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再死

　　“很多有名的小说有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开头，譬如《百年孤独》，网络小说也一样的，有的主人公被绑架，有的主人公离家出走，有的主人公握着确诊书站在寒冷的街头……”
　　“而你在社团里跟人闲聊不去吃饭。”

　　“别这样大哥，我是真的想要和你一起写书，我有钱有闲，不考虑一下么？”
　　穿着校服的少年趴在二楼的窗口上往外看中午从食堂进出的人群，发型危险，身型修长，外套挽在臂弯，露出白得晃眼的手臂。

　　他说：“说实话，我一直想写一本小说，苦于自己没有什么好的故事。”

　　洛闻提醒他：“别掉下去了。”

　　他跳下来，说道：“洛闻大神啊，我知道你。你想写点什么呢？”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洛闻拿到了保送资格后上学无所事事，思来想去打算做一点事情，就在大清早在校园论坛上发了一个求助贴：
　　有没有空闲时间很足够的同学愿意和我一起写一本小说？

　　刚刚中午就有人来到这里找他。一个年级学文的男生不过二十多人，这个人他从来没有见过，而且以一见到他就来了一句语调婉转的日语：
　　“可爱的脸蛋……”

　　洛闻：……

　　“你是学理的？”他没想好前面那个问题的答案，推了推眼镜，把手里的书合上放到一边。
　　虽然带着眼镜，但他身上的气质除了沉稳之外多了一点冷静的自负，眼睛的轮廓很鲜明，身型高挑匀称，更适合出现在篮球场上，很难让人想象到这位是当之无愧的文科学神。
　　“对的，但我热爱文学。”他坐到洛闻的对面，说道，“我叫做彭琛，可以随便翘课，想要单纯地写一篇小说，越早完成越好。”
　　“写什么都行？没有范围吗？”
　　“我还以为学神你有呢。”
　　“我既然邀请别人一起写，就是想征求别人的意见。”洛闻说，“我脑海里有太多故事了，不可能凭自己就写完，就想要放到后面再说，先写文练练文笔，创意就由他人来出。没想到你也没有什么好主意。那就……”
　　“那我们就一起来找吧！”彭琛激动地说道。

　　洛闻想了想，说：“也行。”
　　彭琛往后翘着凳子，开始提建议：“我没谈过恋爱，写爱情小说怎么样？”
　　洛闻：“行。”
　　“你会写吗？”
　　“我怎么都行……”

　　“这可不能随便。”彭琛把手放到桌上那本倒扣的《玫瑰的名字》上，“怎么说都是处女作，一生只有一次的，第一本书非常重要。”
　　手指划过书上的字：昔日玫瑰以其名流芳，今人所持唯玫瑰之名。
　　“写一个悲伤的爱情故事吧。快点写完，尽量能赶得上高三毕业。”他注视着书封喃喃自语。

　　洛闻道：“悲剧的话，是可以在校刊上发布的。毕业时可以发表出来。”
　　彭琛笑了：“学神没有包袱的吗？让别人知道自己写爱情小说，总不太好吧……”
　　洛闻反问：“为什么不好？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彭琛一拍桌子：“好！就喜欢你这种勇气！那么我们开始敲定大纲吧！”

　　商量了好久也没有什么结果，两个人互相磨合的时间总是很长的，而且选择写小说也有打发时间的原因。中午的时间很快过去，洛闻发现一点铃声响起，二人道别后，彭琛没有走向教学楼，而是校门口。门口一辆黑色的轿车等待着他，洛闻转过头不再看。
　　虽然很奇怪，但是不过问别人的难处是基本的礼貌，他也没必要知道。只是开始思考着爱情小说的内容，然而由于自己现实恋爱经验也为零，想不出什么浪漫的好点子。

　　下课时，他问同学：“人们约会的时候会做些什么？”

　　同学瞪大了双眼张大了嘴，手都无处安放了：“卧槽，你，你，你谈恋爱了？”

　　洛闻叹了口气：“别瞎说。我想要写……我的朋友谈恋爱了，给他出点招。”
　　他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果然他还是有包袱的，跟同学说出“我在写爱情小说”这件事太羞耻了。

