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

　　正值盛夏，金蝉隐在浓绿之中，一副要把嗓子叫裂的架势。
　　大燕皇宫深处的西南角御花园中，百花盛放，偶有清风徐来。
　　鹅卵石小道蜿蜒嵌在花园中，沿湖而走，道路中央，一把临川洒金竹骨扇正静静躺着。
　　“学狗儿，边叫边爬过去，把扇子叼回本公主手中来。”
　　说话女子正值十五六七的花季，嗓音尚且带着若隐若现的稚嫩，语气含有十分的凌厉。
　　再看其体格匀称，着一套嫩粉宫装，头戴成套绕珠桃花翡翠，尖嘴桃腮，眉间缀殷红桃花小钿。
　　此时手正执一柄暹罗进贡的杂色羊皮小鞭，掐腰站在女侍撑起的荫凉中。与这鞭一同进贡入燕的，还有只合国上下独有的暹罗猫儿。
　　此猫浑身雪白，奇在猫耳、脸、四足与长尾颜色与全身大不相同，炭渍的团脸儿上，一双碧蓝的圆眼正随它主人一道，紧盯鹅卵石道尽头处一团翠绿。
　　细看之下，才发觉也是一妙龄女子，模样伶俐，眼神稍有些呆滞。浑身颤抖不停，多了几分精致的傻气。
　　女子似被吓到，手脚缩成一团，迟迟不敢动作。
　　“公主，一个时辰过去，她半点动静都没有。”
　　女侍兰香怀抱暹罗猫儿，上前在顺德耳旁回禀道。
　　顺德公主是先皇的掌中宝，亦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姊妹，身份之尊贵可见一斑。
　　公主从小娇惯长大，受不得半点委屈。
　　今日国子监祭酒告假，全监休假两日。
　　公主好兴儿，带了圣上才赏的墨染来园中玩耍，不想被那女子唐突冲撞，墨染受惊呕吐不止，才有了方才一幕。
　　那女子姓魏名芷，是骠骑大将军魏征的女儿，睿小将军的妹妹。身份也何其尊贵，原不该落到学狗爬犬吠的地步。
　　方才不止为何从树丛中冲出来，对着荷花湖大喊大叫，唤的是最不该从她口中出来的云世子的字。
　　失礼失仪且先不论，只说宫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顺德公主爱慕云世子，情深意切。
　　偌大的皇城之中，只要公主想要，就是天上的星星，圣上也会派人去取。
　　可唯独这人心，不可琢磨，也强求不来。
　　人便是这一点，越是不可捉摸，越要琢磨。
　　如此云世子便成天上明珠，水中圆月。谁碰便是逆鳞，下场非死即伤。
　　眼下魏姑娘便是最好的例证。
　　日头正烈，石头上能烙鸡蛋，更何况是娇嫩嫩的掌心儿？
　　兰香暗自思忖时，公主已走近去了。
　　“长的一张好美樱桃嘴唇。本公主原不屑同傻子一般计较，若一直与你为难，也显得本公主不重大体。但若不惩治，难消我心头之恨。再者你如今敢觊觎本公主的东西，傻子的脑袋本就不清白，若是不帮你长长记性，下一次岂不是要跑到云世子面前谄媚？”
　　伴着讲话声，魏芷眼前一道阴影洒下，宛若一座大山倾轧过来。
　　“接下来我的话，你好好听清楚：云世子是我的人，也早晚会成为本公主的驸马。我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有哪怕半点染指，你，可听懂了？”
　　一道又一道嗓音在耳旁响起，魏芷脑中一片混沌，像是蒸笼中的包子，里头早已熟透了心儿。
　　见魏芷不做反应，顺德上前一步，足底正好碾在魏芷袖口露出的半只手上。
　　“本公主问你的话，你敢不应？”
　　“疼——”
　　魏芷小声抽泣，手却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几番挣扎之下，苍白手背逐渐碾处血色，魏芷一阵惊恐，登时两眼一翻白晕倒过去。
　　“公主，呼吸还在，估计是中暑了。”
　　女侍利落一番检查，如是回禀道。
　　“中暑？倒是巧了。把人扔进湖里，我倒看看她装蔫还是果真如此较弱。”
　　“是。”
　　顺德身后三四人应声上前，合力将魏芷抬起，朝湖中央洒渔网一般扔进去。
　　湖中泛起偌大的水花，之后便是死样的寂静，丝毫没有挣扎的痕迹。
　　“公主——”
　　兰香担忧上前，若是真的闹出人命，魏家的人不会轻易松口。
　　“慌什么，待会儿子有人看见，就捞上来了，留两个人在这里守着。抱了墨染我们走。”

