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侬

　　欢喜侬

　　文/罗桉

　　1.
　　张宇迪第一次见沈清苑的时候，就喜欢上她了。

　　她是那种爸妈棍棒教育耳提面命地长大的女生，大学前干过最出格的事情就是和邻座的男生打架，直到把人家掐出两条血痕，自己的脸上也挂了花。

　　她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喜欢上一个女生，那个女生还是自己的室友。

　　但是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2014年九月，开学的第一天，她扛着两个行李箱走进601的那天，一切的错误就开始了。

　　沈清苑长得真好看啊，是她生长的那座小城市里从来没有的样子。

　　干干净净的小脸，像是剥了壳的鸡蛋。
　　小小一个人，笑起来的时候有小酒窝，眼睫毛弯弯的。

　　说话也柔声细气，带着点吴侬软语的娇嗔。

　　“我叫沈清苑呀。是申海本地人喔。”
　　“带你去南京东路逛街啦。”

　　张宇迪忽然无师自通地明白了，为什么那些青春文学里，要说，“喜欢一个人像是小鹿在乱撞。”

　　可不是么，满心里郁郁葱葱的一片丛林被人点了把火，受惊的鹿横冲乱撞。

　　她根本不需要去想、去确认，就清楚地知道，自己喜欢上了沈清苑，喜欢上了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女生。

　　2.
　　张宇迪胆子很大，脸皮也厚。
　　哪怕那口方言叫其他学生总是善意或否地取笑，她也照样活跃在各处。

　　刷高绩点、当团支书、报名支教、参加社团，她把自己的时间排的满满当当。

　　只是害怕见到沈清苑而已。
　　——无数次被人冠上“卷王”的评价以后，张宇迪假笑着想。

　　只要她足够忙碌，这样，她每天回到601的时候，沈清苑就已经睡着了。

　　她的床铺本来是下铺，但是沈清苑说，自己早上容易低血糖，恍恍惚惚的，怕踩空梯子。

　　于是张宇迪提议：“我们俩换吧，我个子高，换衣服容易撞头。”

　　沈清苑笑得甜甜软软的，用吴侬软语回她：“好的呀。”

　　所以，在很多很多个沈清苑不知道的深夜，张宇迪都偷偷地、屏住呼吸地，从床缝间凝望着她。

　　像是一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又像是被私藏起来的天使神像。

　　她分明不敢妄念去污浊，却又控制不住心中的念想，一次又一次地用目光闯进伊甸园里流连。

　　但她当然，不敢也不能，说出那句，“我喜欢你。”

　　3.
　　沈清苑有男朋友。

　　张宇迪早在刚开学的时候就知道了。

　　是申海名校的同级生，沈清苑的高中同学。

　　她没见过，却能偶尔看见沈清苑和那人聊天时候的笑。

　　她喜欢的人轻轻掩着唇，眼睫毛俏皮地弯起来，在眼窝下面挤出一道浅浅的褶。

　　沈清苑用她听不太懂的话，红着脸向对面的人撒娇。

　　“侬伐要港了啦。”

　　4.
　　沈清苑分手了。

　　那天她红着眼回来，头发淋得透湿，浑身都在发抖。

　　张宇迪握着她冰凉的指尖，听见她用断断续续的哭腔说，“他早就喜欢上了其他女生，漂亮又会玩。”

　　“……他根本不喜欢我，却故意吊着我。”
　　“拿着我的照片，笑话我，还给他的朋友看。”

　　“我好蠢，真的，我怎么这么蠢啊……”沈清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烫得她手背发痛，哭着的人却笑了，浅浅的小梨涡里聚着一片影。

　　“宇迪啊，你是不是觉得我好好笑。”