　　同学先是露出怀疑的神情，又想到洛闻也不至于无良到耽误别人备战高考，就快乐地告诉他：“我谈过几个女朋友，假期约会的话会看电影，会一起吃饭，打电玩，玩密室逃脱什么的……”
　　“看什么电影？看电影的时候说话吗？会有什么动作？吃饭的时候是什么状态……”
　　“停停停，学神，这玩意顺其自然啊！”同学打断了他。

　　“……我知道了。”洛闻叹了口气。

　　“所以你认为人和人之间的爱情很难写？”
　　“是的。”洛闻扶了一下眼睛，看着对面趴在桌子上的彭琛，道，“光是写内心里多么爱某个人，表现不出来的话就没办法。光凭借杜撰的话没有真实性。”
　　“那就不写人和人呗。妖精和人，山神和兔子，蛇和野兽，机器人和机器人，谁爱着谁都行。”彭琛提议。

　　洛闻从背后拿出了三明治放在桌子上，“给你带了点吃的。”
　　彭琛开心地伸手接下了三明治，说道：“谢谢谢谢，我不饿我不饿，我吃完饭才来找你的。”
　　理科班下课是在五分钟前，他是怎么做到五分钟从教学楼到食堂到社团的？洛闻呵呵一声，说：“你刚刚说的有道理。”

　　“那就兔子和机器人怎么样？兔子的王殿下来到人间假扮成人，偶遇机器人，机器人以为小兔子是真的人，就想要向小兔子学习如何做人，兔子误把机器人当成真的人，每天都心惊胆战地提防着机器人。”
　　“有点乱，但是挺好玩的，最起码不需要写人和人谈恋爱了，而是披着人皮的……兔子和机器人。”

　　“那就以兔子为主视角来写？”
　　“可以。公兔子母兔子？”

　　彭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不是，你一本正经地问这个的样子真的很搞笑……那就公的吧。主视角如果是母兔子也太为难你了哈哈哈……”
　　洛闻：“都一样，毕竟我不是兔子。”

　　又一天，时针指向12点，他准时地出现在门口。
　　“今天我们写什么呢？”

　　彭琛从家里拿来了笔记本电脑。
　　洛闻新建文档，看了他一眼，起名字：《兔子先生想要当人！》

　　“那机器人呢？”
　　“机器人还有性别呢？”
　　“那么人称用女子旁还是单人旁还是宝盖ta呢？”
　　“很现实的问题。”洛闻皱起眉头，“让我想一想……”

　　“别纠结了。就让机器人先生也以先生的身份出现吧。”彭琛托着下巴说。
　　“你确定？”洛闻抬起眼睛看他，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
　　最后他掂量着措辞说：“我支持爱情无关性别和种族。但是两个人一起写这样一本小说的话，难免会有些风言风语。”

　　彭琛也有点烦躁：“机器人如果想要学着当人的话，当然要选一个相同性别的人啊。”
　　“很有逻辑。但你知道这不是关键所在。”洛闻忍不住说。

　　彭琛抱头：“那么就要推翻了……我不想，我喜欢这个故事……”
　　就差撒泼打滚了。洛闻说：“那就……起个笔名好了！反正我只是为了练习文笔。”

　　彭琛又燃起了希望：“好！那么我叫AA！”
　　“……那我叫ZZ。”

　　总而言之，故事就这么一波三折地敲定下来了。洛闻仍然觉得怪怪的，和男同学写人外恋小说，
　　虽然用了匿名的手段，还是有些……奇怪。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对爱情这种东西的把控很不到位，将来继续写作的话，必定少不了对爱情的刻画，这种来得如季风一样捉摸不定但又有迹可循的事物也让他觉得新奇而着迷。如果让他来比喻这种感情，他会堆砌一些有双重意义的词语。

　　两人约定周末在一家可以随便聊天的咖啡店见面，洛闻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老板娘好像也认识彭琛的样子。彭琛自己什么也没有点，倒是给洛闻点了一大盘子。

