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赋

　　一
　　春雨沾衣落花闲

　　风乍起，吹雨斜，斜雨淡如烟，惹人惆怅。
　　庭院外，愁雨如织，芭蕉染上一抹如梦的铜绿。
　　甄非烟将那卷惹得洛阳纸贵的【曹子建集】轻轻掩上，托着腮，心不在焉地看着屋外那帘濛濛的
　　春雨，心事犹如雨后的愁草一般繁芜。
　　暮春，正是乍暖还寒时候。春风疏狂，春雨微凉。
　　风也潇潇，雨也潇潇。肥了绿叶，残了红花。
　　落花倏然飘散，却又在半空蹁跹一霎儿，方才跌入池中。
　　落花瘦，春水皱，引来几尾游鱼鯜喋不已。
　　那泓春水中一圈圈涟漪轻轻荡开，像非烟的心一样，再也无法平静。
　　桃花落，池阁闲。画廊下，雕柱旁，甄非烟望着眼前这一切，不经意地幽幽一叹，轻如风声，心思莫名地乱得像眼前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春雨。
　　春雨湿罗衫，春风吹罗裙，春花落满肩，春心乱如麻。
　　风，雨，水，花，美人，池阁，还有那卷【曹子建集】，静谧得像一幅被微雨沾湿，温润秀洁、气韵幽幽的水墨画，愈来愈淡，愈淡愈朦胧，愈朦胧愈是意韵悠长。
　　蓦地，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五彩斑斓的绣球，绣球落地，滚到甄非烟那双葱绿绣花鞋旁。她心里好奇，弯腰捡起，只见球身上沾满了斑驳的春泥。
　　她用纤指弾去春泥，细细把玩了一会，刚欲转身回屋，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道，姑娘留步，请把球还给在下。
　　甄非烟愕然一讶，自家的后花园怎么会忽然闯进一个男子来。
　　她回首，瞥见来人是个一身华服的翩翩少年，俊挺的脸上嵌着一双炯然有神却又未脱尽稚气与桀骜的眸子。再看他华服之上春雨沾衣，一双黑靴黄泥斑斑，甄非烟马上猜到这个纨绔子弟是在附近冒雨蹴鞠，一不小心把球踢进了院子，逾墙而来捡球的。
　　少年怔怔地看着甄非烟，只见她俏丽的脸上，愁眉罥烟，目如清泉，双唇樱红，花影之下身姿婀娜，微风之中衣衫飘然，行动如弱柳扶风，微步似轻盈凌波，他不禁口中喃喃说道：“我见过你的！”
　　"瞎说，你我萍水相逢，你怎么会见过我?"甄非烟微嗔，见少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不禁双腮羞红如醉，艳倒桃花，转身进屋。她脚步轻柔如凌波，罗袜染微尘。
　　"我没有瞎说，我的确是见过你的!"少年迭声说道，竟又不知不觉地尾随她走进了屋里。
　　屋外轻寒漠漠，春雨正浓，点点滴滴，而屋里却炉香正热，温软的香气如烟散开，满屋蒙熏.甄非烟回首见这少年竟呆呆地跟了进来，心头又是一怒，目含嫌怨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你这人...谁让你进来的?"
　　少年一进屋，便被这馥郁的龙涎香熏得心神激荡，待听到甄非烟说话，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竟贸然闯进了人家香闺，连忙作揖道歉，又说，"姑娘，我的的确确见过你，和你现在一模一样，丝毫不差，世上绝对没有两个这般相像的人!”
　　甄非烟坐到窗前，见他一脸至诚，不像说谎，不禁饶有兴趣地问，“那你说你在哪里见过我？”
　　“这...这个不说也罢，说了姑娘恐怕也未必相信.”少年一脸失落。甄非烟掂了掂手中的绣球，眼角露出一丝狡黠与顽皮，“喏，说出来球才还你。”少年听罢，忙摇手说道，“姑娘如果想要这球，在下自当奉送.”
