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将海水添宫漏

　　1.
　　先帝薨得早。
　　留下一堆烂摊子撒手不干时，小皇帝才八岁。
　　嘉仪太后垂帘听政七载，前朝大臣们终是坐不住了，近日来纷纷上书说每日动怒不利于维持容颜，南边的草甸北边的温泉皆是休养的好去处，不如太后好生考虑考虑颐养天年。
　　太后头疼得紧，召了我觐见，说言言你得进宫里来帮帮我。
　　我挑了挑眉道珺芜你也有今天？

　　嘉仪太后是前朝刑部尚书的独女，珺芜是她的闺名。
　　我们幼时两家关系便很是不好，我阿爹掌礼部，他阿爹掌刑部，两个老头常在朝堂上吵架。
　　大人们在朝堂上大吵，我和珺芜便在闺中小吵。
　　珺芜说你阿爹固执守旧不肯修新律，脾气犟的像阿嬷娘家的老黄牛。
　　我说你阿爹整日就知道变法变法变法，周公都要气活过来了，礼书怕是教蹴鞠的先生教的罢。
　　珺芜说杀人偿命法度严明才有规矩方圆，整天说教有个屁用。
　　我说乱世才用重典，明君以德治国，我要告诉舒哥哥你怀疑他日后会不够贤德。
　　舒哥哥是当朝太子，珺芜阿爹只一个独女，宝贝的紧，是以凡事顺着珺芜，许她外出亦许她读书。老家伙老谋深算的紧，心疼找私塾的银两，便送了珺芜去给皇子们陪读，白嫖宫中的太学。我以为阿爹听说后会把胡子气歪，没想到我阿爹把我也送进去了，说我们家的女儿，不能输了别人。
　　珺芜陪读陪着陪着就开始和太子眉来眼去，听我说她的舒哥哥便急了，气恼地张牙舞爪说小丫头片子居然敢以这个威胁我，你阿娘明天推牌九必输钱。

　　而现今那个张牙舞爪的小丫头竟已是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了。尽管她的权势也没能保证她推牌九不输钱。
　　我悠悠的喝了一口茶，本想故作深沉拿捏拿捏她，却差点没一口喷出来，果然这厮没有雅趣的紧，宫中茶还不及我逛歌舞坊时饮的。好在我现今已是个知礼的人，可以不动声色饮下，不像儿时那般喷她一身。
　　我说，怎么，你的宝贝儿子开始搞你了？
　　珺芜说要是他搞的便好了，小兔崽子整天只知道撒尿和泥巴，没出息的样子她见了就气不打一处来。
　　我说那还能有谁这么关心哪里的气候能让你好好保养。
　　她瞅了瞅我，神色有些为难，似是不知当讲不当讲，良久才犹豫道说她现今也不甚确定，但最大的可能是信王。
　　信王是先帝的亲弟弟，只不过先帝登基前为继位稳妥，很早便被安排离京了。
　　珺芜那么犹豫是因为我曾经同信王，怎么说呢，算是很是交好吧。
　　但也只是曾经。
　　我来劲儿了，问珺芜是不是糊弄我，小皇帝既与他一心，那该过问的政事她照旧私下过问便是，垂不垂帘有什么两样。
　　珺芜叹了口气说我是没见过每日朝堂之上的暗流汹涌，那帮老狐狸们，言不见得出于心，小皇帝年幼单纯，怕是看不懂朝间众人言语中的算计，哪天在朝上被他们生吞活剥了也未可知。
　　我问那我要怎么帮得到你。
　　她笑眯眯的说不如你来做我儿媳呀。
　　我还是把口中的茶喷了她一身。

　　珺芜那厮也不敢恼我，只是苦口婆心地跟我讲了许多利弊。比如逼她让位只是前兆，朝局恐有变数，小皇帝镇不住前朝，得借借我母家的势力；比如有野心的朝臣每每想往小皇帝身边塞人都被她推脱了去，但小皇帝年岁渐长，而今已是能通人事的年纪，长此以往总不是个办法，得有人把后方打理好；比如她政务原本已经很繁忙，如今朝野又暗流汹涌，她身边总是缺得力的臂膀。
　　见我仍是气急，又赔笑道说只是有一个名分给外面人听而已，我尽可随意同心仪的男子交好，等事态平息我便可出宫，她会给我安排一个清清白白的新身份。
　　饶是说了这许多，最后打动我的仍是她说，言言，你难道不想看看我们到底谁对谁错，你难道不想同我一起，让这天下变成我们想看到的样子么。
　　珺芜果然拿捏我拿捏得紧，我和她一路辩礼辩法长大，到头来谁也不服谁，但心中却有共同的愿望。我心中动摇，口中却叹道非得如此么，她执政七年，我们，还是得通过成为皇帝背后的女子，才能有所施展么。
　　珺芜神色略微有些黯淡，说变革非一夕之功，但也旋即坚定而充满期待地，向我发出了最后的要约，她说言言，这前路艰难，你是否愿与我同行。

