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话

作者:烟水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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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十三岁的时候,我爱上了一个男人,差点就因此死掉。

      (一)

      邻居家的门又响了,我放下笔抬头看看闹钟,晚上八点钟。

      十三岁生日过了以后,我开始变得感性起来。我仰头看看晃眼的吊灯,脑子里无端冒出四个字:“寡妇骚情”。

      尽管这个寡妇一直对我很好,以前我放学回家,常见她坐在大门口,然后递给我一块软糖。

      但今时不同往日,寡妇抢了我的男人,我再也不能容忍她。

      将近十一点钟时,我穿好衣服下了楼。他一般八点多来,然后十一点左右走,寡妇从不留他过夜。我准备在门口等他,他一定会看见我,这是我等他的第三个晚上。

      夜里很冷,我在裙子外面套了一件外套,在门口昏黄的光线里,斜靠在冰凉的门柱上。

      邻居家的门廊灯亮了,我看看手表,准时十一点。

      他很快从里面走出来,整理一下外套的对襟,耸耸肩膀。寡妇大概是怕被人看见,快速地关上了门,他也不留恋,头也不回地往巷子口走。

      我就一直盯着他,盯着那盏灯在他身后暗下去,他长长的影子从身前变到身后,跟前两天一样,他经过我家门口,斜眸觑我一眼,然后微微皱起眉头。

      巷子口有另外两个男人走过来,喊他:“鸿哥。”然后压低声音,边走边跟他说着话。

      我冷哼了一声,盯着他黑色的背影离开。

      他看上去比他旁边那两个人更老,也因此显得更可靠。我看着他们越走越远,心里盘算着下次如何继续等他,没想到他都走远了,又突然回过身来。

      “小姑娘,”他边说边走近来,在我身前站定,低头看着我,依然皱着眉,“你看什么呢?”他问。

      说话的时候,他的头微微歪了歪,像是疑惑或是烦躁。

      我仰着头看他,压住紧张的情绪,故作毫不羞怯:“看你啊。”我的声音脆脆的,那两个男人也慢慢走了过来。

      “嗯……”他舔了舔唇角,兴味地笑了笑:“看我什么呢?”他顿了顿,“你看了我好几天了。”

      “三天。”我说。

      “哟,还记着日子呢。”他回头扫了眼另外两个人,又回过头来,“是谁教你在这看我的,是不是给你钱了?”

      “没有啊。”我说,“为什么看你要给钱,有什么不能看的吗?”

      他好像被我问住,顿了下轻呵了一声:“没事不要乱看,赶紧回家去吧。”

      他作势推我进门,我一摆胳膊躲开他:“我看看怎么了?你就是怕别人知道,说你是个花心的男人,那就不要上邻居家去啊!”

      他有些哭笑不得,单手插在腰上道:“你知道什么叫花心吗,在这一口一句。”

      我说:“就是像你这种,今天跟这个人好,明天跟那个人好,就是花心!”

      他把右边袖口向上挽了挽,说:“嘿你个小丫头片子。”

      这时我脑子里浮现出电视剧里那些经典场面,在昏黄的夜色下我突然被带入其中,于是我失落地垂下眉眼,黯然地说了一句:“你这个坏男人,你辜负了我。”

      他乐了,笑得展颜,不可置信地反问:“我辜负了你?!”

      我双手抱胸一侧身,作出电视剧里女主角的那副模样:“哼。”

      他哈哈大笑。

      他的两个跟班也站在旁边笑,乐得合不拢嘴:“鸿哥你怎么开始招小孩了,这都还没开始发育呢。”

      他笑得一耸一耸的,一边摆手一边笑道:“我怎么知道。”他上下打量着我,又道,“早熟吧,这小姑娘。”

      他伸手向我头上摸来。

      我躲开他的手瞪他:“别动!”他还是伸长胳膊在我头顶摸了一把,然后硬生生把我的身体转了个向,往门里推了一把:“小姑娘,不要说胡话了,快回去吧。”

      他转身走了,我在后面喊了一句:“你再去她家,我还会在这等的!”

