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她胸有大志

　　初夏时节，池塘里的荷花含苞待放。
　　一只蜻蜓掠过水面，悠然停落荷尖，忽而听到远处的人声，受了惊吓一般倏地飞起。

　　“点秋，这都第五次了，你要实在没事干，就去帮我们洗点樱桃过来，别总把一碗汤热来热去的！”
　　坐在廊边纳凉的大丫鬟云岚看着廊下之人，不耐烦地道。

　　名叫点秋的丫鬟端着一碗刚热好的莲子羹站在廊前，担忧地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她……夫人，还没醒吗？”

　　云岚拉下脸道：“没呢，我刚进去看过了。”

　　一旁与云岚一样穿蓝色纱裙的云芝瞥了一眼点秋，不悦道：“让你去洗点樱桃过来没听见吗？夫人醒来自会传膳，用不着你一次一次跑过来问我们！”

　　点秋闻言目光一凌，但很快便敛了容色低下头退了出去。

　　云岚看着点秋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假山背后，目光不由转向云芝：“你不觉得这丫头今日有些奇怪吗？”

　　云芝点了点头：“是有些奇怪，平日里没事都躲在房里，今日似乎对夫人格外上心。”

　　云岚想了想，凑近云芝道：“我知道了……她肯定是怕夫人没了，夫人要是没了，她定会被发卖到别处的，出了这景康王府的门，哪里还能领到这么多的月钱呢！”

　　“你小声点，万一夫人醒来听到你说她没了……”
　　云芝看了一眼身后的屋子，给她使了个眼色。

　　“怕什么？夫人掉井快一刻钟了才被捞上来，他们说人在水里淹上半刻钟就会咽气，我看啊，夫人十有八/九醒不过来了……”
　　云岚嘴上说着不怕，实际上却刻意压低了声音。

　　但话刚说完，二人均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因为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二人忙不迭起身，转头看向门口，不曾想对上了一双沉静冷峻的眸子。

　　“夫……夫人！”
　　“奴婢该死！”
　　二人惊慌失措跪了下来，均是忍不住重重往地上磕了个响头。

　　许久，乐宁没有出声。

　　夫……夫人醒了？
　　云岚忍不住抬头看去，见乐宁身着一袭白色纱衣，缓缓踱步到廊下，抬眸看向了远处的天空。
　　顿了顿，她抬手遮住了刺眼的阳光，细碎的光影从指缝投射到她的脸上，云岚从侧面看着，不知她是何表情，只觉她浸润在光芒之中，宛若下凡的仙子。

　　云岚有一瞬间的失神，这样的美人，世子居然不为所动，唉，还是二小姐手腕高啊！

　　“夫人，王妃命人备了莲子羹，奴婢去给夫人端过来吧？”
　　云芝开口，想要尽快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乐宁点了点头，依旧保持着四十五度仰望天空的姿势。

　　云芝快速起身朝门外小跑而去，留下云岚一人在廊中忐忑不安地跪着。
　　夫人向来性子柔和，应当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就把她赶出去吧？
　　要是被赶了出去，怕是姨娘和二小姐那边也没办法交差了……

　　忐忑了许久，云岚才鼓起勇气道：“夫人，世子吩咐过奴婢，一旦夫人醒来，便去朝霞院告知他一声，奴婢这就去给世子说……”

　　“不用了，他本就不在乎。”
　　乐宁淡淡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云岚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她还以为，一提到世子，夫人就会高兴一点。
　　看来这一次，夫人真的是寒心了。

　　云岚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早知夫人会安然无恙地醒过来，就是打死她，她也不会公然在夫人门口说那些胡话的。

　　“那……奴婢去给夫人烧点水吧？夫人是不是要沐浴更衣……”

　　“你不用急着跑”，乐宁看向她，嘴角漾出一抹淡淡的笑：“掉井一刻钟的确会死，你没说错。”

　　云岚一颗心差点儿没从胸口蹦出来：“奴婢该死！”
　　她抬手便给了自己一巴掌。

　　乐宁无视她的动作，继续道：“你没说错，只不过我掉下去之后，先在井底扑腾了一阵，才没被淹死。”

　　“……”

　　“奴婢真该死！求夫人重重惩罚奴婢！”
　　云岚又扇了自己一巴掌。

　　乐宁转过身，走上台阶，侧眸看了她一眼：“惩罚倒是不必。”

　　云岚闻言心下松了一口气，手上扇耳光的动作却依旧没停。
　　她就知道，夫人最是心软，看不得别人受苦。
　　她也不过就是论理推断了几句，又没有故意伤害夫人，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乐宁看着云岚涨红的脸蛋下略微弯起的嘴角，暗暗冷笑一声，这种吃里扒外的丫鬟，原主忍得，她可忍不了。
　　云岚表面上是原主的大丫鬟，实则是原主姨娘派过来的眼线。

　　远离讨厌的人，才是迈向新生活的第一步。

　　“我看你也是个能干的，想必对春耕一事很是在行，收拾一下东西，去城郊庄子里帮忙吧。”