　　甄非烟见少年憨憨的，心里一阵好笑，“你快说，你在哪见过我？”
　　“在...在梦里。”少年嗫嚅道，说罢又羞惭惭地低下了头。
　　甄非烟以为他在胡诌，不由得掩口而笑，眼角眉梢却是笑意难藏，一如屋外池中的涟漪一样层层荡开.
　　少年见她笑起来犹如一朵初绽的牡丹，再听得她那轻柔的笑声，心里如沐春风.
　　“你这人真会撒谎.”甄非烟忍俊道.
　　“我不是撒谎，我真的在梦里见过你的，我记得在梦里你是洛神."少年一本正经地说，"我说的句句属实，你和我梦里的洛神长得一模一样，都是这么绰约美丽."少年正如痴呓语着，仿佛又置身当年的梦里一样.
　　甄非烟听到少年在夸她长得美，心里一丝害羞，但更多是得意，她微微撅嘴道，"我才不是什么洛神，我叫甄非烟."
　　话出口的一瞬，甄非烟心头忽地漾起一股悔意，暗暗自责不该把闺名告诉这个素昧平生的少年.
　　"甄非烟."少年重复了一遍，"卓尔非凡，飘然如烟，好名字!"少年点头笑赞，不由得又多看了这个高贵仕女一眼.
　　正巧甄非烟也抬头看这少年，四目相交的那一刹，两人心里都是一阵悸动与慌乱.就这样两人呆呆对望许久，才如梦初醒般的都低下了头.
　　甄非烟脸颊上泛起一抹如醉的绯红，一双素手不知所措地胡乱摆弄着裙带。少年移开眼睛，游目四顾之际自己身旁有一面幽幽的古镜，镜中的黑漆木几上搁置着一卷半旧的【曹子建集】.
　　"姑娘也爱读曹子建的文章?"少年问.
　　"嗯，曹子建年纪轻轻，才高八斗，令人景慕."甄非烟低声说道，一想起那个未曾谋面的大才子曹子建，她心里涌起一股与其缘悭一面的慨叹。
　　少年对着铜镜里那卷【曹子建集】，眉宇忽露一抹得色。
　　甄非烟把绣球抛给少年，展眉浅浅一笑，说道，"现在完璧归赵."
　　绣球在半空划出一道绚烂的彩弧，被少年一下接住，少年躬身一谢，转身离开.
　　甄非烟隔着珠帘，隐隐约约地看着少年远去，心里竟有一些不舍，她轻移莲步，追到廊下，"哎，你叫..."话被搁一半，她心里又是一悔，觉得自己太过唐突，不仅胡乱把自己的闺名告诉了人家，现在又追问人家的名字，真是太过失态了.想到这里，她又局促不安地低下了头。
　　还好，少年并没有令她难堪，他露出皓齿，灿然一笑，明媚一如春光，"我的名字暂时保密，他日有缘再见，定当告知."
　　说罢，转身走进烟雨濛濛中，挺拔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幕里，消失在甄非烟明澈如泉的双眸中.
　　红榉木地板上，几行脚印渐渐风干了.
　　屋外，依旧.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春风闲无事，卷帘入户，翻开绿纱窗下的黑漆木几上那卷【曹子建集】.雨点落在字里行间，一霎间，字迹朦胧，墨香晕开.
　　甄非烟看了一眼，提笔蘸墨，花落古砚墨也香.
　　她顿笔一怔，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地写下了曹子建三个字.
　　墨静静流淌，曹子建三个字慢慢在宣纸上隐去.她搁笔，轻声一叹.
　　屋里，画屏幽幽，铜镜微凉.

　　落花，烟雨，小镇.所见皆是画，人在画中走.
　　黄绸伞下，甄非烟一袭翠绿的衣衫，罗裙拖地，与几个骄童侈婢徐徐走过如诗如画的小镇.
　　洛阳城外，泼墨的山.
　　山道上，石阶久历春雨，湿漉漉的，长满柔嫩的苍苔.