　　2.
　　珺芜要给我封后，我推脱了，我说我们此生已然如此了，我们的孩子，日后定要迎娶他心爱的女子做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珺芜顺了我的心意，但妃子再过尊荣也不过妾室，珺芜总觉得很是对我不起，故我入宫的一应操办，都遵循的是封后之礼。
　　入宫后我同小皇帝一道去给珺芜请安，珺芜跟我讲说我阿爹倒是无私的紧，因我入宫排场过于托大不合礼制在朝堂上气的跳脚，骂了她好几天，最后只惹得其他朝臣纷纷来劝，倒像是他们串通好的一样。
　　我说我爹爹就是那样的性子，往日还能同你阿爹在朝堂上吵吵架，现今无人同他吵架了，他也寂寞怅惘的紧，你且陪他耍耍罢。

　　我阿爹失去吵架的对手，是因十年前先帝继位引起的。
　　或者事情的起因比这还早得多。从我和珺芜幼时入宫陪读的春天，珺芜在太子身旁落座时，事情便开始了。
　　先帝彼时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按年纪长幼分别唤作子舒、子信、子炆、子依。除了小妹妹子依还在牙牙学语，其余三位皇子加上我和珺芜，整日在一处厮混，把太学搅扰得鸡犬不宁。珺芜长我五岁，某日我们正因子炆偷吃了我们的栗子糕把他按在地上打屁股时，珺芜突然来了葵水，珺芜捂着小腹身子软了下来，我看着血迹从她的裙子中慢慢渗出来，吓得哇的哭出声，一时惊慌失措。
　　好在原本在一边吃瓜旁观的黎子舒在此危急存亡之时临危不惧，展现出了身为太子的勇敢与气魄，把珺芜横抱起，送去了太医院。
　　我哭着跟太医说我们只是和黎子炆闹着玩的，没有真的使劲儿打他屁股，栗子糕是我阿爹买的，上天若要谴责还是去谴责我阿爹啊，不要伤害珺芜。
　　太医摸摸我的头说我阿爹并不能代珺芜受这种苦，所以我们以后不许再随便打皇子的屁股。
　　我们后来真的没有再同皇子们打架了，不是因为我不想，而是我每每想同他们抱在一起撕扯的时候，珺芜总会蛮横地把我拉开，说男女授受不亲。
　　我大声嚷嚷授受不亲个鬼哦，我昨天下学后还看见你同舒哥哥抱在一处，你逮着他的脖子像小狼狗一样啃呢，他是不是偷吃了我们的栗子糕，你放心同我讲，我不会饶过他的。
　　黎子信和黎子炆一听可来劲儿了，纷纷跑过来围观，珺芜摸了摸鼻子，讪讪地笑了一下，说栗子糕在呢在呢，我们只是随便切磋武艺，切磋武艺。

　　珺芜切磋武艺切磋着切磋着就把肚子磋大了，彼时珺芜家声望鼎盛，皇帝又有些积病，黎子舒怕太子与朝臣过于交好寒了君心，尚不能领珺芜入太子府。珺芜不羞不恼也不畏人言，每日要么懒懒散散地在府里晒太阳，要么打发我去给她买酸枣糕，日子过得好不惬意。
　　十月后，珺芜诞下了一个健健康康白白胖胖的男婴，皇帝老儿一来心疼孙子，二来病情有些紧想冲冲喜，月子一出，珺芜便以太子妃的身份入主了东宫。
　　黎子舒心里眼里只有珺芜一人，做太子时并未娶别家姑娘，是以黎子舒继位后珺芜便封了后。黎子舒给珺芜生的儿子取名长思，疼爱得紧，还在襁褓之中就封了太子。珺芜的阿爹，恐其身居高位，帝王身边外戚势力膨胀惹世人闲话，便告老赋闲，和珺芜的阿娘游山玩水去了。

　　我想想长思彼时还被我抱在怀里玩过拨浪鼓，而今竟成了我名义上的夫君，也不由得唏嘘珺芜真真是个不要脸的家伙。

　　3.
　　“都这么大人儿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上课老走神”
　　我被气恼的珺芜戳了戳额头，方回过神来继续听她讲。