      (二)

      男人的名字叫叶鸿,他们都喊他鸿哥。

      但我是在还不知道他名字的时候,就喜欢上他了。

      开学那阵子大地回春,我穿了一件裙子去上学。从厕所回教学楼的路上,我被王林堵在路上。王林要我把裙子掀起来给他看,我不愿意,他邪笑着说:“这有什么难的,你妈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然后我就打了他一巴掌,在他还没回过神来时,飞快地拔腿跑了。

      王林明显生气了,为了这一巴掌,他把我从白天盯到晚上,放学后跟着我一路往我家里走,我怎么甩都甩不掉他。

      那时候天黑得早,我走到独栋片区时,暮色已经浓起来了。巷子口停着一辆黑色的桑塔纳,一个男人靠在车门上,跟一个浓妆女人聊天。

      周围没有别人了,王林跟我跟得很紧,我怕他会趁没人的时候,把我的裙子硬撩起来,只好往桑塔纳的方向挪动了几步。

      我站在车尾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男人的声音停了一下,然后又继续起来,只是声音压得低了些,我虽然离他们很近,但是完全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王林在离车几步的距离,跟我身后的男人对视了一眼,像是察觉到危险似的,他没有再往前走,而是看着我说:“严昕,你过来。”

      “我不!”

      王林舒了一口气,换掉急躁的表情,对我微微笑了笑:“严昕,你过来,你过来我不会打你的。”

      “你放屁。”我才不信他,我察觉到他有点怕这个男人,故意往后退了两步,挨在桑塔纳的车尾处,与车身只有毫厘之差。

      王林被我的动作激怒了,他下意识地往车走过来,我见势不好,就要绕着往车头方向跑,刚转了个身,就听得旁观站着的男人道:“喂,别闹。”

      他的话音淡淡的,是那种低沉又有点沙哑的声音,王林一下就停住了脚步。我回过身看了一眼,看到昏暗光线里,他面对的方向是王林,立刻就察觉到他的偏向。我嗖一下溜到他旁边,像小猫寻求庇护一样,背着包垂头站在他旁边。

      那个女人盯着我看了眼,插话道:“这两小孩,闹什么呢?”她似乎不太喜欢我靠过来,语气跟生硬。

      他回头看了看我,却什么都没说。他任由我站在旁边,却自顾自地谈起,明天带女人去哪里吃饭的事情。女人说了什么我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在她的笑声里,我一门心思盯着不远处的王林。

      王林很生气,但是他到底不敢靠过来。我看见他在远处绕来绕去徘徊了许久,一直到路灯全都亮了起来,他才泄气般狠狠瞪了我一眼,慢慢地走远了。

      我侧着视线一直看着王林的脑袋,直到完全看不见了,头顶响起一个声音:“别看了,走了。”

      我不放心,踮着脚尖看向远处:“真的吗……”我侧头看了一眼男人,发现他靠在车门上在嚼口香糖,而刚才跟他聊天的女人也不知道去哪了。

      “回去吧。”他侧头觑着我说,边说边打了个哈欠。

      “……谢谢。”我慢吞吞地说,看着他闲散的动作,我心里动了动,问他,“他不会折回来吧,我怕他蹲我……”

      男人看着前方说:“没事,你放心回去吧,我今晚一直在这,他不敢来的。”

      我顿时大觉安慰,心里莫名涌起一股情绪,只是辨别不清。最后我点了点头,在夜色下看着他的脸,又说了一句谢谢。

      他没回我,我又问:“刚才那个阿姨呢?”

      他看了眼路旁一间侧向的店面,歪歪头说:“里面去了。”我才知道刚才那个女的,就是我小时候常去理发那家的女主人。

      (三)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就觉得我的心跳得砰砰直响。感觉肚子忽上忽下,总是没个着落。我以为我是生病了,早早爬上床休息,迷糊之间却总是睡不着。

      折腾到凌晨两点多,我家的大门突然响了,我噌地一下坐起身来,听到脚步声却是我妈的。我爬起来走到客厅,我妈一身酒气,看见我就笑了笑,一边弯腰脱高跟鞋一边道:“没事没事,快回去睡觉。”

      我抱着枕头站在客厅,她看上去很累,也不再管我,进卫生间草草地洗漱了一下,然后喝了一杯水,走进她的卧室就倒在了床上。我趁着月色走进我妈的卧室,她连被子也没盖,就那么露着肚脐眼睡着。