　　洛闻刚坐下，就看到了彭琛把手中的电脑翻了个面，给他看自己写的大纲。

　　洛闻弯着腰看了一半，彭琛说：“你不会拿走看？”
　　洛闻：……
　　他接过电脑，仔细地看着大纲内容。

　　大体上就是，兔子先生走在路上被巫女选中，成为了人类（兔子之王的设定被砍掉了）。他第一次当人很慌张，巫女就教给他人类的语言和一些技能，告诉他学会了人类的所有情感就可以变回兔子。
　　兔子先生走进人类的社会，遇到人就疯狂解释自己是人，大家就叫他任荼先生。因为形象很招人怜爱，他被政府分配去做某家公司的前台，让他背住遇到什么事该怎么做。一天，有一家大公司把最新生产的机器人弄丢了，也就是我们的另一位主角——机器人先生。他选中了第一眼看到的“人类”兔子先生来模仿学习。
　　学习当然要寸步不离，但是兔子先生当这位新同事是来抓他小辫子的，害怕暴露自己其实是一只兔子，就天天尽全力和他开着人类的玩笑，做着人类间应该做的事情。时间长了，一兔一机器人已经了解了对方、迷上了对方。
　　不久后女巫出现了，机器人的公司也找到了他。
　　巫女收回了所有兔子学会的情感，把他重新变回一只小兔子。机器人装作什么都不记得的样子免于被格式化，最后成了不偏爱所有人类的最伟大的机器人。

　　看完了，他说：“挺好的。这样写下来，应该不会很长。”
　　“只是‘挺好的’而已吗？”彭琛有点生气，“我可是穷尽了我所有看小说的套路写出来的。”
　　洛闻笑了：“非常好，只有一些逻辑欠缺的点，因为是大纲，所以没什么大碍。”
　　彭琛满意了，接回电脑放在大盘食物的旁边。

　　洛闻倚在柔软的沙发上，问：“机器人知不知道兔子是兔子？”
　　彭琛说：“我没想好。但兔子应该是知道机器人的身份的，只是不知道机器人对于人类意味着什么。”

　　“那就留一个悬念呗，”彭琛说完自己都笑了，“其实很多作品中似是而非的东西，恐怕作者自己都没有答案。”
　　他捧着电脑，看着对面撑着脑袋、倚在沙发上的洛闻，说道：“你还挺有霸总气质的。”
　　洛闻反映了一会儿霸总的意思，无奈地说道：“话题跳跃得真快。我没有其他意见了，可以开始写。”

　　“还挺顺利的！”彭琛给自己比了个耶，“我原本以为商量要好久。”
　　“你比较给力，几天就想好大纲了。”洛闻夸他，想要拿一点吃的，却看到彭琛摊开一只手竖起来，洛闻就调转手的方向和他击掌。

　　清脆的一声。

　　之后的写作缓慢地进行着，彭琛负责写情节，洛闻往文字上面添枝加叶，但是未免出现两人都不擅长的地方。
　　第二周的周日，仍然是这家咖啡店。
　　“刚到人间的小兔子要经历一系列我们称之为‘社死’的事件。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写。”
　　洛闻严肃地说道。

　　“巧了，我也不会。”彭琛摇摇头，说，“和陌生人聊天并且处处强调自己是人，对面会有什么反应？”
　　“……”
　　“哎，去试一下吧。”

　　他凑近洛闻：“试一下呗，找一个陌生人来，假装自己迷路了。”

　　“我脸皮薄。”
　　“所以呢？”
　　“你去。”

　　洛闻眉头抽搐，露出苦大仇深的表情：“我宁愿去改情节。”
　　“艺术源于生活啊！”
　　“那就一起去。”行动派洛闻忽然抓住他的手把他一起拽到大街上。

　　这条商业街上人来人往，但是因为非常宽阔，人群比较分散。
　　他们四处张望着，企图找到可以说话的人。
　　“那个小姐姐看起来很好说话……”彭琛在他耳边悄悄话。
　　“别出声。闭嘴。”洛闻声音紧张。

　　洛闻还是走向了一个面容清秀带笑的女生。
　　“那个，咳咳……”
　　“姐姐好，我们迷路了！”彭琛接过话。
　　女生看到两人是学生的样子，也就放松了一些，说道：“你们要去哪里呀？”

　　“我们要去，我们人、类的家。”洛闻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能再说一遍吗？”女生疑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彭琛居然在一旁捂着肚子狂笑！
　　“不好意思，您应该没听过这个地方。”微微地鞠躬道谢之后，他拉着彭琛跑了。

　　两人站在咖啡店门口，彭琛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就差把‘你是神经病’写在脸上了哈哈哈哈！”
　　“……你这样是不是有点不厚道，嗯？”
　　他自己尴尬得无地自容，这家伙还笑得出来？想不想人点好的！

