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擒故纵

　　顾魏被电话吵醒的时候正在做梦，梦境混乱，他在一片荒野里狂奔，一个加强连全副武装的警察在追杀他，他穿过老破小街区，荒野里出现老小区是很不符合逻辑的，但是梦里的他没有意识到这种不合理。在远方山坡高高的凉台上，一个男人支了躺椅在窗帘后面抽烟。薄纱轻舞，他看不清那个人的眉目，只知道心中柔情万众，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奔袭所有的狼狈都是为了那个人。
　　顾魏闭上眼睛接起电话，哑着嗓子应道：“喂？”
　　电话里是急诊室当班的主任医师黄富泉，“顾魏，今天八病区是你在值班吗？”
　　“对。”
　　“麻烦你来急诊这里一趟，有个病人需要会诊。”
　　“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顾魏摸到枕头边的眼镜盒，从里面掏出眼镜戴上，眯着眼睛看了一眼手机屏，凌晨两点四十四分，他在两点多的时候抢救完一个胃出血的酒鬼，才合眼没一会儿又被叫醒了。但是刚刚那个梦仿佛特别长，和真实世界的时间并不一致，他仿佛逃亡了很久，又仿佛是接上了哪一次的梦境，算是故事的第二季。
　　如果不是赶上急诊当班，他尚有时间的话，会有条不紊地洗干净手，戴上他的日抛型隐形眼镜，皮肤护理也必不可少。这份工作最伤身的就是熬夜，熬夜让人头秃皮肤暗沉面容苍老，套上白大褂戴上口罩，出门以前，他最后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想他顾魏一枝花的年纪，眼看着就要默默地盛放，又默默地凋谢了。
　　从住院部大楼到急诊大楼，要穿过一条短短的绿化带，冬夜里格外寒冷，他看见路灯下一个男孩坐在台阶上愣神，他的白T恤从上到下沾满了血，脖子的地方血迹呈喷溅状态。
　　看来这是病人亲友了，也可能就是小年轻械斗。
　　男孩在抹眼泪，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有一位身穿警服的小警察靠着墙默默抽烟。
　　顾魏微微皱眉，他不喜欢抽烟的人，不过人家特意跑到室外来抽，他也不好说什么。
　　小警察在给那个男孩递烟，男孩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并不接烟。
　　这个动作让顾魏微微愣神，这绝对不是普通的小混混，这是黑白两道通吃的富家子弟吧？不然警察不会对他如此亲昵。
　　然后他在拐弯的地方看见急诊部外面的广场边，乱七八糟停着几辆警车，足有六七辆救护车横在门口，这是市区120急救中心的车子全开过来了吧？
　　顾魏走上台阶的当口瞟了一眼，男孩站了起来，一双狗狗眼红通通，含着两泡泪，濡湿的睫毛粒粒分明，真是我见犹怜。
　　白瘦幼美少年，如花的年纪，殷实的家底，干什么不好呢，学□□打架斗殴。
　　这大概就是青春吧。
　　到了会议室他才知道自己搞错了。
　　这次全院大会诊，重危病人一共六个，都是枪伤，四名警察，两名毒贩，当班的医生已经济济一堂，不当班的医生也正在赶来的路上，还有刚刚好在本市开医学会议的专家们，也被临时征召过来。
　　警署的领导也来了。
　　市委省委都惊动了，一下子来了好几位领导。
　　一个多小时前，警察身着便衣潜伏在暗夜，结果被毒贩先发制人，持枪的毒贩穷凶极恶，双方激战，伤亡惨重。
　　会诊的时候，一名警察已经伤重不治。
　　顾魏想起外面台阶上的男孩，那么年轻，看起来还是个高中生，竟然已经是战斗在一线的缉毒警。庆幸无情的子弹没有伤到他分毫，可能连他的同伴都不忍，第一时间扑到他身上了，他领口喷溅的血迹就是近距离子弹炸开□□时留下的痕迹。
　　和影视作品里不一样，男主角总是打不死的小强，只要子弹不穿透心脏，小强总能站起来和恶徒搏斗。
　　现实世界里，子弹刺破皮肤后进入人体就处于高速旋转的状态，创面极大，贯通伤的出口处能被扯出一个鸡蛋大小的血窟窿。
　　顾魏年轻，资历浅，被有意无意地分配给毒贩治疗。现在大家正分六个组，对六名病人实施抢救，连同已经不治的警察，也要施以人道主义救治。
　　情况紧急，争分夺秒。
　　毒贩的命保下来，后面是更多的线索，简短地交代完，缉毒队的领导给全院医生鞠躬。
　　顾魏上手术台的时候，病人还在抽搐，分不清哪里流出来的血迹从手术台上滴滴答答地落到地面上。
　　“常规检查别漏了。”顾魏有条不紊，看了一眼对面搭台的外科主刀医生。
　　主刀医生愣了愣，顾魏提醒，“这是个毒贩，你确定他没有HIV感染吗？”
　　主刀医生骂了一句，回头抱怨：“小齐，这个手套戴错了，我白消毒了。”
　　如果病人感染了HIV病毒，手术要做一系列额外阻断病毒的处理，当然包括手套。
　　这种手套不常戴，手感很不好，干扰手术精细度。但这是医生自保的必备防护措施。