　　张宇迪颤着手、拼命地摇头。
　　她难过得快要哭出来，心就像是被人一点点地捏碎了发痛。

　　她好想说，你不要哭好不好，你是全天下最可爱、最漂亮、最讨人喜欢的人。
　　我好喜欢你、我特别喜欢你。

　　可是她只能无能地愤怒、无能地绝望。
　　一条卑鄙的狗将她最珍贵的宝物摔伤了。

　　她连个拥抱也给不出手。

　　5.
　　沈清苑转系了，放弃了她喜欢的外文，咬着牙考过了金融系的分流考试，转去了经院。

　　换宿那天，她朝张宇迪挥了挥手。

　　“宇迪再见呀，以后有空一起玩哦。”

　　张宇迪看着空空荡荡的床铺，咬了下发溃的腮肉，很努力拽出一个灿烂的笑。

　　她道别：“再见呀，清苑。加油！”

　　南京东路，你还没带我去过呢。

　　6.
　　毕业典礼那天，张宇迪无所事事地举着摄影在校园里逛。

　　学生会从不缺新来的小干事，学弟学妹们热热闹闹地给今年毕业的前辈们拍着照。

　　几年申海的气派泡出来，她早就不是那个一口方言、土里土气的“卷王”了。

　　原本的短发和素面朝天被精巧的淡妆取代，她披着件飒气的长版风衣，半倚在玻璃花房旁边拨弄着镜头。

　　隔着一小丛灌木，有一对穿着学士服的女生，牵着手，在某个地标前面抬高自拍杆合影。

　　“太矮了啦，你举高一点。”
　　“就这么长好伐啦。”
　　“瞎讲，换我来！脸都大了一圈。”

　　是那种带着点吴侬软语强调的普通话，脆生生的，带着种浑然天成的娇嗔。

　　又让她想起了沈清苑。

　　于是她走过去，说：“需要帮忙吗？”

　　7.
　　“好呀，谢谢。”
　　回过头的刹那，女生愣了下，继而软软地笑起来，睫毛弯出漂亮的弧度。

　　“宇迪！”

　　张宇迪也愣住了。

　　几年不见，她的短发留成了长发，还烫了酒红色的卷，每次回到家都被爹妈唠叨。

　　沈清苑却剪了头短发，面上不施粉黛，干净利落地像个假小子。

　　若不是方才在后方看见了学士服下的裙子，单看外表，她甚至分辨不出这是个可爱的少年还是少女。

　　张宇迪忽然有种近人情怯的退缩，恨不得自己方才没有迈出那一步。

　　她张了张嘴，声音很干。

　　“清苑。”

　　该说什么？
　　说，好久不见？
　　还是，好久不见，但是，在我再看到你的第一个瞬间，我心底死了整整四年的小鹿，又被一场无端山火，烧得无路可逃？

　　8.
　　“阿苑！”旁边双麻花辫的小姑娘很不高兴，摇晃了下她的手，撒着娇跺了下脚。

　　沈清苑温温柔柔地转过脸，在麻花辫小姑娘侧脸上轻轻触了下，语气无奈又温软：“好啦？”
　　“是我大一的室友喔。”

　　“外文系的张宇迪，国奖大佬呢。”她哄着小姑娘，又冲张宇迪露出个歉意的笑，轻声说。

　　“我女朋友。”

　　张宇迪终于反应过来。
　　——面前的两人，一直十指相扣着啊，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呢……

　　9.
　　张宇迪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校区，就连相机被扔到了哪儿，都懒得去在意了。

　　离大学路一条巷的酒吧街，当晚多出个酒红色卷发、哭得肝肠寸断的女人。

　　她为什么为什么不敢，她为什么为什么这么蠢。

　　她喝了好多好多酒，各种她听过名字的、没听过名字的。

　　沈清苑说过，长岛冰茶是一种闻起来清新、实际上很烈的酒。

　　她当年还不知道各种酒的区别，只见过自家炕上温的、十块钱几两的老黄酒。

　　可那天在酒吧街，她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长岛冰茶，柠檬和薄荷掩盖着，苦味的烈酒在胃袋里冲撞。

　　她却始终没醉。

　　清苑啊，她的清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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