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ly Tonight

　　当许文彪仰躺着看向有着奢华吊灯的天花板的时候，他的脑袋一片空白，他没想到自己居然没有挣扎。身上的男子压着他，熟悉的声音，他听了三十多年的声音，在他耳边不停地喃喃地说着，念着。

　　“文彪，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从来没有被人说过这么多次的我爱你，也从来没有被人这么紧的被拥抱。虽然这个男人他恨他入骨，但是此时此刻的许文彪却没有推开他的力气。他不想承认，却无法否认。内心深处的他一直渴望并且眷念这样的怀抱

　　所以，会变成这样，其实并不是单方面的冲动吧。许文彪模糊地回想着。

　　和叶荣添在台湾美华酒店的争吵已经过了三天，他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在路上狂飙，叶荣添在后面紧追，他打爆他的手机、呼机，甚至不惜逼迫他撞向护栏，只为停下他。但叶荣添却在汽车颠覆之后完全无视自身的安危冲进他的车里死拉活拽要把他拖出来。受伤的脚被卡在车门处，他当时冷笑地说，你满意了，我死了你满意了？

　　叶荣添看着他，那个眼神很可怕。但许文彪不怕他，而是直视他。从小到大，他都没有怕过叶荣添。但慢慢的，慢慢的，叶荣添的眼神一点点的沉了下去，而从黑得不见底的眼眸深处浮现出来的是许文彪曾经见过却早已忘却，抑或强行无视的情感。

　　“我陪你。”叶荣添放开拉他的手，一屁股就坐在他旁边。这下轮到许文彪呆住了。“我死了你不也满意了？”男子好像真的放下心来，连说话的语气都温和许多，倚着倾斜的车门一脸的悠闲：“你说过，我们的仇恨开始就停不了，但如果我们都死了，不就什么都解决了？”他说得轻松，许文彪却开始烦躁：“你疯了！”他伸手去推叶荣添，“给我出去！给我滚出去！我不稀罕你死！”

　　叶荣添反手握住他的手，认真地看他，这次许文彪避开了他的视线：“你不稀罕我，我稀罕你！”

　　许文彪无暇去听他在说什么，他被汽油滴滴答答的声音给吸引，刚才他在想着自己死了也好的时候没有听见，但是叶荣添的命也搁在这里之后，这些像是生命倒计时的沙漏声就弄到他快要发狂。

　　“出去！出去！会爆炸的！”

　　“文彪！”叶荣添大喊，“和我一起出去！和我一起活下去！”

　　许文彪只顾着推他，似乎听到一些什么，但他现在混乱的思维根本无法将那些话语整理出完整的一句话来。叶荣添紧紧握着他的手，手指的热度和生命的气息透过掌心直直传递到他的左边胸腔。

　　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活下去！要让叶荣添活下去！

　　许文彪没有时间去深思这句话代表的是什么深层含义，在两个人好不容易连滚带爬地离开车子后，巨大的爆炸声震得耳朵都要聋了，而强大的气流也将两人冲击在地上。为了替许文彪挡住随气流而来的爆炸碎片，叶荣添本能地用自己的身体护住许文彪。面朝下的许文彪没有注意到地面的一块凸起，摔下去的时候咯到，令他眼前一阵眩晕。

　　在陷入黑暗之前，他唯一能听到的只有叶荣添焦急的呼喊声，文彪文彪文彪！！！！

　　他可以喊得那么大声，就是没事了，没事了……

　　放下心来的许文彪任由自己被揽入一个强健的胸膛中，他太累了，在他疲累的时候，他只会想到一个人让自己倚靠，现在他就在那个人的怀抱中，所以，他很安心，想说点什么，却太累，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

　　醒过来的时候，他的头上缠了几圈夸张的纱布，他听见妻子的哭泣声，于是动了动手。岑颖欣又惊又喜，赶紧扶起他，问他有没有好一点，然后叫来了医生。医生给许文彪大致的检查了一番，他确实没什么事，头上的伤口不深，也没有受到什么刮伤烧伤之类的。许文彪想立刻出院，医生却说要多观察一天。许文彪不悦，岑颖欣赶紧说这是荣添的意思，他担心会有后遗症。