　　正要扇自己一巴掌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云岚疑心自己听错了，眨着眼看向乐宁：“庄……庄子？”

　　住在西厢的三个丫鬟先前听到声响，正推开门匆忙往这边赶来，忽听乐宁说要把云岚赶到庄子里去，几人面面相觑一阵，快速跑来并排跪到了廊下。

　　“夫人息怒！奴婢几人方才也是在房中候着的，云岚姐姐说我们站着碍眼，将我们打发走了！”

　　“你胡说什么？明明是你自己说要回房的！”
　　云岚狠狠瞪了为首的丫鬟点樱一眼，奈何她如今已是被拔了獠牙的狗，没有任何气势可言，对方不仅不再怕她，还回瞪了一眼。

　　乐宁轻笑着看了一眼点樱，见风使舵，落井下石，这样的人，她也不会留。

　　她早便醒了，闭着眼躺在床上接受原主记忆的时候，恍恍惚惚听点樱说，一群人站在这里吵吵闹闹对夫人不好，不如先散了。
　　云岚只道她们是回去商量后路，嘲笑几句便让她们离开了。
　　如今乐宁醒了，怕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看来往日是原主太过心慈手软了，才使得她们如此放纵，人都要死了，也没个人在身边伺候。

　　乐宁暗暗叹了口气，她可比原主挑剔多了，丫鬟无须太多，但质量一定要好。

　　她来自二十一世纪，被女上司穿了无数次小鞋后带着一身病加班猝死，一睁眼发现自己穿到了这景康王府世子妃身上，真是福大命大。

　　相比之下，原主就有些命苦了。

　　原主与她同名，是兵部尚书府嫡长女，私下熟读医书，三年前被赶到城郊庄子里，救过捉拿歹徒却被歹徒用毒剑刺伤的景康王世子顾子琛一命。

　　顾子琛当时中了毒双臂红肿，却依然不动声色挽弓搭箭，以百步穿杨之势将跑到林子里的歹徒一箭射死。
　　歹徒倒下之后，顾子琛也倒下了。
　　原主替顾子琛解毒包扎伤口，却在他醒转之时害羞跑了。
　　但那日之后，顾子琛挽弓搭箭的身影便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上天有眼，一日她在街上给了一个小乞丐一瓶金疮药，恰巧被景康王妃看到。
　　王妃便带顾子琛到府上提亲，虽然父亲不大愿意，但最终还是将她嫁给了顾子琛。

　　本以为好日子终于来了，却没想到，成婚三月，顾子琛从未踏入新房之门，连新婚之夜都是在书房中度过的。

　　原主成了所有人眼中的笑柄，在丫鬟和仆人异样的眼光下假装若无其事地过了三个月。

　　一日无聊之际，她经过书房，想要进去看看书写写字，却撞见了书案正前方的一幅画像。
　　画上的女子拈花轻笑，被描绘得灿若朝霞，栩栩如生。

　　她脑中“轰”的一声，所有的坚持在瞬间崩塌。
　　原来，顾子琛心中已有了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庶妹乐婉。

　　原主感觉自己成了一个笑话，伤心失望之余不免有些惊慌失措，干脆出门住到了庙里。

　　在晨钟暮鼓中看日出日落，渐渐地，她又有了面对一切的勇气。
　　大不了与顾子琛和离，然后去找好友借点银子，自己租个屋子，开个医馆也是可以生活下去的。

　　原主第一个想到的是自力更生，而不是回娘家。
　　因为原主的娘早在七年前得了胃病吐血而亡，爹不仅不疼她，甚至还骂她是野种，因为她是母亲去了城郊庄子八个月后生下来的，爹一直觉得她不是亲生的。
　　那个家，早已是姨娘和庶妹的天下了。
　　连她的嫁妆，也在嫁过来几天后被姨娘几句话要走了。

　　“那些嫁妆都是给你装门面的，你如今已风光满面嫁过来了，总不至于还霸着嫁妆不放吧？”

　　原主心高气傲，自然不会与她争银子，没多想就都给了她。
　　乐宁现在想想，只觉得肉疼。

　　后来有一天，一个蒙面男子闯到了庙中她的住所，想要□□她，她宁死不从，咬破了他的脖子，被他恼羞成怒扔到了后院井中。

　　乐宁能感受到落井时原主的心酸，爹不疼，姨娘不爱，虽然她处处忍让终于熬到了嫁人，却还是被夫君嫌弃。
　　或许，死了也是一种解脱吧，只是心中尚有些许不甘。

　　乐宁忍下胸中痛楚，居高临下看向跪在地上的一众丫鬟，淡淡道：“云岚和点樱，都去庄子里帮忙吧，去了就不用再回来了，另外两人罚去膳房当粗使丫鬟。”

　　“夫人！”
　　“夫人开恩哪！”
　　“……”

　　底下叫喊声一片，乐宁冷冷道：“再有二话，便先去管事那里各领十个板子。”