      我给我妈把被子搭在身上,然后关上卧室的门,动静之间我妈一点察觉都没有。

      就这样,我完全没有了睡意,回去抱着我的枕头辗转难眠。总觉得心里空空的,什么都很正确,但什么都不正常。到了凌晨三点,我确信我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索性爬起来干家务。

      就是这时我突然想起,刚才跟那个男人分手时他说,他今晚一直会在这里。我脑子里突然升起一个大胆的想法,是不是从我家楼顶可以看到他。

      这个念头一起,瞬间就将我整个人点燃。我丢下扫把,爬到二楼阳台,沿着窗玻璃往外看去。别人家的楼顶挡住了我的视野,我只看到橘色灯光里,几条被割裂的天空。

      然后我就顺着楼梯间的铁梯,爬上了没有防护栏的二楼楼顶。

      视野放空以后,周围一片黑暗。我的瞳孔骤缩了一下,适应了一下夜半的冷气,然后一眼就看见了,停在几排平房之前的大路上,在暗淡路灯和小店光线里的,黑色桑塔纳。

      离得这么远,那辆四人小轿车看上去很小。夜幕昏沉,楼顶的寒风吹得我浑身哆嗦,但我的目光就是舍不得离开。我在空无一人的二楼楼顶站着,一直到浑身失去温度,我才爬回自己的房间,穿了一件厚衣服,又重新爬回楼顶。

      我刚一爬上去,就发现远处的阴影里,他从那个巷子口走了出来。

      路灯灯光白雨一样洒在他身上,他走到车边,抬头四顾看了看。我的眼神突然好得不得了,离得这么远,我都看得到他下垂的眼角,疲惫的神色。

      他转身靠在车边,从外套口袋里取出一包烟,然后一根接一根,一直抽到整包烟空掉。那一包烟足足抽了一个多小时,他靠在车边一动不动,只有指尖一点明火燃烧,证明他是个活着的人。

      有时候他会狠狠地抽一口,那根烟就飞速地燃烧起来,红光亮成一片。有时候他就只是看着虚空,那根烟就静静地燃烧着,一点光都没有,看上去就像没有点燃一样。

      夜色最浓的时候,他仰头看着黑暗的天幕,不知道在想什么,我站在二楼楼顶看着他,伸手拖住我的肚子。

      最后一根烟抽完后,他把空掉的烟盒往手上顿了一下,很显然什么也没有倒出来,他就把烟盒捏扁了,然后随手扔在车轮旁边,转身低头面对轿车,继续不断地踩扁那个盒子。

      我实在想再给他一包烟,让他接着抽下去。

      过了几分钟,大路上又开来两辆车,都是黑色的轿车,车停在桑塔纳旁边,从里面钻出来五个男人。他什么也没说,看了几个人一眼,钻进了驾驶室。

      那辆车很快就跟着其余两辆车,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车走了,我的心里面空空一片。

      第二天早上,我经过理发店门口,听到理发的老头子骂他的女儿:“那个流氓是混什么的,你跟他来往,不要命了?!”

      (四)

      经过那一晚之后,我觉得我对叶鸿的感情上升到了一定程度,那种感觉令我不得不做点什么,以弥补内心的冲动。

      我决定买个礼物送给他,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买盒烟送给他。

      那场景我都想好了,送烟给他的时候我就说:“谢谢你上次路见不平,拔声相助。”

      我预备买一盒最好的烟送给他,于是跑去家里最近的小卖部问,最贵的烟多少钱。

      “一盒五十。”卖东西的大妈先扫了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

      我寻思我妈一天给我五块零花钱,我可以只吃三块钱,每天省两块钱,一个月就可以买下这盒烟。

      “给谁买烟啊?”那大妈正色面对我,严肃地问了一句。

      我脱口而出:“我爸。”

      后间里却走出一个年轻女人来,看了我一眼惊道:“这不是严家那小孩嘛,你给谁买烟啊?”她又问了一遍。

      我继续重复:“我爸。”

      她伸长了脖子说:“你爸不是死了吗?”

      我怒了:“你爸才死了呢!”

