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晴难终

　　下午两点的阳光透过百叶窗落在一片狼藉的室内，搬家公司的人来来回回，走过之处就会扬起一片细碎的灰尘，在光线中盘旋起舞，像为这即将沉寂的房间带来最后一丝生机。
　　钟晴站在书柜前，有些机械地把柜子里的书一本本放进纸箱，这些书大概在柜子里放了太久，带着一股旧墨和腐朽融合的气息，那是漫长的时间停滞后发酵的味道。有几本甚至封皮都黏在一起，干薄的纸张脆弱到像是一碰就碎。
　　“还没收拾好么？”钟云红从门口走了进来。
　　“快了……”钟晴回过神来，低头把手边的书整齐地放进纸箱，“还剩一点书整理完就好。”
　　“这本——”钟云红从箱子里取出一本厚重的画册，皱了皱眉头，“这都多久之前的东西了，你也要带走吗？”
　　钟晴愣了下，看向钟云红手上那本封面微微泛黄的画册，只觉得喉头有些发紧：“这是英国原版的画册，现在市面上见不到了……”
　　“这本就别拿了吧，太占空间，那边地方小，放不下这么多书。”钟云红仿佛没听到一般，把画册随意地丢在一旁空荡的床架上，走到旁边抬起一册箱子，“搬家公司的人都在下面等着，咱们快点把它抬下去。”
　　“妈——”钟晴咬了咬嘴唇，迅速从床架上拾起画册，转身从箱子里抽出几本书扔到旁边的书柜上，“这几本我不要了，画册还是让我留着吧，行不行？”
　　“不行！”钟云红冷了神色，“已经很多东西了，你不要再增加我的负担。”
　　一团火焰从胸腔喷射而出，几乎就快冲到头脑，钟晴死死攥住手上的画册，表面上却仍竭力维持平静：“那这样吧，这两天我把它卖掉，也好过丢在这里被当废品处理。”
　　钟云红看着钟晴小心地把画册放回箱子，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却也没有再坚持。

　　断断续续收拾了两三天，终于将搬家来的大包小包归置完毕，那本画册却特意被钟云红放在了极为显眼的位置，每次看到都会不冷不热地提一句：“什么时候把它卖掉？”
　　钟晴实在受不了这样赤裸裸的嘲讽，赌气地翻身下床，对着画册胡乱拍了几张照片，就坐到电脑前：“我现在就把它挂出去，你满意了吧！”
　　“我只是提醒你，”钟云红抱着胳膊，一动不动地站在钟晴背后，“希望你能够说到做到。”
　　气氛在逼仄的空间里显得更为压抑，钟晴强忍住内心汹涌澎湃的委屈，眼前的屏幕却还是被眼眶里止不住打转的泪水浸得越来越模糊。她不明白，身后这个生养她二十多年的女人，为什么现在脾气越发偏执难处，稍有不顺意就开始对她挖苦讽刺。
　　在旧书论坛里编辑好了书名和联系方式，鼠标挪到发送键上，钟晴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刺痛，这本画册上承载的，不仅仅是她高中时代的回忆，那段尘封心底，不愿再回想的感情，此刻又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游走在她周身的每一个细胞，最后全部涌向迟迟没有按下鼠标的指尖。
　　或许……这次是真的要告别了。
　　钟晴闭上了眼睛，缓缓点下了鼠标键。