　　她轻提罗裙，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上.
　　山道崎岖，道阻且长.两旁杂花生树，深藏鸟鸣。
　　甄非烟放眼望去，青山如铜锈.山谷间，云雾升腾，一座青砖红瓦的古寺，潜隐其中，俨然在望.
　　松涛阵阵，山风幽幽.她弛然地长长吁了一口气，一股清新甜爽的空气沁入肺腑，无比惬意.却不房脚下踩上了一抹湿滑的青苔，脚底一滑，一个趔趄，几欲跌倒.
　　幸好迎面下山的折扇男子眼疾手快，疾步抢上前去，搀扶住了她的手臂.
　　"姑娘受惊了!"男子话语温柔地说.
　　“多谢公子搭救之恩.”甄非烟惊恐未定，脸色苍白，一颗心兀自跳个不止.
　　甄非烟轻轻移开绸伞，只见眼前这个男子面如秋月，一对剑眉，宛如刀裁，羽扇长衫，英姿飒爽.竟与那日私闯她家捡球的少年模样仿佛.只是少年活泼桀骜，未脱稚气.而男子却儒雅矜持，风度翩翩.
　　雨幕中，绸伞下，两人忘情相望.良久，甄非烟像是意识到什么，赶忙把手臂从男子手中抽出，见男子兀自怔怔地盯着自己看，便不胜娇羞地转过头去.
　　男子初时见甄非烟肌肤如冰雪，绰约如仙子，倾城倾国，令人见之忘俗.现在又见她一脸娇羞，杏腮微红，如白雪托梅，别有一番情味，不禁怦然心动.
　　甄非烟见其呆呆不语，如痴如醉的盯着自己看，心里在埋怨他无礼，却又不好发怒，只低声唤道，"公子..."
　　男子幡然觉醒，郝然一笑，冲她一点头，扇着折扇离开.
　　两人擦肩而过的一刹，甄非烟不经意瞄见男子的折扇之上赫然写着 曹子建三个字，于是她连忙转身，说道，"公子留步，可否借扇一观？”
　　男子回身一笑，毕恭毕敬地递上折扇.
　　甄非烟接过，轻轻展开，但见折扇正面画了一幅美轮美奂的仕女图，而画中仕女竟依稀就是自己.画旁写着几句诗，截取自曹子建的【美女诗】.字迹温润秀杰，挺拔峻丽，一旁小篆落款，正是曹子建.
　　“曹子建...”甄非烟轻声念道，心里一阵疑惑，曹子建怎么会把她画在扇子上.她看了一眼男子，心想，莫非他是曹子建...
　　“姑娘也认识子建.”男子凑近笑问，显然他不是令甄非烟朝思暮想的大才子曹子建.这时他蓦然发现扇中的女子竟与眼前的少女相貌情态无不毕肖，心里也是讶然，怪不得我一见她就觉得好生面善，原来这几天她一直在我的扇上，与我形影不离.
　　“你不是曹子建？”
　　“我叫曹丕，子建是我弟弟.扇子是他送我的，你与子建认识吗？”
　　“不认识.”甄非烟轻轻摇头，喃喃说道.
　　“既然你们素昧平生，那子建怎么把姑娘画到了扇上？”
　　甄非烟默然，心中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一想到曹子建竟在扇上画自己，不禁喜不自胜，说道，“曹公子，令弟才高八斗，文采粲然，令人景慕，我有一不情之请，可否把此扇送给我？”
　　曹丕听到眼前这个妙龄女子对弟弟交口称赞，心里一酸，但仍强颜一笑，“姑娘相中，在下情愿奉送.”
　　两人再次别过.
　　甄非烟才走出几步，忽听身后曹丕说道，“姑娘，可否告知芳讳？”
　　她回头，发现曹丕正深情款款地看着她，不由得脸颊一烫，又泛起一抹烟霞般的绯红.
　　她低下头，怯然说道，“甄非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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