      她看着我还要说话,我捂着耳朵就逃了出去。真是话多的女人,我想,我以后都不要再来这家小卖部了。

      攒钱对我而言不太困难,因为那阵子我都感觉不到饿。我最烦的是王林,他总想着报一巴掌的仇,我就对他说:“记得那天拦住你的男人吗,他是我妈的相好,你要是敢打我,保证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王林就不敢碰我了,但眼睛总是往我身上瞄。就这么过了半个月,有一天我上学的那条路戒严了,说是死了个人。我到学校的时候,他们都在讨论这件事。

      A说:“好恐怖的,我瞄了一眼,全是血,眼珠都翻出来了。”

      B说:“你怎么看到的啊,拉了那么远的警戒线。”

      C说:“听说是半夜死的,一点声音都没有,早上才被卖菜的发现。”

      ……

      那时我正在抽屉里数钱,王林突然坐到我桌子上,我防备不及,被他看了个完全。

      “干什么啊!”我用身体挡着课桌,把钱塞进书包最里面的口袋,然后摸着把三层拉链都拉起来。

      王林问我:“你攒钱干什么?”

      我瞪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他问我:“你要多少?”

      我撇嘴:“五十。”

      他就从兜里摸出一叠钱,数了几张:“给你。”

      我看看桌上的五十块钱,又看看他,半晌问出一句:“……你疯了?”

      王林很得意地说:“把你的裙子掀起来给我看一下。”

      我又给了他一巴掌。

      最后王林捂着脸说:“你他妈给我记着。”

      我把他的五十块钱扔在他身上,动作像极了在我爸坟前撒纸钱。我记得我爸死的时候我还问过我妈,为什么要给我爸烧□□,我妈说真钱还是留着给咱们娘俩用吧。

      攒钱攒够了,我去城西的小卖部买了最贵的那盒烟,没想到城西要价五十一,我还价还了半小时,对方才同意五十卖给我。

      揣着烟盒的时候,我心里紧张得要死。但这时候我又意识到一个问题,礼物买了,我怎么找他呢?

      没来得及想清楚这个问题,妈的王林就把我买烟的事情告诉了老师,烟被没收了。

      (五)

      一个多月省吃俭用,我生生瘦了一圈。本来我觉得我少的这些肉,是我为情消瘦的表现,意欲在叶鸿面前佐证。结果现在钱也没了肉也没了礼物也没了,我实在太不甘心了。

      我冲到老师办公室问她:“你凭什么拿我的东西。”

      那老师看都不看我一眼,她的办公室一股浓浓的香水味,那气味比我妈的重,却没有我妈身上的香。

      “你是学生,怎么能抽烟呢。”

      “我保证我不抽,你能把烟还给我吗,那是我买来送人的。”

      她淡淡的:“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撒谎呢。”

      我说:“那你把我的东西拿了,要怎么处理呢?”

      她翘起二郎腿,往水杯里放茶叶:“这就不关你的事了,没别的事就走吧。”

      我急了,不由大声起来:“那是我花钱买的,你凭什么拿去?!”

      她说:“就凭我是老师你是学生。”

      我说:“狗屁,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没收学生的东西,最后都是自己用了!你根本不是个好老师,你用这种办法,就是想占学生的便宜!”

      老师给了我一个巴掌,我模仿着王林的语气,哭着说:“你他妈给我记着,我会还回来的!”

      她就踩着高跟鞋站起身来,给了我一叠巴掌。

      从她办公室出来我就翘课了,我背着书包冲出学校。

      我来到大街上,开始漫无目的地乱走。天上渐渐飘起了小雨,我握着书包带子咬牙,内心的愤怒无处发泄,只能在嘴里不断地喃喃:“狗日的王林,操蛋的老师,你们都给我等着,好好等着吧你们。”

      雨很快变大了,瓢泼一样的大雨,笼罩了整个天地,我的书包被淋得又湿又重,我就把书包扔在路边,沿着县城的大道往下游走。

      雨太大了,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车辆也是寥寥无几。我浑身湿透地在雨里散步,觉得世界上其他人都消失了,这场雨好像是为我一个人下的。