　　彭琛随意地搭着他的肩膀，似乎是笑累了，说道：“你的牺牲是有意义的……最起码我们知道了陌生人的一个反应：我是不是幻听了。”
　　洛闻还想要逼着他再去主动开口试一试，后来看着完全不自觉的对方，想想还是算了。
　　对这家伙还能怎么办！！！

　　*

　　“这天雨下得很大，冷冷地铺洒在兔子先生的身上，本来他已经习惯了皮毛被打湿，可是衣服弄干很麻烦，就学着人类的样子打起伞。城市各色的灯光洒下，被雨水淋湿的世界闪耀着迷离的光芒。他突然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巨大的箱子，感到好奇，于是跑了过去，皮鞋踩踏着地面，发出比之前大几百倍的声音。”
　　“箱子里面蜷缩着一个人类，年龄看起来像是有二三十岁。不一会儿人类睁开眼睛。”

　　“机器人的眼睛应该是什么颜色的？”
　　彭琛仍然没骨头一样地趴在桌子上。
　　“我想要……婴儿从熟睡中睁开眼睛的感觉。”洛闻道。
　　“你先闭上眼睛看看。”彭琛又露出他的招牌笑容。

　　“我不是婴儿……”虽然不乐意，洛闻乖乖地闭眼，突然感觉到鼻梁上的眼镜被取下了。空了一块的感觉让他有点不安，但听到那人小心地折叠起来放在桌子上的声音又安心不少。

　　“好了，请睁眼！”

　　洛闻睁开眼——近视度数不高，但是还是看不太清楚，能辨认出他在浅浅地微笑，就好像看到了什么令人惊奇的宝藏一样。

　　他们呆呆地对视了一会儿，不知道都在想些什么。终于洛闻说：“我眼镜呢？”
　　彭琛递给他，评价着：“你刚刚睁眼的感觉就不差，就很……不谙世事。棕色就好，给人安定的感觉，没有太大的距离感，也能让小兔子放松警惕。”
　　“等你近视了你就知道，那叫看不清楚。”视野重新变得清明，他发现彭琛的神情有一些没有散去的留恋，这种两人独处的感觉让他觉得很温馨。但是变故就发生在这一刻：彭琛猝然露出痛苦的表情，捂着胸口和头部重重地摔倒在桌面上，眼看就要滑到地面，幸好洛闻及时地把他捞了起来。但是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只见彭琛的皮肤上透出病态的红色，冷汗极速地聚集，双眼紧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洛闻把他放倒在地上，想到这家伙随身带着手机，就摸出他的手机、打开紧急呼叫，迅速地拨打了急救电话，然后打给了医务室的老师。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发现自己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看向身前的彭琛，他仍然紧紧地闭着双眼，身体不住地颤抖。洛闻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症状，凭借他现有的知识，他甚至不知道有什么应急措施。
　　他从未觉得如此无助。

　　深吸一口气，他知道现在只能等待救援到来，就继续触碰着这个人的衣服，搜索有没有什么药物之类的东西，果然在他的另一侧衣服兜中找到了一盒药。

　　上面全是德文，一个能看懂的单词都没有。看起来是处方药。发病时能吃吗？吃了会有副作用吗？怎么吃？

　　他开始埋怨起彭琛来，知道自己有可能会出现这种状况，为什么不提前告诉他？

　　幸好很快医务室老师赶到了，尽管她也手足无措，没有多久之后救护车的到来解救了他们。
　　“回去上学吧。”老师联系了彭琛的家长来，那是一个面容和他毫无相似之处的高大男子，一身黑色西装，把洛闻拦住了。

　　“……”
　　洛闻静静地看着他，最后只把彭琛的手机给了他。
　　目送着救护车远去，他发现自己的双腿时不时略微颤抖。

　　……

　　洛闻关上手机，敲响了面前病房门。
　　这是一家私人医院，洛闻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但能够看出比起县医院豪华了许多。
　　“请进！”
　　他推门而入，彭琛跟个没事人一样，吃着一种很奇怪的粥，对他笑了笑。

　　洛闻面无表情，大步向他走去，彭琛呆呆地看着他，而他用长腿捞了一把椅子、坐在他的病床边，一手按在床角，一手掰过彭琛的头。
　　“还有事吗？”