　　被留下的两个小宫女面面相觑，湖中越发宁静，竟连波纹都看不见了，心中越发不安。
　　“要捞起来吗？我怕真的死了，到时候……”
　　“你慌个什么？和咱们又没关系，我听说小将军一个月前失踪了，大将军也在边疆镇守，现在那位家中无一人能做主，遑论找来，就是死了，有没有人知道，都是个问题。”
　　两人一心拌嘴说着，湖中央逐渐有泡泡升起，水波往周围推开，似有什么要破水而出，片刻之后异动又没了。
　　其中一人余光撇见异动，狐疑道。
　　“诶，你没看见的刚才，似乎有些不对劲。”
　　“‘哪有，别疑神疑鬼，听说这湖里还死过好几个宫人，可别吓我。”
　　“我原本没觉得有什么，照你这样一说……”
　　“说什么到底，怎么话说一半就停了？”
　　宫女彼时也摸不清头脑，转身朝着宫女惊恐的眼神看去，只见煞白一只手从湖中伸了出来。
　　“啊！”
　　两人一跳老远，相互抱紧惊恐至极，忙相互问道。
　　“刚才那是什么东西？”
　　“不会是鬼吧！”
　　“什么……要不前去看看，说不定是眼花看错了……”
　　两人缓缓挪动，正往湖中探头，猛地一张鬼脸从湖中升起来。
　　一阵短促的尖叫之后，两人双双晕了过去。
　　魏芷从费力从湖中爬出来，冷眼瞧了地上的两人一眼，选了其中的一个剥下衣服，换了自己穿上。又将腰牌挂在自己身上。匆忙做好一切之后，环顾四周，见无人经过，将两人拖到树丛中藏起来。
　　穿上宫女衣裳的魏芷轻车熟路原路返回，走至宫门时已经临近宵禁。
　　好在赶上了，魏芷松下一口气，出示了出宫的令牌。
　　侍卫赶着换班，也没有过多盘问，将魏芷与宫中处理杂物的老汉一并放了出去。
　　出了大门，魏芷冷静回头，眸中冷光不止。
　　“丫头，我见你也是从宫中出来的，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啊？”
　　魏芷警惕回头，见老汉正坐在拖车上抽旱烟，缰绳上的牛正无聊地用尾巴赶蚊子。
　　“主子吩咐办事。”
　　“呵呵，丫头别担心，我只是见你身上湿透，怕着了凉。我闺女儿也在宫中当差，这年头能出来一趟也不容易，算起来，我已经好久没见过她了。”
　　魏芷抿了抿唇，转身要走。
　　“诶姑娘，要是不为难，你坐我的车，我给你带过去，你和我说说话，全当我闺女儿陪我了。”
　　魏芷见老汉并无恶意，环顾一周，四处街道无人，偶有巡夜打更的。
　　已经宵禁，女子单独在街上行走，反而会引起怀疑。
　　“如此便麻烦了。”

　　蔡街，五里巷。
　　街道的景观逐渐与记忆当中重合，魏芷眼神动了动。
　　“老伯,再有三百步把我放下，多谢。”
　　“这里没门没户儿的，姑娘怕不安全呐？”
　　“无碍。”
　　老头狐疑摸了摸头顶，见魏芷已经逐渐隐入夜色中，道了一声怪。
　　回头，却见方才那姑娘坐过的地方出现一锭碎银，在月下泛着微光。

　　绕过街角，又向前走过三四里，魏芷在巷子尽头，老槐树旁一扇后角门处停下。抬手扣了三响。
　　没过一息时间，门打开一条缝，从中探出一个后脑勺。
　　“反了。”
　　后脑勺愣了一瞬，叠忙转了个儿，看清眼前人的面孔，眼中涌上泪花儿。
　　“小姐，我们可都要担心死了，您可算回来了，整整三日，阖府上下急得团团转，蓉姨还说要人进去找你呢！”
　　“我没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让我进去再说。”
　　观棋一愣，忙将魏芷迎入府中。
　　这里正是将军府的后角门，方才的观棋，是魏芷的贴身女侍之一，另有一名唤如画。
　　从后角门穿过青廊到东南角魏芷所居住的姑苏院，足有两炷香的脚程。
　　路上，观棋将魏芷不在时发生的事情，大小悉数讲了一遍。
　　“魏萱那边怎么样？”
　　“奴婢正要说呢，表小姐又暗中差使人，拿了不少府中的金贵器物出去典当置换。小姐不在，我们就是知道也不好戳破。蓉姨说索性是一些不要紧的，等小姐您回来再做定夺。”
　　魏芷冷笑，她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们顾念着女孩家的颜面，一直没有点明。
　　没想到她非但不自觉，反而更加变本加厉起来。
　　这个魏萱是她名义上的表妹。祖上与魏家同宗，不过是个支系。轮到她与魏萱这一代，本是八杆子也打不着的关系。
　　几年前，都还小的时候，有一对衣衫褴褛的夫妇来到魏府门前，借着祖宗的名声，要求见大将军。彼时他们怀中还有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小女娃。大将军也就是她父亲，见三人着实可怜，便心软打发了盘缠，本想着就这样过去了，没曾想那夫妇搬出祖上的名声，借同宗同族的关系，硬将小女娃塞给魏府。
　　美其名孩子还小，要与魏芷作伴，免得孤单。实际上是养活不起，卖女求荣。

　　那夫妇便是魏萱的父母，孩子便是小时候的魏萱。
　　当日父亲见他们着实可怜，又着实有些血脉联的缘故，便将魏萱留下了。
　　给了那对夫妇不用再担忧吃喝的财富，当作回去的盘缠和慰藉。从此那对夫妇再也没有在他们面前出现过，魏萱也就在魏家一养这么多年。
　　只是没想到，养的是这样一匹白眼狼。
　　父亲、哥哥不在府中时，尚且会装模作样，只一不在府中，便立即原形毕露。
　　“姑且看她下一步动作，找几个人盯着，随时汇报。”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