第一次来巴黎，想要去埃菲尔铁塔下面合影，宁迟直接说蠢毙了，但还是被拖过来，极度不乐意的冲着镜头比v一脸要笑不笑的合了影应付了事。
　　莫远航照了一张，上了瘾，又拉着他跑到塞纳河，天已经是黄昏了，又有点冷，左岸华灯初上，他们在酒吧咖啡馆啤酒馆林立的街道上里穿梭，莫远航拦住路人，请他帮忙在塞纳河边合了一张影，这次宁迟直接黑着脸。
　　帮忙照相的路人微笑着把相机还给他们，笑着给不认识的两个少年打招呼，这里满目都是不认识的各色人，这里是异国他乡。
　　后来两人又因为各种原因住在一起，宁迟终于相信中国的一个说法，缘分。
　　哼！
　　宁迟又瞄了一眼那薄薄的肩胛骨，心里翻了个白眼，走过去推推他的肩膀，“往一边点，我也要看。”
　　那人手里正举着薯片吃，闻言瞪大眼睛抬头看他，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
　　宁迟在这样的目光里，有点不自在，避过视线，又挥手赶他，“让开点呀。”
　　那人站起来给他让地儿，宁吃离他站得近，才发现他跟他差不多高，身形也很顺眼，都属于高而不壮，瘦而不弱那种型的。
　　镜子里，他们两个并肩立着，一个十九，一个二十，身形那么相像，还未完全脱去少年的影子。
　　两个人肩并肩坐着看电视，宁迟直视着电视节目，忽然问，“莫远航你为什么叫莫远航。”
　　那人愣了一下，说：“因为，‘父母在，不远游。’”
　　宁迟回过头，“你父母呢。”
　　“我父亲……没有了，母亲自己生活在英国。”
　　“那你还来这里上学？”
　　莫远航没说话，也没回头，依然看着电视，综艺节目斑斓的光线照耀着他的侧脸。
　　他淡淡的笑了一下。
　　宁迟忽然后悔自己问的问题，咳嗽一声，把脸转向综艺节目。
　　没话找话地说，“法语节目你能看懂吗，你才来法国多长时间呀。”
　　莫远航笑笑说，“能看懂，我以前在法国住了好几年。”宁迟终于找到感兴趣的地方，“你来这干嘛？”
　　“陪我妈妈找我爸爸。”
　　宁迟知道又说错话，不自在的乱按遥控器，不断地换台，嘟囔着这个不好看，那个不好看，平时你怎么能看的下去这种节目，根本就没有营养嘛，等等等等，喋喋不休。
　　莫远航被批评的很无奈，只好用口音软糯的中国话说他：“你啊……”
　　他说话的时候，嗓音里没有一丝刺耳的声音，整个是温存的缱绻的。他的嗓子里好像没有尖锐的东西。他的身体里也没有尖锐的东西。
　　宁迟在他的声音里很沉醉。
　　直到晚上就寝，睡意朦胧里，意识明明已经不清晰，可那人软糯的余音还挥之不去，像是一首歌，因为听了太多遍，自己会不经意的出现在脑海里。
　　你啊……
　　这两个字，这个语气，像是一场沼泽，轻轻一脚就让人陷下去。
　　还有那个明明灭灭的笑容，偶尔倏忽的出现。
　　……宁迟最后得出一个结论：鼻子真挺啊！
　　许多年之后，宁迟在阳光底下打量着他的旧照片，依然能从褪色的轮廓里看出高挺的鼻子，还有那种温暖的笑容，这些东西和莫远航带给他的记忆一起，慢慢地被时间冲刷，不舍昼夜的远离，变得越来越淡，原来越远。
　　直至快要消失不见的时候，宁迟才知道，年轻时撕心裂肺的爱一场，最后原来是这样平淡的结局。
　　第二天是周一，他因为工作的不固定性，倒也不是很忙碌，在被子里打了个滚，他决定耍个赖，在家里偷懒。
　　家里很安静，那个呆子，估计已经出门了，宁迟爬到窗台上看下面匆匆而过的人，他们有的要去工作，有的要去上学，可是他哪也不想去，只想等着同租人回来。
　　周一早上阳光温热，他觉得这样真好。
　　在床上躺到十一点，没人回来，宁迟有点着急，躺到十二点，也没人回来，宁迟气鼓鼓的，知道他中午不会回来了，但是自己又懒得吃，不想动，在被窝里打了几个滚。四点钟，委屈极了，五点钟不到，终于打电话给同租人，“喂，你在哪，”“唉？……你是？”
　　“我是宁迟。”
　　“哦……你……你好。”
　　“你晚饭不回来了是吧？”
　　“唉？”电话那头的人很疑惑，什么时候开始关心我回不回来了呢。
　　“……不回来算了。”
　　宁迟揪了揪自己头发，为自己莫名其妙等人一天而心里烦躁，准备挂电话。
　　“等一下。”
　　电话那边却忽然喊了一声，同租人微笑着的声音说，“不介意的话一起出来吃吧，你也没吃对吧？”
　　结果是两个人一起吃了路边摊，宁迟吃了很多，没有以往看见什么都嫌弃的样子，心里反而有点小雀跃。
　　黄昏了，两个人沿着河岸走回家，他们逆着夕阳，身后拉了两条长长的影子，宁迟走着走着回头看了一眼，嘴角不自觉的笑了一下，回过头却一脸面无表情。相反的，他旁边的莫远航却始终含着微笑。
　　两个人都把手放在兜里取暖，慢慢踱步向着夕阳去，河岸的凉风吹着他们，还是有些微凉。
　　宁迟悄悄看旁边人一眼，不知道什么事情能让他一直这样饱含笑意，远方有脚步缓慢的老人，迟钝的追在活蹦乱跳的孩子后面，间或远远地传来两声孩子的笑声，这么平静的一副夕阳图画，有什么稀罕呢。
　　正想着，身边的人忽然扭头冲他笑了一下，宁迟猝不及防，忽然生受了这一下，心脏竟然像要发作什么病症一样，怦怦跳个不停。
　　他心想，干嘛笑成这样，真受不了。
　　那人面对他，微微笑着说，“我很开心，能这样和你散步。”
　　宁迟听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轻蔑的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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