　　“扑哧”一声，彭琛又不负责任地笑了出来。
　　“大哥，你关心人能不能用温婉一点的方式……”

　　“你给我一个解释，不然我就不让你吃东西。”
　　彭琛看着近处洛闻簇起的眉头，呼吸一窒，最后说：“就是营养不良病倒了而已。别担心，再观察一周就可以出院了。”
　　洛闻吸了一口气，松开了他，彭琛有些不知所措，手拿起又落下，最后接着吃那碗粥。

　　洛闻安静地等待他吃完，一直没有任何动作。彭琛放下勺子，把碗搬到一边，就听见他说：“如果下次再发生这种事情，我应该怎么办？”
　　“不会发生了。”彭琛扭过头看他，说，“纯属偶然，真的。如果、如果真的再发生，那就和这次一样好了。”
　　“所以你也没有想到？”洛闻古怪地问。
　　“没有，不然我早就告诉你了啊。”他回答，重新笑了笑，“无论怎么样，都谢谢你！”

　　*

　　“谢谢你。”机器人有些不知所措，任荼给他撑了一把伞。
　　任荼觉得他表现得简直完美至极，人类关怀同伴的性格特点被他把握住了。
　　两人差不多高，身体正好被一把伞遮住，淋不到一丝雨。下班的路上车辆不少，难免会有需要小跑的时候，两人的身上才会湿一两片。
　　任荼不禁想起自己还是四条腿着地的兔子的时候，从来不会和同伴一起撑着伞跑步，因为没有腾得出来的腿。现在可以用一只手撑伞来为自己和其他人遮风挡雨了。
　　这是一种被需要的感觉，而且比原来的复杂得多、汹涌得多，尤其是当他看向同事的暖棕色双眼时，他会看清人眼上精致细小的纹路，诉说着更为复杂的情感。

　　*

　　“感情在升温了……”
　　仍然看着窗外，夏天独有的蝉鸣是万物的背景音，阳光大把大把地洒下来，彭琛说道，“写得好煎熬啊！我快要把我向往的恋爱全部倾诉进去了，还是觉得情感不够到位……”
　　他投来求助的目光，“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那是什么感觉？为什么会喜欢？”

　　洛闻：“不好说。”
　　很明显不是他想要的答案。洛闻一边摘下眼镜，趴在桌子上休息，一边说：“我对这个不算很敏感，但是我认为，确定心思的时候一定是忐忑不安的。有时候会一直逃避那个答案，有时候会勇敢地接受那个答案，然后告白，或者什么都不做。这就可以算是恋爱了。”
　　彭琛眯了眯眼睛，不怀好意地说：“诶？那你觉得他们两个谁会先说喜欢？”

　　洛闻抬头：“你要的悲剧，你自己定结局。理论上告完白之后就可以收尾了。但是这样的效果会不太好。”
　　彭琛点点头：“我懂了我懂了，先顺其自然拖下去吧，我还没想好细节……”
　　你还挺心软的。洛闻叹了口气趴了回去。

　　这个学期很快结束，暑假来临。虽然不会很长，但是聊胜于无。

　　这天洛闻收到一条微信，两人在老地方碰面。
　　“约会？”
　　“对，约会。希望我提出这点不会冒犯到你，但是现在再去找个姑娘谈恋爱实在是来不及了，我又完全没有恋爱经验。已经进行到不约会不可以的桥段了！”
　　他一本正经地说，“希望你可以帮这个忙。”

　　洛闻非常紧张：“什么……意思？”
　　“就是假扮情侣来约会啊！提供一下素材好吧，我这辈子还没有跟别人一起去过公园游乐园商场风景区呢……”
　　洛闻不知道为什么松了一口气，内心又有点空：“行啊，陪你去我没问题的。”

　　*
　　兔子先生说：今天是我在马路边捡到你的一周年！
　　为了和人类一样有仪式感，他对机器人说道，兴高采烈地拿着两张电影票。

　　*

　　“你买了两份？”彭琛有点儿不知所措，但是还是把可乐接了下来。
　　洛闻又把他手里的可乐拿了回去：“下次不能吃的直接告诉我。给我吧，我喝。”