      我的内嘴角破了,喃喃了几句只能沉默,吐血挺吓人的。脸肿得像塞了棉花,烫得像发烧,反倒是不痛的。

      就在这时,一辆桑塔纳从我身边驶过,只是一瞬就淹没在雨里。75884,我看见了那个车牌号。

      我抬起头来,疯了一样追着那辆车跑去,那车却开得飞快,眼看着就消失在了尽头。我却有一个感觉,那辆车就在附近。或者说我其实没什么感觉,我只是给自己淋雨找点目的。

      我在那一片小区使劲地找,找得雨变小了又变大了,逛了七八个居住片区,什么都没找到。最后就在我力气耗尽,已经准备打道回家时,就在南区新开的酒店大门口,我找到了停在大雨里的桑塔纳。

      酒店的大门开着,车停在围墙里,大门口有人站岗,我淋着雨向车子走去,被看门的人喊住。他把玻璃窗打开一个缝,大声呵斥我:“小孩,走开!”

      我站在原地等了一下,他看我没动,把玻璃缝拉得更开了,嗓门提得更高了:“小孩,滚远点!”

      他话一说完,我脸上的雨下得更大了,我默默地转身,走到酒店围墙的外面,靠着墙根蹲下来。

      那看门的还在那边吼,意思是不准我蹲在这里,我没理他。最后他可能是觉得雨太大了,懒得出来管我,就任由我蹲在那里了。

      (六)

      我从学校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淋了一个多小时的雨,又在酒店围墙等了许久,等到那辆桑塔纳终于开出酒店时,雨已经小多了,天色却暗了下来。我眼睁睁看着车从里面开出来,然后从我身边不远处开过去,只留下一个红灯的尾巴。

      我本来可以站起来使劲招手,期待叶鸿看到后还能想起我,可以停下来跟我说两句话。但是我太累了,所以我什么都没做,只是看着它从我身边离开,快得像雨水从脸上淌下的速度。

      车开走后,我就扒着墙慢慢站起来。

      我打算先回家,好好睡一觉。

      黑色长裤和皮鞋这时却走到了我面前。

      他拿着一把伞罩在我头上,伞撑得那么高根本挡不住雨丝。风吹得我的湿衣服扑啦啦响,他皱着眉说:“你怎么在这?”

      我看到车停在不远处,车门开着,红色的车尾灯在雨幕中亮着。

      我吸了吸鼻子,按住情绪看他一眼,低下头反问他:“你怎么在这?”

      叶鸿一见我就乐,笑道:“你个小屁孩,我还用讲给你听啊?”

      我咬牙道:“那我也不用讲给你听。”

      他上下打量我一眼,继续问:“找谁的,我带你进去。”

      我说:“找你的。”

      他问:“找我干啥?”

      我仰起头说:“给你送礼物。”

      他惊笑出声,啼笑皆非:“你?!”

      我瞪着他没说话。

      他就收起笑容,故作严肃地点点头,继续问我:“礼物呢?”

      我心里一酸,眼睛就红了:“被老师没收了。”

      他问:“老师为什么要没收你的礼物?”

      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因为我给你买了一盒烟。”

      他问:“什么烟?”

      我擦着眼泪说:“不知道,上面有外语,我看不懂。”

      叶鸿把我带进了他的车里。

      车门关上,他从后面拉出一条毛巾放在我头上,把外套脱下来披在我湿漉漉的身上。

      “哪家的小孩啊?”他后座上本来有一个女人,因为我坐进来,他就让她坐到副驾驶上去了。

      他拿出一根烟点着,抽了一口才皱着眉头说:“捡的。”

      女人回过头来,上上下下地打量我,说叶鸿:“不认识你带过来干嘛?”

      “认识的。”我擦了擦头发,接过女人的话,又转头问他,“她是谁啊?”

      我的语气又把叶鸿逗乐了,他看了我一眼,压着眼里的笑意说:“女朋友。”

      我心想我说他花心果然是没错的,我才见他寥寥几次,他就换了三个女人了。

      车外凄风苦雨,我湿得像条鱼,心里就有点难过。我想破坏他的好事,就装出天真的样子道:“哦,邻居家的阿姨不要了哦?”

      他斜了我一眼:“嗯?”