　　“昨天，我去你樊阿姨家了。”晚饭时，钟云红突然主动开口。
　　钟晴有些意外，钟云红一向推崇食不言，最不喜欢别人在吃饭的时候讲话，今天怎么自己破例，不由抬头看向她：“哦。”
　　“好久没见到樊阿姨的女儿，不知道你还记得不，”钟云红像是说给钟晴，又像是自言自语，“之前在厦门上大学，去年刚毕业回来。昨天一问，竟然已经订婚了，说是大学时候谈的对象，谈了三四年，上个月刚订婚。”
　　钟晴心里倏地一沉，有不好的预感从脑海里闪过。
　　“现在这些女孩子真是聪明，上大学的时候就知道要抓住机会找好对象，”钟云红话锋一转，犀利的眼神直直地看向钟晴，“怎么你大学的时候，就没这种觉悟？”
　　钟晴避开她的眼神，低头抿了一口汤：“我们学校本来就女多男少，再说了，我那时候也不想谈恋爱。”
　　“是么？”钟云红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异样，“不该你谈的时候你不务正业，该你谈的时候，你又说你不想了。看看人家，还比你小一岁，怎么我偏偏就没遇到这么让人省心的？”
　　“我怎么让你不省心了？”钟晴啪的一声把汤碗顿在桌上，“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要是让我省心，就不会现在连个男朋友都找不到，”钟云红不冷不热地扫了钟晴一眼，“再过两个星期你就满25了，老大不小的人，还得我托人给你介绍对象！”
　　“你！”钟晴气得瞪直了眼睛，“我不需要你帮我介绍！”
　　“不用我帮忙？”钟云红冷笑一声，“你倒是自己找一个带给我看看呀。”
　　这饭是再也吃不下去了，钟晴用力踢了一脚椅子站起来，重重地关上卧室门，一头栽倒在床上，用枕头蒙住脑袋呜咽，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响。
　　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了，自从父亲去世之后，母亲的性格就变得越发尖利刻薄，无数次她想心平气和地沟通，换来的却只是一次又一次的遍体鳞伤。
　　窒息的黑暗中，有微弱而熟悉的音乐断断续续地传来，渐渐将钟晴从崩溃的边缘拉回现实，她慢慢挪开枕头，音乐一下子变得格外清晰，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钟晴从床头柜上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已经红肿的双眼，努力平复了心绪后按下了接通键：“喂？”
　　浓重的鼻音声似乎吓到了对方，另一头迟疑了一下，这才开口，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语气像是有些紧张：“请问……您是钟小姐吗？”
　　“是我，请问你是？”
　　“您好，我是在论坛上看到了您发布的转让信息，想请问一下，这本画册目前还在吗？”
　　钟晴愣了一下，意识到是有买家来咨询了：“对，还在的。”
　　“那就好，”对方显然松了一口气，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钟小姐，我对这本画册很感兴趣，价格方面都好商量，您看怎么定价呢？”
　　“啊……”钟晴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在帖子里写的是价格面议，但是她根本不了解目前的市场行情，“这本书是旧版，如果你要的话……原价的八折给你吧。”
　　“八折？！”对方似乎不可思议地抬高了声音。
　　“额，那，那……七折也行，价格好谈。”钟晴被他的声音吓得一时心虚。
　　“不是不是……”男子似乎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有些不好意思，“怎么说的跟之前不一样……哦，我的意思是，您这本书是正版，对吗？”
　　“是，绝对是。”钟晴语气很肯定。
　　“实话跟您说，我也不太懂这种书的价值，是别人托我买的。”电话那头似乎迟疑了一下，“买家给到的价格是原价的20倍，而且说，如果觉得价格太低，还可以有议价空间。”
　　“20倍？！”钟晴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是的，不过，买家只有一个条件，”男子继续说，“因为这本列宾的画册价值不菲，担心物流运输途中损毁丢失，所以希望您方便的话，能够尽量当面交易。”
　　“当面交易是可以……”钟晴仍然有些难以置信，“可是这本书的价格……”
　　“价格方面您不用担心，或者您可以给我一个账号，我先付一半定金。”对方显然胸有成竹，“只要您愿意割爱，一切都好商量。”
　　直到电话挂断，钟晴仍然觉得如坠梦中，这本书竟然现在已经身价涨了20倍，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钟云红当时竟然还不屑一顾地让她扔掉！
　　拉开卧室门，钟云红还坐在餐桌前，慢条斯理地喝完了最后一口汤。钟晴没有理会她，径直走到角柜前，拿起那本画册。
　　“终于有人买了？”钟云红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从背后响起。
　　“对，明天我出去一下。”钟晴仍然没有看她一眼，就准备回卧室。
　　“你总算学乖了一次，”钟云红站起身收拾碗筷，“我跟樊阿姨说好了，下周六下午两点，你去见见那个男孩子，樊阿姨介绍的，说条件还不错。”
　　钟晴站在卧室门口，只觉得浑身的神经都紧绷了：“我不想去。”
　　“这件事由不得你。”钟云红的声音如常，却听起来有种无形的压迫感，“你必须去。”

　　正午十二点，钟晴刚出地铁站，就看到了那个一身西装站在便利店门口，不断东张西望的男子，直到钟晴走到他面前冲他挥手，男子才反应过来。
　　“真的谢谢您！”男子很爽快地付完钱，深深地向钟晴鞠了一躬。
　　“不用不用……”钟晴摆摆手，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找你买这本画册的，究竟是什么人呢？”
　　“很抱歉，我们必须对顾客的信息保密。”男子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不过你放心，能愿意花高价买下这本画册的人，一定会很珍惜它的。”
　　钟晴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连连点头：“是，我也相信。”
　　“另外，能否冒昧地问您一个问题，”男子认真地看向钟晴，“请问您是出于什么原因想转让这本画册呢？”
　　钟晴愣了一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买家说，这本画册非常珍贵，所以他也很好奇，您为什么会愿意转让，”男子颇为善解人意地笑了笑，“当然，如果您不方便说，也没关系。”
　　钟晴松了一口气，冲他摆摆手：“谢谢你，如果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就先走了。”
　　“等一等，”男子忽然叫住了钟晴，客气地双手递给她一个信封，“这是买家托我送给您的一份小礼物，说是为了答谢您割爱。”
　　不远处的停车场里，黑色的宾利车后窗缓缓降下，一张俊美的脸隐藏在墨镜背后，深深凝视着钟晴的侧影。
　　再见面，一晃已过去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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