　　两人前后落座，是一部狗血淋头的虐恋电影。
　　洛闻看得一言难尽，在磨皮美白的滤镜下感觉不到男主哭泣得有多么撕心裂肺。男主被车撞了，就一定得失忆是吧？最后女主一定得绝症是吧？
　　不是不好看，只是无聊。
　　他侧头，却发现彭琛居然哭了，无声地流着眼泪，和在场的很多敏感的年轻人一样，眼泪一颗颗地地流下来，“像断了线的珍珠”的比喻原来不是凭空捏造。这可比男主哭得好看多了，洛闻想。但是彭琛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呆呆地转头，目光对上的瞬间猛地清醒过来一样，眼泪缩回去了。
　　然后他看到眼前出现一张纸巾，紧接着糊在他的脸上。

　　“擦擦。”洛闻低声说道，耳边是悲情的乐曲，女主的葬礼上男主出席，虽然不记得她了仍然会伤心不已。荒诞的黑白照片、无病呻吟的曲调，蒙太奇式的结尾。他只记得透过纸巾碰到了彭琛的眼泪，温热的感觉停留不去。
　　他应该嘲笑他，这种情节值得人流下眼泪么？
　　但是此刻却开始自我反省：是不是我没有认真看，才做不到共情？

　　“然后呢？”

　　“理论上来说，现在是晚上六点钟，兔子会带着机器人吃饭。”

　　彭琛指了指这一楼层的餐馆：“随便挑，吃什么都行，我买单。”
　　洛闻摇摇头：“但是我不饿，接下来应该干什么？”

　　“不知道。”彭琛愣愣地说道。

　　“你应该和兔子一样努力地想，”洛闻道，“提出要约会的可是你啊。”
　　彭琛进入了兔子先生的角色，说：“我们去逛街？”

　　“有需要买的东西吗？”洛闻说，“没有需要的还是别破费了。”
　　“你应该说‘好’。”
　　“好，那就去。”

　　……

　　这样的奇怪的“约会”进行了很多次。与其说是约会，不如说是一起出去玩，但是彭琛坚持这样就可以获得灵感。
　　“游乐园！游乐园游乐园！”
　　两人站在大门前，彭琛高兴地跳着。
　　“还没到春天呢，把衣服穿好了，别冻着！”洛闻跟在他后面说道。

　　“这个项目暂停了，嗯，那就过山车？”
　　彭琛兴高采烈地提议。
　　“你可以吗？”洛闻皱起眉看他。
　　他想了想，叹了口气说：“算了。我去一下卫生间。”

　　回来却拿着粉红色的棉花糖，脸几乎都挡在整个糖的后面。

　　“尝尝看？”

　　洛闻接过来，撕咬了一口软绵绵的糖果。
　　“好吃。”

　　“具体是什么味道？”彭琛问道，眼睛发亮。
　　洛闻眼神却有些黯：“就是很甜，太甜了。”

　　中午的时候，彭琛从自己背包里拿出来了盒饭，都是很奇怪的、叫不上名字的菜品。
　　“我可以尝一口吗？”洛闻坐在他身侧，突发奇想。
　　彭琛说：“不好吃。”但还是喂了洛闻一口。

　　洛闻觉得味道其实还可以，只不过口感很奇怪。彭琛看着他说：“其实也没啥，我就是很容易食物过敏。”
　　洛闻就陪着他吃完了饭。虽然天有些冷，但是阳光足够温暖，糖果色的游乐园令人心情愉悦。

　　吃完了，彭琛就说：“我会想一些对话。”
　　洛闻疑惑，他接着说：“需要你扮演一下机器人先生。”
　　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好。”洛闻点头。

　　稀里糊涂地，一下午在排队和游玩中过去，彭琛对旋转木马这一项目的游乐性提出质疑。
　　“你还能玩什么项目？”洛闻说。

　　看到了可爱的兔子雕塑，他说：“要不要合影？”
　　“……太蠢了。”洛闻有些不乐意。
　　“那你拍我就行。”

　　夜幕逐渐降临了，洛闻深呼一口气，手机摄像头对准了少年有些单薄的身影，他靠在旁边的兔子雕塑上，路灯和晚霞混杂着光影，色调缱绻。

　　“摩天轮？”
　　“是啊，就这儿，让他们告白吧。”彭琛拉着他上了摩天轮，给他看手机里提前写好的告白台词。

　　“为了看看台词是不是很尴尬，你就代入一下角色呗，”他说，“快点，我要听学神兼机器人的告白。”
　　漆黑的夜晚被游乐园多彩的灯光照亮，洛闻无奈地读着备忘录里的话语。