　　她正在为我细细的讲朝中局势，抓了长思在一边旁听，长思被按在座上，许是心里惦念着阿嬷正在做桂花糖藕，神色委屈巴巴，可怜兮兮。
　　她方才说到谏言使她退位者，分别来自户部、吏部、兵部、礼部。
　　我听到礼部眉毛微挑，珺芜并未在意，只是继续道，朝中六部，刑部诸臣大多是她阿爹在时的旧人，得她阿爹一手亲自教导，可以信任；工部尚书亦是前朝旧臣，她垂帘以来掌管建设很是得力，是清廉正直的好官。进行谏言的里，吏部尚书家世清白，靠科举及第与斐然政绩，一步步踏踏实实官拜尚书，她平素一向信任，但吏部尚书其老家居于西北，是信王的辖地，若朝中异动真是信王所为，则不可不防；户部尚书执掌财政多年，背后是否牵涉其他势力则还需再观望，但他目前如日中天，朝中势力盘根错节，仍需提防。
　　兵部，珺芜叹了口气道，说兵部都是为家国出生入死的将士，她不愿怀疑，亦不愿使其搅扰到权力斗争之中，想来信王亦是如此想。
　　最后说到礼部，她眯了眯眼笑道，礼部尚书不站队，但他家宝贝女儿可是我的人。

　　我掰着指头算了算，说最要紧的权力无非人事、财政与兵马，户部与吏部都不是你的人，兵部你不疑，你执政这么久竟没钱没人没武力值，我们还是趁早卷铺盖跑路吧，凭借我儿时偷拿给黎子信的栗子糕，我们俩或可留个全尸。
　　她没好气的讲，她向来用人不疑，更何况六部治理都很是得力，谁能想到黎子信小时候那般清雅澹泊的妙人儿，而今竟会在暗中搞些偷偷摸摸的小动作。

　　黎子信的确是很清雅澹泊，不然那些栗子糕我向来宝贝的紧，我也不会偷偷留给他。
　　同黎子舒含着金钥匙出身，儿时就一身帝王气不同，黎子信生母是个位阶低的妃子，宫中独自拉扯皇子不易，总是谨慎温顺，故而黎子信性子也温柔文静，知礼数的紧，大多时候只是笑着看我们打闹。
　　黎子信凭借他的乖巧温柔，以及肯给我们抄作业的大度，成为了我们的团宠。抛开栗子糕不说，我总喜欢在入宫时给他带些外面的新奇玩意儿，西市的醉虾，东市的糖藕，正月里的花灯，九月的酒。有时也会带些山海杂记神魔志异之类的小人书，但有次被珺芜捉住，我方知封面上印着春宫二字的图画书，原来是带不得的。
　　后宫里有时会有些糟污的事情，有日黎子信被污冲撞了有孕的婕妤，要在烈日头下罚跪半日，我听闻实在是心疼的紧，便央了黎子舒拉我入了宫去，拿了片大荷叶替他遮阳。
　　我说黎子信，这烈日我替你挡不过，便只好与你一同受着吧，只是希望我们快快长大，就能保护彼此不被别人欺负啊。
　　可是黎子信，那些年的栗子糕，你是不是早就不记得啦。

　　4.
　　“黎子信，那些年的栗子糕，你是不是早就不记得啦，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写一封回信给我呀。”
　　“黎子信，听闻那关城外有茫茫黄沙铺成的瀚海，秋风会同羌笛角声一齐呜咽悲鸣，腊月里寒冰封城，一夜便可寄人间雪满头，定是要比宫墙里的景色美上许多吧。而我现在正在东宫的屋顶上，我们还能在夜晚看到同一个月亮，便是我能想到最好的事了。”
　　“黎子信，长思已经会念诗啦，今天念的是王风，只是那诗里说君子于役，不知其期，长思暂还不能懂得，倒教我有一点点难过。我很难过那些‘不日不月’的年岁里，我竟不能陪在你身边。”
　　“黎子信，黎子舒的病越来越重了，你想来看他么，若换作我来日病重，你会来看我么。我竟有些庆幸那玉门关离京畿这样远，这样便能以为你是因为路途太远而不来。”
　　“黎子信，是你想让珺芜去南方么，这么多年了，还是不能原谅她么，又或是，还是不能原谅我么。”
　　“黎子信，明日，我就要嫁人啦。”
　　这是八年间我给你写的第四百三十九封信，也该是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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