　　医生听到叶荣添的名字也很无奈：“许先生，你还是多待一天吧，不然叶先生把我这医院掀了都有可能。”一旁的护士多嘴说，那位叶先生把你送过来的时候好像你死了一样，把全医院都闹翻天，结果只是额头破了点皮而已，而且啊，那位叶先生还比你多伤了好几处。护士指了指背部，岑颖欣解释说是一些碎片划破了叶荣添的后背。许文彪想起了那个把自己抱得紧紧的怀抱。

　　“文彪……”颖欣拉着他的手，“你不能有事，文彪，你真的不能有事，不然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许文彪抬起头，就见到百叶窗外的叶荣添，看他那个样子来了很久了吧。他是不是想进来？但是他的手中握的是颖欣的手，很柔软，不像叶荣添那样粗糙却坚定。许文彪看着窗外欲言又止的叶荣添，他很想开口叫他，很想问问他伤得怎么样，但真正说出口的却是：“我答应你，我不会有事，我会在你身边，一直在你身边。”

　　即使有百叶窗隔着，即使许文彪没有戴着眼镜，他仍然清楚地感受到叶荣添翻涌而来的黯然。他好像笑了一下，又好像没有，最后，他没有再看许文彪和岑颖欣，而是低下头静静的离开。

　　许文彪觉得颖欣的手有点热，可等到颖欣焦急地问他是不是哪里又痛了他才发觉原来是自己的手变冷了。

　　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许文彪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唇，类似哭的表情，但最后他还是用笑容安抚了慌乱的妻子。

　　***

　　由于医生的坚持，许文彪后来还是在医院多观察了一天才回家，颖欣累了这几天，许文彪让她好好休息了一下，直到她熟睡了才悄无声息地出门。他没有特别想要去的地方，只是安静的街道可以让他暂时忘记一些他不想记住却不得不记住的事情。毫不意外地，他看见叶荣添从一个拐角口走了出来，许文彪停下脚步，等着他走过来。

　　他出院的时候，叶荣添给叫的车，但他没有来。颖欣说荣添中的那个发展书还有细节没谈。不过许文彪知道叶荣添跟着自己，他会独自出门或许也是抱了那么一点期望。

　　见面的期望。

　　“可以陪我一会吗？”叶荣添笑着问他，他的语气就像他们根本就未曾有过先前的恩恩怨怨，他的邀约不过是请一个老友喝一杯而已。许文彪不认为自己有拒绝的理由。

　　不算大也不算热闹的酒吧。

　　两人对坐，侍者端上两瓶啤酒，叶荣添碰了碰许文彪的酒瓶，他很开心，因为许文彪在他的面前，好好的，鲜活的存在着。而且他敬他，他回礼，他们说着刚认识时候的事情说着读书的事情说着那些他们还是好朋友还是好兄弟的过去，然后有意无意地回避了现在。于是叶荣添真的很高兴，他们有多久没有这样在一起聊天了？

　　有多久？

　　其实没有多久，在叶荣添看来，只要许文彪在他身边，那些所谓不堪回首的往事他都可以一笔勾销。抹去那段日子，把两头拼接在一起，于是他们又可以在一起。做什么都无所谓，他是谁的丈夫也不重要。只要他们在一起，只要他在他身边。他真的就再无所求了。

　　这个自大自信，志比天高的叶荣添真正要的，真的不多。

　　许文彪的酒量不如叶荣添，所以他不敢喝得太多太快。叶荣添则是一瓶接一瓶，往往和许文彪一碰瓶，许文彪还没喝，他就喝了三分之一。见侍者上酒上得勤，虽然知道叶荣添酒量惊人，他还是忍不住开口提醒：“你喝太多了，别喝了，回去吧。”他说话的时候叶荣添已经又开了一瓶，许文彪站起身抢过那个酒瓶，叶荣添想证明自己没醉，可一起身又软在椅子上。许文彪没办法，招呼小弟把账结了，然后拉过叶荣添的手臂放在自己的肩上一瘸一拐地离开酒吧。