　　“任荼先生，虽然这么说很突然，但是我想我喜欢上了你。其实，我不是你新来的同事，只是一个机器人，跟在你身边想要学习如何做一个人。你教会了我，你用你温暖的笑容接纳我，用你热情的话语鼓励我，教会我如何当一个人、爱一个人……”
　　手机的光照着他的眉目，他微微抬眼，却看到备忘录的标题：
　　彭琛的死前愿望补完计划。

　　他抬头看向怔怔的彭琛，那人似乎听得着了迷，把他的目光缓缓地移向窗外。

　　“我改变主意了。”这时候摩天轮缓缓上升到最顶端，他的手指触碰着窗，下面的游乐园像一场铺在地面上的幻梦。
　　“我要一个圆满的结局，兔子和机器人知道自己的心意，美满地在一起了。”
　　这时候已经驶过最高点了。

　　洛闻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被夜色涂抹的侧脸，摩天轮缓缓下降，直到最底端。彭琛想要离开，洛闻却一语不发地拽住了他的手臂，掏出钱来说道：“老板！再来一次。”

　　两个人又缓缓升起。这一次彭琛没有往下看，而是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眼睛里一开始还有一些疑惑，后来就散去了，好像在说着随你的便。
　　只能听到机械缓缓运转的声音，以及没办法忽视的心跳声，就像是命中注定一样的、摆脱控制的心跳声，洛闻举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侧脸，发现是热的。
　　他深吸一口气，说道：“重来。我喜欢你。”
　　恰好是最高点。
　　“我喜欢你！”他坚定地说道。

　　彭琛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什么东西拽住了，四肢好像要被拆解开来，透着一股无力的感觉。那绝不是温暖抑或冰冷，而是独有的无形力量。
　　“不是台词？”他艰涩地问。

　　洛闻有些忐忑，“不是。”
　　他突然笑了：“又不是只有在最高点说的话才会被当真。”
　　这句话刚说完他就感觉到自己流下了眼泪，就像支撑着什么的东西倒了。
　　“你应该猜到了点吧，我生病了，”他说道，“很严重的病，看起来没什么大事，其实身体已经快要撑不住了。基因突变引起的病症，全世界只找到9例，他们都没有活过20岁。”

　　就像是说着别人的故事一样，他平静地说着，眼泪静静地流淌，替他诉说那些没有说出的东西。

　　洛闻怔住了，他没有想过病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那你觉得喜欢我是什么好事吗？还愿意表白……”
　　“你的医嘱规定你封心锁爱了？”

　　这句话让两人都笑了出来，洛闻俯身去拥抱他。

　　他说：“就像兔子和机器人一样，谈恋爱没有什么限制，没有那么严肃，就是谈个恋爱而已。如果你喜欢的话……”
　　彭琛挂着眼泪笑着说：“往下说啊。”
　　“那就谈。反正我才18岁。”洛闻抱紧他，“从今天开始，以后的每一天，我们都是一起度过的，直到有能够拆开我们的艰难险阻出现。”

　　“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死亡也做不到。”洛闻松开他，认真地说道。眼睛会说话，所以即使是沉默着，两双眼睛也能把不必宣之于口的东西传达过去。摩天轮先生恰如其分地到把他们送到地上，无奈地注视着这一对人。

　　“毕竟我不是兔子。我也不是机器人。”这话说完，两个人同时笑弯了腰。

　　回去的路上，彭琛说：“我有很多愿望，要在死前完成。”
　　洛闻不喜欢“死”这个字，但是没有办法，跟在彭琛的身后，踩他被路灯投下的影子。

　　*

　　“我爱你！”
　　两个人都笑了。兔子先生的脸红红的，他注视着机器人的眼睛，机器人也注视着他，目光里是被人类称为“爱”的事物。
　　巫女看着他们，想着我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爱就是这么简单的东西。”她也浅浅地笑着。

　　*

　　《兔子先生想要当人！》作为毕业刊附带的单行本，卖出了几百份。
　　AA和ZZ，两个匿名作者被许多人探寻着身份。毕业季的悲伤就像落下的春花，美丽而耐人追寻。

　　“我在海边。”
　　下雨了。洛闻打开伞，坐在湿润的礁石上，手机通着电话，他看了看低声翻滚着的海浪和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问：
　　“你在哪里？”