　　顾魏把内窥镜从病人满嘴血沫子的口腔里插进去，边很有闲心地问：“凌浩淼回来上班没有？这都三个多月了吧？”
　　主刀医生一僵。
　　搭台的助理护士还没认全医院所有的医生，便好奇问道：“哪个凌浩淼啊？”
　　另一名护士开始八卦：“也是外科的，刚来临床没多久，三个月前给一个急诊病人做手术，病人隐瞒HIV感染史，他术中手指让刀给划了个小口子。”
　　“哎呀，这么倒霉！”
　　主刀医生道：“全院上下大大小小的会说了多少次了，常规检查不能掉以轻心，人家哀求几声，他就发善心上手术台了。”
　　“急诊的常规检查没那么快出来。”顾魏看了一眼当场换手套的主刀医生，讽刺道，“老夏，你可是逃过一劫啊，我记得当初那个病人是你收治的，本来该你给他动手术。”
　　夏医生道：“你觉得我会谢谢凌浩淼？这个事情我可是一点责任都没有啊。”
　　“放宽心，没人怪你。”护士急忙安慰他。
　　顾魏没搭腔，内窥镜下给病人实施创面处理，凝血剂一点一点填充进去，胃部的窟窿算是堵上了，还有贯通的另一个窟窿要补。
　　“弥漫性炎症，这家伙漏出去一肚子的胃酸，感染部位还在扩大。”
　　果然检测仪上显示的数据在大跳水，心脏也开始窦性早搏。
　　“上甘露醇，一会儿患者腹腔要清理一下的。”说完他又开始扯凌浩淼的事，“我记得凌浩淼观察了一阵子，这会儿已经过窗口期了吧？老陶竟然还没喊他回来上班？”
　　“你还挺关心他的，因为他长得帅吗？”小护士笑。
　　另一名年长的手术护士道：“全院上下，不对，放眼整个医疗系统也没人能帅过我们顾医生啊！”
　　顾魏不咸不淡地回呛：“顾医生关心每一位同事。”
　　“亏你们惦记凌医生，他好像抑郁了，在家休假。”
　　“抑郁？”夏医生回到台上，让助手把病人侧翻固定好，准备处理背上的伤口。
　　因为病人前后都有血窟窿，目前只能侧卧位手术了。
　　顾魏手里没停过，“老陶也该抑郁了，他挖过来的高材生，上班没几个月折在这种事上。”
　　夏医生道：“还是太年轻，没感染HIV就好嘛，怎么就抑郁了呢？”
　　“凌浩淼好像是二院外科大主任的儿子，怎么跑我们医院来了？”
　　“年轻人想凭本事吃饭，不想爸爸背上任人唯亲的骂名吧？”
　　“我看是他爸对他要求太高了，他自己其实没啥雄心壮志，他第一台手术还是我跟的，盲肠炎手术，吓得要哭出来，他说他以为有人带着做，他只是观摩的。谁知道进了手术室才发现主刀医生竟然是他自己，除了我这个看仪器的助手，连麻醉师都跑去隔壁忙活另一个重症患者了。”
　　夏医生道：“我来医院第一台盲肠炎手术也是一个人做的，那天晚上裹着被子抖得跟什么似的。”
　　顾魏道哧哧笑：“你们外科都这么……艺高人胆大吗？”
　　夏医生道：“还艺高人胆大呢，就是瞎搞搞！还是你们内科的日子好混，我这么站下去不到四十就要静脉曲张了。”
　　顾魏手上停了停，打下手的住院医师疑惑地看他。
　　“二院大外科主任不是女的吗？”然后他说着另一件完全八竿子打不到边的事，“我裤兜里手机响了，帮我接一下。”
　　“是女的。”夏医生手术中不忘八卦，“那是凌浩淼的妈，你们内科的不常见到她罢了，在我们外科这里可是如雷贯耳的。我听说他爸是省委里的什么大领导，具体什么职位不清楚。”
　　“天之骄子。”顾魏叹气，可惜了，那么帅一个小伙子。他歪着脑袋听完电话里八病区的求助，吩咐了当班护士怎么给药。
　　护士没有马上挂电话，而是说38床的病人昨天闹着要跳楼，今天晚上人跑了，不知道去哪里找，现在家属要医院交人。
　　顾魏叹气：“你们绕着住院部走一圈，要是发现38床真跳楼了就抬到急诊来，告诉家属今天太走运了，医院里从来没这么齐过，大概率能救活。要是没在医院跳，那就不关我们的事了，是家属自己没看好。”
　　38床的病人不知道还行不行，反正手术台上的毒贩一副随时快要不行了的样子，搏斗中子弹从下往上射穿胃部，撕裂了小部分右肺肺叶，最后卡在背部肋骨。
　　夏医生负责清理肺叶，取子弹的时候拔不出来，又临时把骨科的人叫了过来。钳出弹头的时候，顾魏瞥了一眼，感觉骨科的人忒也粗鲁，那动作仿佛兽医给大象拔牙。
　　创面处的血液不断涌出，吸管啧啧有声地把血和脱落的组织吸掉。
　　顾魏想起来他有一任对象，分手的真正原因就是每每对方喝奶茶见底的时候喜欢嗦出这种声音。
　　他从不喝奶茶。
　　内窥镜下做切除息肉手术，是顾魏几乎每天都要做的事情，手术室里随时伴随这种“啧啧”声。
　　所以他不喝奶茶的习惯，大概属于职业病。
　　隔壁手术台上主任在喊：“顾魏你那里好了没有，到我这里帮一下忙。”
　　“我这里好了，腹腔感染另外叫个人处理一下吧。”顾魏转身去隔壁清洗双手，再消毒，重新换手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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