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胜

　　如果要问一个人怎么长成现在的样子，那么他的童年必然不能被忽略。现在的戴胜，尽管已经三十出头，身上还隐隐藏着他童年的缩影。
　　苏省边陲有一个小镇，三面环山、留出一面被一条河水拦截。河水是黄河的分支，温顺的时候是全镇人民的母亲河，而每逢汛期，河水暴涨泛滥，总要淹没几亩庄稼地才肯了事。
　　戴胜家坐落在离河水不算远的地方，统共三间的瓦房就是全部。爸妈和年幼的他挤在一间十平米不到的小房间里。一床一柜一黑白电视就是这个小房间的全部家当。戴胜爸爸人高马大，在这个小房间里根本伸不直腰杆。有时候和戴胜妈妈吵架激动了，猛地一蹭难免会碰到头。
　　小镇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小镇并不富裕。大多数年轻劳动力都去市里或者外地打工。而戴胜的父母选择留在镇上。一是两人如果把戴胜丢下，就没人照管；二是不舍得家里十来亩田地荒废。从祖上起戴胜家就只会侍弄田地，要让一辈子没有出过苏省的戴胜爸妈离开，那断然是不现实的。于是一家人就留了下来，留下来在温饱线苦苦挣扎。
　　戴胜爸妈的结合并不是由于爱情。只不过是到了合适的年纪，在双方父母的撮合之下，出于一种凑合过日子的心理，就组建起了这个家庭。在普遍重男轻女的那个年代，两口子为数不多的共识却是希望有一个女儿。因为女儿贴心乖巧，长大嫁人之后不用过多照看，实在是让人省心。男孩免不了调皮惹事，又很少会说体己话。再说自己这样的家境，恐怕以后讨媳妇麻烦。
　　尽管两口子这样迫切的期望着，但是这愿望终于还是落空了。当一声响亮的啼哭在镇上唯一的卫生院里从产房传到在等候室的戴胜爸爸耳中时，他眼中欣喜的光芒倏地就暗淡下去了。他掩面叹了口气，随后似不相信般把头缓缓来回摇了两回。然后他蹒跚走进产房，看到了躺在妻子怀里的婴儿，也看到了婴儿从眼角到下巴的暗红色胎记。那么大一块，把他吓得一哆嗦。他连抱也不肯抱一下，扭头走了。
　　第二天戴胜妈妈就拖着虚若的身子把戴胜抱回家休养了。
　　“他爸，得好好给孩子起个名吧？”戴胜妈妈躺在床上问到。
　　戴胜爸爸佝偻着身子，逆着光，脸色晦暗不明，淡淡地说：“就这么个东西，配什么好名字？我看干脆小名叫‘狗子’，大名叫‘戴胜’，贱名好养。”
　　“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就叫这个，我看行。”戴胜妈妈低头看了一下怀中的孩子，因着那道骇人的胎记，也不再为孩子的姓名做多余的努力。
　　于是戴胜的名字就被定下来了。还在襁褓中的他当然不会知道，因为这个名字，他今后会遭遇到些什么。
　　从整个人生长度来说，农民把大半辈子奉献给土地，而从每一天来说，农民几乎把整个白天都奉献给庄稼。戴胜爸爸自不必说，就连戴胜妈妈，也堪堪休养了大半个月，就不得不背着小戴胜去地里做农活儿。戴胜妈妈原本身子就弱，生完戴胜身体有所亏欠导致奶水不足。经常是把孩子饿得哇哇大哭，又没有什么办法，连同戴胜爸爸也被闹得心烦。夫妻俩就指着戴胜吼。小戴胜当然听不懂爸妈在对自己说什么，但是他感知到爸妈的表情特别吓人，结果那哭声更大，简直震天动地了。旁边地里干活儿的人劝戴胜爸妈温声细语跟孩子说话，反倒讨了一顿数落。自讨没趣的他也就不再劝了，只埋头专心除地里的草。权当听不见夫妻俩对小戴胜谩骂不休。
　　“狗崽子，哭哭哭，就知道哭，除了哭还知道啥？哦，还知道吃。拉得也多。”戴胜爸爸脸上写满了烦躁。
　　“就算是狗崽子还不是你的种。早知道是个儿子，我就打掉了。”戴胜妈妈附和到。
　　“造孽哦”，戴胜爸爸叹到。
　　“命苦哦”，戴胜妈妈也叹到。
　　这样的事情司空见惯，逢着的邻居起先还好言相劝几句，知道无用之后都恨不得绕着走。迎面撞上保不准触霉头，惹不起总躲得起。