　　行人稀少的街道上，路灯晕黄。许文彪腿脚不便，搀着叶荣添走得不快。而半倚在许文彪身上的叶荣添兴致却还是很高。他指手划脚，说着他要把整个台湾都买下来的疯话，然后文彪爱在哪里建无烟城就在哪里建，就算到海面上建也没关系，他把整个台湾海峡都买下来！

　　“我跟你说，文彪！我会赚钱的！我会赚很多很多钱！都给你的无烟城！你看！到时候这里一幢那里一幢，这里的人走到哪里看到的都是无烟城！怎么样？嗯？文彪？文彪……”后面的声音越来越低，许文彪觉得他越来越重，赶忙找个电线杆先靠着，然后打量已经醉倒在自己肩上的叶荣添。

　　他知道叶荣添长得很英俊，如今细看不禁觉得岑颖欣一开始就爱上他，霍希贤对他痴心无悔是有道理的。收回视线，他想了想接下去要怎么办？叶荣添已经醉了，现在能做的就是把他送回他该回去的地方。今晚的重聚聊天说白了不过是车祸的后遗症罢了。明天……他们还是走向不同方向的叶荣添和许文彪。对这一点，许文彪清楚得很。

　　***

　　当TAXI开进美华酒店的引道的时候，许文彪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让司机开到边门。他不想让过多的人看到自己和叶荣添。电梯门关闭时候，许文彪按下了层数，他知道叶荣添的房间号，这是他早先时候从文哥那里得到的，因为他曾经打算买凶杀他。

　　想到杀人，许文彪看着昏睡中的叶荣添，镜片反射出些许寒光。现在的他，只要想到自己隐隐作痛的左腿，只要想到自己失去的明大和无烟城，他就起了杀意。只是……叶荣添的呼吸，一下一下吹在他的颈项处的热气，莫名地让他平静。这个男人，只要在他的身边就给他一种踏实感，就好像天塌下来还有他替自己撑着一样。

　　想到这，许文彪好看的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

　　天真正塌下来的时候，他在哪里？

　　许文彪无法忘记在他最为无助的时候，叶荣添是如何步步紧逼他，收黑钱贪污做霍景良的狗；在他最为受辱的鲍鱼宴上，叶荣添又是如何无视他的愤慨他的不甘；在他不得不放弃香港的一切躲到台湾的时候，叶荣添又是如何穷追猛打，将他的梦想他的无烟城尽数掠夺！

　　他恨他，恨到入骨，恨到想要买凶杀他！

　　但是……
　　如果他死了，如果他真的死了……

　　许文彪甩甩头，就算叶荣添要死，也不是今天晚上。给自己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许文彪半拖半抱地把叶荣添拉到了房间门口。从叶荣添的西装内袋里取出房卡打开门，有那么一会他想就这么直接扔地板上好了，反正死不了。

　　当他终于把叶荣添给甩到床上的时候，许文彪不得不坐在床边缓几口气。即使是在身体健全的前提下，要把比自己重又喝醉的叶荣添抬上来也不容易，更何况他还瘸了一只腿。伸手捶了捶酸痛的右腿，环视了套房一圈。视野很好，落地窗外风景一览无遗。许文彪怔怔地看了一会然后再转回头时，愣住了。

　　叶荣添正凝视着他，眼底带着些酒意，他或许是真的喝醉了，所以才会见到他想见得不得了的许文彪。静静地坐在他身边，静静地凝望窗外的夜景，他的侧面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平和淡然，眉眼鼻唇都被渲染上一层温柔的色彩。只是这样看着，望着，注视着，叶荣添就觉得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可以让他去珍惜的事物了。