　　彭琛的笑声传了过来，“我这里是艳阳天啊。”
　　“你在哪里？”洛闻无奈地问，“几天没见过你了。”
　　“别这么粘人。”彭琛语调一变，突然很认真地说，“我很快回去了，你等我啊。”

　　电话被挂断。洛闻突然很想现在就见到他。头上顶着同一把伞、走着同一条路，人就不会分开。

　　第二天，他在火车站看到了彭琛。
　　“今天我十八岁了！”刚到了座位，彭琛就兴高采烈地说道。
　　“你刚十八？”
　　“我小学跳过级……”
　　他的话语被堵住了，睁大眼睛，他感受到嘴唇上一触即分的柔软感觉。
　　“生日快乐。”

　　彭琛的脸上迅速开始发热，就像中了魔咒。他从来没有想过亲吻能有这么大的威力。

　　两个人去了很多可以玩的地方，都在彭琛的愿望清单里写着。其实他的愿望很简单，想去的地方离家都很近，愿望完成的那一天，两个人躺在酒店的床上笑着。

　　“谈恋爱这个，真的算是超额完成任务了。”彭琛牵着他的手指。
　　他说：“我能走得晚一点就更好了。”
　　洛闻皱眉，“别这么说。”
　　“你别生气……我总是要死的，明天再死、现在就死都一样。但如果我能永远陪着你该多好。”
　　洛闻不说话，死死地拥抱他，用像是要将两人融为一体的力度。他发出痛苦的叹息，体会着怀中另一个人的心跳，和自己的。
　　不一样的频率，鲜明地击打着胸膛。

　　洛闻想，我已经走进了他的世界，那里有爱和光明。为什么知道这个人命不久矣，还要留在他的身边，去许诺不可能的永远？
　　因为他相信。
　　死亡若要带走他，让他去另一个地方，这没什么。不过是一场短暂的恋爱，和世界上所有的恋爱都一样！没有阻碍。怎么会有阻碍？

　　旅程结束后的第四天，一个夜晚，两人照例聊天。
　　“太晚了，快去睡觉吧。”洛闻看着钟表。
　　“等等等等……”
　　“还要说什么？”
　　“我爱你呀。”
　　洛闻却突然感觉到一丝痛苦袭击上他的心脏，然后胸口就一阵发闷地难受。我这是怎么了？
　　他很突然地留下眼泪，没忘了回一句：“我爱你。”
　　他的笑声透过话筒又一次传来，刻入他的脑海之中。

　　就像是命运的玩笑。
　　洛闻在第二天听到了那个人的……死讯。不容置疑的死讯。如当头棒喝。从自己的家到医院到他的家再到葬礼，他驱使着自己从一个地方赶往另一个地方，站立于一个个充斥着伤心的地点，就像是目送或者是守卫一个回不来的人。
　　那个人是在场人的亲人、陌生人、同学，只有自己是以知道一切的爱人的身份站在这里。抚摸他的睡着的侧脸，就像是抚摸一朵凋谢的百合。只有我知道，你的所有心愿已经达成了吧。
　　……除了最后那个愿望，那个“希望自己能活得再久一点”的愿望。

　　或许是我们都贪心了。
　　他在睡梦中死去，心脏和脑部功能同时沉睡，所以很安宁。根据他的遗嘱，洛闻把自己送他的小东西和那本书放在他的棺椁内。他留下了很多东西，同时带走了很多东西。6英尺下，命中注定死去的少年定格在他的18岁，洛闻注视着黑白照片，用爱和祝福告别爱人。

　　回去之后，他看着自己书架上剩下的那本《兔子先生想要当人！》，轻轻取了下来，看到扉页那个闯入他人生、然后不情不愿地离开的少年留下的亲笔签名。

　　“倘若我能够预知未来，我会更早地爱你。”

　　*

　　“几十年后，公司终于找到了遗失的第一代智能机器人。他的怀里躺着一只柔软的白兔，说他已经学会了一切，却没有学会留住他的爱人。”

　　这一段被两个人删掉了，他们说：让故事就断在这里吧。
　　故事当然可以就断在这里，因为死亡、离别等等全都是可以结束的。但是爱断不掉。爱说：我明天再死去。
　　所以他从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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