      我对着副驾驶道:“姐姐,你不要跟他在一起,他是个花心的坏男人,一个月前还跟邻居家的寡妇阿姨在一起呢。”

      女人听了脸色骤变,她没有看我,而是把视线挪向他。

      “……真的?”她问。

      “……嗯。”他迟了片刻,点了点头。

      女人生气了:“我要下车。”

      司机没听她的话,她拍了拍车门,高声道:“我要下车!”

      “……”司机最后把车停到路边,还没停稳女人就打开了车门,撑开伞起身就走。叶鸿在后座上打开车玻璃,雨丝飘进来,他看着女人一路走远,她连走路都扭得像葫芦一样。

      我低下头用毛巾擦头,不由笑出声来:“嘿嘿。”

      叶鸿把烟蒂扔出窗外,看着前方说了一句:“呵,丫头片子。”

      我知道他生气了,但是一点也不怕。这像是某种隐秘的默契,从他帮我赶走王林时,我就觉得他一点都不可怕。我不怕惹他生气,我感觉他就算生气了,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你衣服真香。”我把他的外套裹在身上,一股烟草气味弥漫开来。

      “哼。”叶鸿冷笑,取出一根烟又开始抽。

      (七)

      当天晚上,叶鸿先给我去买了一套新衣服,然后带我去吃了饭,最后让司机开车把我送到家里。我站在门口跟他道别,他撑着伞站在巷子里,正色叮嘱我:“以后下雨天别乱跑了,尤其是天黑了以后,外面会很危险。”

      我看着他说:“我想找你来着,可是他们不让我进去。”

      他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这是我的电话。”

      我说:“可是我没有手机给你打。”

      他说:“那就不要打了。”他朝旁边看了一眼,另一个男人把东西递了过来。

      他把我的书包递过来,书包摸上去很潮湿,但是不再滴水了。

      “书包给你找到了,别再乱丢了。”他看我接过书包,继续道,“好好念书吧,念书才是唯一的出路。”说完他就要走。

      我想留下他,忙让开大门,作势道:“你要不要进来啊?”

      “下次吧。”他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有点舍不得,又问:“什么时候能见你啊?”

      “很快的。”他说,然后就开车走了。

      回到家里,我怅然若失。我想下次他再来时,我定要请他进来,给他泡一壶茶。我很会泡茶,原来我们家来各种叔叔时,我妈总是打发我出去买茶叶,回来又烧水泡茶。

      不知道为什么,跟叶鸿在一起时,我的心就安定极了,我渴望跟他再次见面。

      只是我没想到他这个很快,会快到这种程度。

      第二天早上,我的脸肿得像吉祥画里的娃娃,我只好贴着消肿贴去上学。一晚上没睡好上课就睁不开眼,日头升起来后我更是困得点头,正当我在教室最后一排打盹时,外面来了另一个老师,说有事叫我出去。

      “什么事啊?”我问那个老师。

      老师翻了个白眼:“谁知道。”

      我被带到了那件据称是肃正的办公楼前,在办公楼最肃正的办公室里,我看到了一群西装革履的男人,他们笑呵呵地说着话,你一句我一句好不热闹,在办公室外面都听得见笑声。

      我走进去,四顾看了一圈,除了坐在沙发里的叶鸿,谁都不认识。

      我思考我是不是得装作也不认识叶鸿,没想到其中一个男人张口就开始夸我。

      “这小孩一看就挺懂事的,眼睛大,一看就聪明,文静。”

      “嗯,平时我都没怎么注意到,看来是比较乖巧。”

      “是啊,跟我家那小孩一样,不惹事,让人放心。”

      ……

      叶鸿嘴角含着笑,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里,我用眼神悄声地看他,试图从他的暗示中获得如何应对的提示,他突然把手里的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了。

      “我先去把事处理一下吧。”他站起身来,对一屋子的男人笑道。

      有几个男人点点头:“嗯,你先去,我们接着商量。”