　　她这话一出，周围喊叫声均变成了低低的啜泣声，唯有云岚直面她的目光，昂首道：“夫人，奴婢原是二小姐房里的，如今夫人要发落奴婢，也应当先问过二小姐的意思。”

　　乐宁对上她愤愤不平的目光，不由得笑了笑。

　　“作为我的陪嫁丫鬟，姨娘和你的二小姐把我所有的嫁妆都要走了，却唯独将你留在了这里，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云岚愣了愣，她当然知道，因为她是姨娘和二小姐留在夫人身边的眼线。
　　但她不能把这话说出口。

　　乐宁道：“因为嫁妆在我手里，我想给谁就可以给谁，而你，已经是景康王府登记在册的婢女了。”

　　云岚如梦初醒，是了，她如今从里到外是景康王府的人！

　　看着云岚目瞪口呆的样子，乐宁又道：“顶撞主子加罚十个板子，云芝，你去把管事叫过来！”

　　云芝原本带着点秋将热好的莲子羹端了过来，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到夫人在院中大杀四方，云芝和点秋都愣在原地，久久不敢过来。
　　此时夫人点名叫她，她才哆嗦了一下，回了声“是”，转身往门口而去，没想到刚走几步，便看到藏在假山后面长身玉立的世子顾子琛。
　　她惊慌失措正要行礼，却见世子的侍从元宵冲她摇摇头，轻声“嘘”了一下，她心领神会，假装什么也没看到，照常往门口去了。

　　这边云岚和一众丫鬟见夫人今日变了脸，谁也不敢再开口，只一个个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乐宁觉得不顺眼的人都处理得差不多了，转过头看了一眼愣在远处的点秋。
　　她身材娇小，五官精致，此时双手端着托盘，正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乐宁，目光中透着些许天真和局促。

　　原主昏迷了多久乐宁不得而知，但她穿过来以后，点秋这丫头时不时跑到门外担忧地询问她的状况，可以说，点秋是唯一一个心中还挂念着原主的丫鬟。

　　乐宁整了整神色，声线不自觉地放缓：“点秋，把东西端进来吧。”

　　点秋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越过跪在门口的一众侍女，将莲子羹端到了乐宁面前。

　　乐宁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莲子羹，抬眸冲点秋笑温柔一笑：“多谢你了，这粥看起来不错。”

　　点秋原本一脸警惕，忽然见她冲自己笑，不由得跟着僵硬一笑。

　　乐宁回过头去，三下五除二便把一小盅莲子羹消灭殆尽。

　　这具身体吃了太久的青菜豆腐，今日似乎又一直没吃饭，乐宁感觉她还能吃下十八碗。

　　“点秋，我昏迷多久了？”
　　乐宁转过头，这才发现点秋一直用无辜的小眼神静静盯着自己，见她看过来，忽然红着脸低下了头。

　　“夫人……夫人已经昏迷一天一夜了。”
　　她细声细语地回道。

　　“哦……怪不得这么饿呢”，乐宁喃喃自语。

　　“那奴婢再去给夫人盛一碗莲子羹过来吧？王妃让膳房准备了一大锅呢”，点秋贴心地道。

　　“好，要大碗。”

　　“嗯”，点秋抿嘴一笑，往门口而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了看乐宁。

　　乐宁看出她有话要说，“怎么了？”

　　迟疑片刻，点秋鼓起勇气道：“王妃为了让夫人早点醒过来，今日一早去卧龙寺祈福了，要不要奴婢派人去给王妃送个消息？”

　　乐宁闻言赞赏地看向她：“必须的，王妃对我那么好，或许是老天爷看到了她的诚心，才让我活了过来。”

　　点秋莞尔一笑，乖顺道了声“是”，正要出门，又被乐宁叫住，“等等。”

　　乐宁起身走到点秋身旁，眯着眼笑道：“自今日起，你就补了云岚的空缺，做我的贴身丫鬟吧。”

　　门外跪着的一众人：“……”

　　点秋惊讶地抬头，似是没想到夫人会提拔她：“夫人……”

　　乐宁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吧，让人去卧龙寺告诉王妃一声，对了，从卧龙寺回来得坐大半天马车吧？”

　　“是，要三个时辰。”

　　“那就跟王妃说，慢慢回来，不着急，反正我已经醒了。”

　　点秋抬眸，目光灼灼望着乐宁，似是感念她的提拔，以一种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语气道：“奴婢领命！”

　　乐宁：“……”
　　倒也不必如此激动。

　　*

　　吃饱喝足，沐浴更衣并打发了云岚等人之后，有人进来报，世子到院门口了。

　　听到“世子”两个字，乐宁目光中的嫌弃一览无余，“顾子琛？他来做什么？”

　　一旁云芝不由得碰了碰点秋的胳膊，小声道：“夫人这算是浪子回头了吧？”

　　点秋正不知该说什么好，便听来人道：“世子说，夫人大病初愈，他身为夫君，理应前来看望。”

　　乐宁诧异地看向眼前小厮：“元宵，这话是母亲说的吧？你去告诉世子，我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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