　　后来孩子大些了，喂奶的次数不用那么多了，夫妻俩每次出门做农活之前，就把小戴胜一个人扔在家里，大门一锁，扛着锄头挑着箩筐就走了。
　　戴胜睡觉的时候居多，小孩子的睡眠跟猫似的。有时候睡醒了瞧不见人，就睁着汪汪的大眼睛四处瞅，等搜寻一圈也没有发现爸妈的时候，就瘪着嘴，眼里落下一颗颗金豆豆。开始还悄无声息的，后来就渐渐加入了哭声，“哇～哇～”，快把房顶都掀翻了。但还是不顶用。仿佛知道爸妈不会回来哄自己一样，哭累了，消停了，小戴胜就再次陷入了黑甜黑甜的梦乡里去了。夫妻俩农忙归来，连孩子脸上泪水的痕迹都找不到，故从没发现孩子哭过，也或许发现了，那又怎样呢？
　　这一天跟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夫妻俩照例锁了门去田地里。阳春三月，暖阳当空，阳光斜斜照进小戴胜睡着的房间，照到地面，然后爬到床脚，爬上小戴胜睡熟的脸上，把暗红的胎记照得发亮。小戴胜被这春光晒得痒痒的，他无意识地抬起胖乎乎的小手挠了挠胎记的位置。过了一会儿觉得浑身发热，阳光快把他晒化了，于是他不耐烦地翻了个身。然而小戴胜根本没法控制自己翻身的方向，原本就睡在床沿的小戴胜身下一空，等他感到脑袋一阵钝痛的时候，他已经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上了。
　　炸雷一般“哇”的一声之后，是撕心裂肺的哭声，这哭声就跟往常很不一样了，没有累的趋势。这是小戴胜生平第一次体会到痛，怎么能够不刻骨铭心，怎么能够不发泄个痛快呢。于是他尽情地哭，忘我地哭，到后来，他哭到嗓子发哑，哭到打嗝，哭到再也发不出哭声，他还是记得那痛的感觉，他还是维持着哭的架势。尽管此时，如果他爸妈回家就会看到小戴胜脸上挂满了泪痕，一双眼睛肿得桃子似的。但是正在地里忙得不可开交的两口子怎么可能突然回家呢。
　　待到午饭时间，两口子推开这间房门的时候，小戴胜还是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只是先前已经止住的哭声在见到爸妈之后，再次没有预兆的炸开来。戴胜妈妈见状，丢下肩上扛着的锄头，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手揪起小戴胜，另一手已经朝着他胎记的那侧脸落下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小戴胜被这突如其来的耳光甩懵了。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都快胜过脑袋的疼了。
　　“孩子他妈，你疯了是不？”戴胜爸爸也被这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问出一句。
　　“这么小就不让人省心，要不是他调皮，怎么会摔下来。讨债鬼。”戴胜妈妈呛了他一句，“不知道长大了还会惹什么祸出来。”
　　“快别说了，还是赶紧先送卫生院。万一有个好歹了咋办？”戴胜爸爸一脸焦急。
　　多亏小戴胜皮实，倒也没有什么大碍，在卫生院输了两瓶液，再拿了些消炎药就被爸爸抱着回家去了。
　　头上的炎症在两三天之后就消下去了，但是留了一小块不易察觉的疤。回过味儿来的戴胜爸妈起先还对此事颇有些愧疚，久而久之也就抛到脑后了。等懂事后的戴胜问起脑袋上的疤是怎么回事，他爸妈也绝口不提是由于自己的疏忽，而骗戴胜说是他调皮捣蛋给摔的。
　　当然，现在的小戴胜是没有这些心思的，他的感情都很直白。饿了痛了就哭，爸妈逗他他就笑。想也知道，哭是常态，笑就难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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