      叶鸿就向我走过来,低声对我道了一句:“过来。”然后就向外面走去。我讪讪地在办公室看了一圈,发现没人理我,就跟着走了出去。

      我跟着他一直走到隔壁第四间屋子,推开门里面还是一间办公室,而没收我烟盒的女老师,正面色惨白地坐在正中一张椅子上。

      叶鸿一进去就走到了窗边,对着明亮的窗户点燃一根烟,默不作声地抽了起来。

      我跟进去后就发现里面的气氛诡异得厉害,我看看叶鸿,他只留给我一个背影。而女老师眼睛红红的,用悲愤而怨怼的眼神看着我。

      我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因为我感觉女老师这神情,好像下一秒就要冲上来撕烂我的脸。

      叶鸿突然说:“不要浪费时间。”他回过头来看了女老师一眼,吐出一口烟,“你也很忙,我也很忙。”

      我更奇怪了,我向着叶鸿走去,顾不得见外不见外,不解地问他:“干嘛叫我过来啊,到底……”

      只听身后“啪”地响起一记清脆的耳光声,惊得我后半句话完全说不出口。

      我扭头,震惊地看着女老师,叶鸿面不改色,烟雾在他的面前缭绕了一下,他说:“谢谢老师的配合,您忙吧。”

      然后女老师就站起身来,拉开办公室的门,昂首大步地走了出去。

      (八)

      “好了。”

      我愣在原地说不出话,叶鸿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以后不要往学校带烟了。”

      他看着我脸上的消肿贴,我慢慢地回过神。他的眼神深不可测,表情有一丝意犹未尽。他像在诉说着什么,我虽读不出来,却能感觉得到。

      “谢谢。”我抬头看着他,屋子里安静得很。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跟他单独相处,后知后觉地泛起紧张。

      他轻轻笑了:“知道感谢,还不错。”他在桌上弹了下烟灰,把烟蒂垂直放在透明的烟缸里,火光这样消寂了,他咳了一声,“你去上课吧。”说完就先迈步向外走。

      我连忙出声道:“等……等等,我……我有话跟你说。”因为激动,我的声音有点干涩,话都说不齐整。

      叶鸿回过头来,不以为意:“说吧。”

      我问他:“你还跟那个漂亮……女人在一起吗?”我突然说不出姐姐这个称呼,好像这个词拉低了我的身份,我将一辈子无法平等地面对他,这并不是我想要的。

      叶鸿微微一笑,用他一贯看我的表情道:“这不是你该问的。”

      “……好吧。”我低下头,不甘心地道。

      他道:“再见。”

      我没有回答,事实上我很失落,我知道他还是没把我当回事,可是我对他并不是单纯的仰慕,我希望他能严肃地对待我,可他从来不认真看我。

      我抬起头来,他正一步步走出办公室。

      那时明亮的空间里只有我和他,我感觉到他对我有超乎一般的包容,那种东西是我从别人身上从来不曾体会到的。

      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他对我很不一样,我只是说不出来到底哪里不一样。

      我想到方才在那间屋子里,他翘腿坐在沙发上的样子,我想如果不是我,他不会出来。

      我想到那是一个全是男人的屋子,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走出来,又走回去。

      我知道他要回去谈他的大事,那他又为什么要出来,来解决我这件小事呢?

      我看到他的手已经放在了门把手上,日光从我身后打过来,我吞了一下干到疼痛的嗓子,抢在他推开门之前道:“我长大了可以嫁给你吗?”

      说完之后我的脸就红了一片,我知道我在说很反常的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听上去却那么正确。

      叶鸿松开了门把手,惊呆了似的转回身,看着我说:“……啊?!”

      我的脸瞬间红到了脖子根,整个人都昏头昏脑地烧了起来,但我已经覆水难收了,只能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全都说出来。

      “我觉得你好帅。”我看着他说,脑子里是他在大雨里撑伞走过来的场面,那么闲散而稳重,有一种令人沉醉的踏实感。

      我又想起那个深夜偷看他抽烟的场景,我想说我知道他当时的感觉,想说我比任何人都懂那种情绪。

      我爸死后,我那些慌张地在夜里假睡,等待我妈回来的时间里。那些知道她出去陪男人,觉得世上空荡荡只剩我一个人的晚上。

      但是这些想法太快了我捕捉不到,最后我只能说出两句话:“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我觉得我爱上你了。”

      我一说完,叶鸿就盯着我看了几秒钟,然后爆发出一阵欢乐的笑声。

      我又窘迫又难堪,他好像听到了有生以来最好笑的笑话,笑得坐在椅子上直不起腰来。

      “哈哈哈……你真是太逗了……”

      我听了一会儿跺脚:“你……你别笑了!”