　　叶荣添不是容易后悔的人，他这辈子害过人做过错事，可是他真正后悔的只有一件事。

　　是他拉着许文彪来做生意，是他让许文彪离开自己的，所以他活该日日夜夜被后悔煎熬，活该他时时刻刻被痛苦折磨。他最想得到的，最值得拥有的，最不应该放手的人。已经回不到他身边了，他离自己这么近，一伸手就可以碰到他，可是叶荣添知道许文彪答应了颖欣什么。

　　他会在她身边，一直在她身边。
　　他和她在一起，多相配，多完美。

　　许文彪无法读懂或者说他害怕去读懂叶荣添眼底的讯息，他很累，很想休息一下，他和叶荣添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谁也回不了头。今天晚上截止到目前为止都很静谧，他不想破坏这样的宁静。

　　“你喝醉了，所以……”许文彪犹豫了一下关于自己为什么知道叶荣添房间号码的说明，最后决定忽略它，“你先睡吧，我回去了。”他不想说什么再见或者好好休息之类的话，过了这一晚他知道自己和叶荣添再无可说之处。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尽管在这种和睦的氛围下想这些鲜血淋漓的事情很煞风景，可许文彪不想让自己心软，他也无法再回到原来，只能继续往前走，管它前方是万丈深渊还是刀山火海。叶荣添张了张嘴，他想说点话，但酒精让感官变得迟钝，一时反而不知该说什么。许文彪本来也没指望听到，他背向他站起来，一拐一拐地往门口走去。叶荣添慢慢坐起来，看着他的背影，孤独却倔强的背影。他想起他在美华酒店那次见到许文彪的背影，他就那样高傲地挺直了背，一步步走出自己的人生。

　　叶荣添的脑海里有声音在叫嚣，他无法听清那是什么，可能是心跳也可能是耳鸣。但有件事他还是确认的，他不想再看着他的背影，他不想再让他就这样一个人走出去。许文彪不是好人他知道，许文彪做过很多坏事他清楚，可是他偏心，他就是偏心。他想陪着这个男人，许文彪该有个人陪，那么他的脊梁就可以不要挺得那么辛苦那么孤单。他的肩膀和胸膛都可以给他依赖，给他倚靠。

　　即使只有一晚。

　　许文彪还没有走到玄关处，这间套房该死的大！接着他就听到身后有声响，不是很稳当的脚步声，他才一回头就被人拽住手臂，重心的偏移让他吃了一惊，而后是一阵天旋地转，接着他的后背摔在了柔软的床垫上。在他努力想要聚焦视线的时候，他的唇被混杂着淡淡酒气的气息所掠夺！

　　？！
　　震惊得无法给予任何反应。对方却没有进一步探入，而是搂紧了他，然后在他的耳边念他的名字。

　　文彪文彪文彪……

　　自己的名字是第一次被人用这么低沉这么痛楚的声音喊出来吧。许文彪在叶荣添的怀里一动不动，他茫然无措。

　　我爱你……

　　当这句爱语第一次透过他的耳膜直达心底的时候，许文彪努力地眨了眨眼睛，他不想让镜片变得模糊。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叶荣添一遍遍地重复，像是要把他这辈子所有的告白都用光一样。没有人这样对待过许文彪，即使是TINA即使是颖欣，她们不能说不爱他。可是她们谁也没有叶荣添那样的爱他。

　　是这样的吧？应该是这样的吧？
　　不然他不会把那三个字说得像是刀子一样，把他自己划得血肉模糊。
　　许文彪并非无情，他只是太骄傲。
　　但是今天晚上，当叶荣添用这样贫乏的词汇重复地徒劳地描述他的爱语时候，许文彪可以为他卸下所有的防备，这个男人，给过他一片天却又让他失去一切的男人。

　　在这个晚上，值得许文彪这么做。

　　闭上眼，许文彪没有用言语去回应还在呢喃的男人，相反的，他伸出手，然后紧紧抱住比他宽厚的后背，将脸抵在他的颈窝处，他尽力让眼眶打转的某种液体流回去，可终于还是润湿了叶荣添的领子。

　　这个晚上，许文彪真真正正放下所有，为了叶荣添一个人。

　　但，只有这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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