      叶鸿还是乐个不停,他坐在椅子上,招手让我靠近他,我乖乖地走过去。他单肘拄在腿上,另一只手给我别了下头发,笑得眼角都有了堆叠的皱纹。他确实跟我差得太多了,他跟我爸一样老。

      “你爱上我了?”他问。

      我点点头:“嗯。”

      他笑得扶额:“你告诉我你多大。”

      我说:“十三。”

      他说:“那你知道我多大吗?”

      我说:“没事,我不嫌你老。”

      他笑得前仰后合:“你妈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小东西。”

      (九)
      他乐不可支,最后笑得我完全没了羞涩,满心只剩下气愤。

      我说:“有什么好笑的,长大不过就是几年,我又不会一辈子都是十三岁。等我长大了嫁给你,有什么不合理的吗?”

      或许我的认真终于感染了他,他略微收起了笑意说:“嗯……那等你长大再说吧。”

      我认真地说:“那你得等我。”

      叶鸿作思考状沉吟了一下,直起身看着我,慢慢地点了点头:“嗯……我尽量吧。”

      我总算放心了,放松地吐出一口长气。

      他一看又控制不住,哈哈哈地发出一串笑声。

      我真是要被气死了。

      过了一会叶鸿道:“好了,胡话先不说了,你得回去上课了。”

      我点点头:“好。”

      “还有一件事,”他却突然叫住我,看着我道,“以后这种话,在我面前说说就算了,当着别人一个字都不要提。”

      我奇怪了:“为什么?”

      他说:“别人会笑话你。”

      我低下头,不乐意地“哦”了一声。

      他又压着笑意道:“嗯……还会笑我。”

      我无法,虽然生气且窘迫,却只能又“哦”了一声。

      虽然我无法解释一切,但我十分确信我爱上了叶鸿,与我对他的感情相比,我曾在书上读过的浪漫爱情故事,都不可避免地逊色了。

      我想象着等我长大以后,跟他在一起的所有情形,觉得一切是那样地美好。

      我开始偷穿我妈的衣服,穿她的高跟鞋,把她用的香水偷洒在自己脖子上。

      只是不管怎么搞,我都觉得自己好弱小。我对着镜子比划自己的身高,化妆品根本不能使我看上去更老一岁。

      他不可能喜欢我的,他笑得那么开心,肯定把我当玩笑。

      可是我对他的感情是这么单纯,我可以把一切都献给他,只要他开口。

      我把他给我的名片拿在手里反复地看,烫金的字体,简单两个大字,下面一行数字,我把这个号码记在脑里。曾有一次去固话超市,想要打给他。但是到头来我还是放弃了,他很忙,而且我也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

      “我今天又比昨天老了些。”这是我唯一能向他报告的。

      收烟的老师不再给我们代课了,王林就一个劲问我,买烟到底要干什么。我恨死他了,一个字都没跟他说。

      两个星期后的一个周末,我妈扔给我一件白色的小裙子,让我穿上跟她去陪人吃晚饭。

      我拎起那件蕾丝花边的小裙子,上面还有珍珠水钻的装饰,我妈穿得比平时更好看了,我问她到底陪谁吃饭。

      她说赵叔叔。

      我说哪个赵叔叔。

      她说说了你也不知道,穿上衣服陪我去就行了。

      我把小裙子扔在地上,甩着手说我不想去。我说妈,赵叔叔有老婆了,你为什么总是跟他在一起。我没有告诉她,她手机里那些暧昧短信,全都被我偷偷看过一遍了,那些淫/秽下/流的词语,和我妈故作姿态的回复,我一条不落地记在了心里。

      记得刚看到的那天夜里,我做梦梦到我妈跟一个男人抱在一起,那个男人有着我爸的脸,但是梦里的我清楚地知道,那个皮囊里是赵叔叔的灵魂。梦里他们接吻时,赵叔叔往门外看了我一眼——

      “你是个杂种。”赵叔叔淫邪地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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