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忘川有条船

　　今天摆渡船上来了一个分量不轻的人。
　　始一上船，船身便猛然一斜，让负责接引的长福来了个大马趴，手里捏的金链子也险些落到海里去。
　　一边的平安手疾眼快捞住了即将葬身忘川的金链子，然后恭敬对来人道：“船钱已经结清，您请随我来。”
　　百忙之中还不忘给险些闯出大祸的长福一个白眼。
　　来者虽然体型可怖，但脾气却出乎意料地好，她温和道：“多谢姑娘。”
　　平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长福突然插嘴道：“你怎么瞧出她是个姑娘的？？”
　　平安瞧上去像是小孩模样，跟长福一般梳了两个角鬓，两人衣着相同，模样相似，加上平安的个子比长福还要高上几分，声音也有些喑哑，比起货真价实的男孩子长福更像个男娃娃。
　　也不怪乎来这船上的人大多都是将平安当作男孩子来看的。
　　平安虽然知道长福很可能只是好奇才有这么一问，但还是习惯性地回怼一句：“你当这世上人人都眼瞎嘛！”
　　长福后知后觉察觉到自己先前说的话有些不妥，遇到炸毛的平安果断认了怂，一幅任其打骂绝不还嘴的模样，平安先是装模作样的“哼”了一声，然后又做作地扭着自己的小腰肢挑起船舱前的帘子，换上了客气的笑容对来人道：“七先生正在里面等您，她对您的船费很满意，应当不会为难的。”
　　平安这么一笑，便显出几分姑娘家的娇俏来，来人顿了顿，忽然感叹道：“姑娘这么可爱，认不出的人果然都是瞎了眼的……”
　　平安听了这话，便笑得眉眼都找不见了。
　　-
　　平安的娇柔做作在看到帘子里的一道青白身影后就戛然而止了。
　　她恭恭敬敬道：“七先生，人带过来了。”
　　那人跨步进舱，却一下呆住了。
　　在船外看着船舱小小一处，装下两三人怕也勉强的样子，谁知跨步进来，却仿佛直接入了另外一处天地。
　　舱里被分作三间小屋的模样，外间简陋，只有两张矮床和一道书案，用一道竹帘与中间的房间隔开。中间与后面的房间是用一道屏风相隔，只留下一个容人进出的小门。
　　中间的房间应当是最宽敞的一个，不仅有一条两侧都摆着坐垫的会客用的长案，在小船两侧还有两个不小的矮桌，一侧桌上放着一个纯金的天平模样的摆件，旁边摞着一些书册和纸笔，应当是个书案，另一侧的矮桌上则架着一个一人高柜子，柜子上错落着隔开了小小的空间，里面零落着摆着一些小物件。
　　被称作七先生的人就坐在那条长案后，听到平安的声音后方才抬起头，让来人看清了她的模样。这位七先生生得极美，好像是画里直接走出的人儿，眉眼偏淡，一双水似的眸子清清冷冷，一如船外缓慢平稳流动的河水，像有蒙蒙雾气笼着，看不透深浅。
　　七月扫了一眼面前这个魁梧的身影，见其呆呆地立在那处，了然一笑，也不做打扰，平安也一幅见怪不怪的模样，把手里的金链子放在那个模样精致的天平上，然后瞧着上面跳动的指针读出一个数来：“四千七百五十一。”
　　这个数字惊醒了尚在震惊这摆渡船内天地的许成君来，她没有留意那个数字的含义，低下头看着眼前不曾起身的七月，然后恭恭敬敬道：“失礼了，见过七先生。”
　　她虽听说过摆渡船的一些规矩，却不曾知道七月的真实名字，是以只能跟着平安一道称其为七先生。
　　七月对称呼什么的并不在意，倒是对平安念出的数字十分满意，她从平安手里将那金链子取来，丢进了手边的一个小坛子里，然后对许成君颔首：“坐。”
　　许成君鼻子动了动，刚刚坛子打开的一瞬间，她好像闻到了一点酒气？
　　七月随手将坛子放在一边，然后抬眼看着这个把自己包裹地严严实实的魁梧女人，微微一笑：“你既然能登上这摆渡船，便自然知道摆渡船的规矩……我可以帮你实现愿望，但也得从你这里得到相应的报酬。”
　　许成君一愣，顺着七月的目光看向挂在案几上面的一串精致陶瓷小瓶。
　　小瓶被做成了常见的酒壶模样，不过一个指节大小，但上面的花纹却极为详细，似乎能看到图案上的每个细节，而且仔细看过去，每个小瓶上的图案也是不同的。悬着的瓷瓶每个都有一个同样精致的木塞紧紧塞着，应当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
　　成君觉得，这瓷瓶里的东西便应当是自己需要交付的报酬了。
　　果然，七月冲她伸出一只手，白皙的手掌上便躺着一个同样精致的小瓶，不过瓶身上只是一片空白，没有什么纹路。
　　七月瞧出许成君的茫然，笑了笑解释：“我要的报酬，便是三分眼泪。”
　　许成君一愣，七月的指尖便划过了悬挂着的瓷瓶，带起一阵清脆的碰撞之声。
　　“这三分眼泪，须得是有人为你之死而流，不参杂半分杂念。”
　　“叮铃——”声起又落，许成君突然紧张起来，不自觉吞了下口水。
　　“那，我可以选定人吗？”
　　七月似乎笑了下：“可以。”
　　她将手掌递过来，纯白的瓷瓶立在她掌心，七月道：“将它握在手心，想着那个人，它会帮你接下他的眼泪。”
　　许成君接过小瓶，纯白的小瓶与她黢黑且粗糙的手掌形成鲜明的对比，许成君忐忑的将其握在手心，七月笑了下，看她闭上眼，手指在酒坛上敲了敲，便有一道酒气自坛中蕴出，酒气先是盘桓在许成君鼻下，后又穿过帷幔将平安和长福惊醒，平安和长福嗅着酒气，很快就倒在了船头。
　　七月将酒坛封好，然后将手掌附在无知觉的许成君手掌之外。
　　-
　　酒气成雾，又渐渐散去。
　　七月发现自己和平安长福正立在长街一侧。
　　长福尚且迷迷瞪瞪，平安已经清醒过来：“这是那人的回忆？”
　　长福茫然道：“我们为什么会在别人的回忆里？”
　　平安叹了一口气道：“因为我们闻了酒香……”
　　长福还有许多疑问，但平安已经四处张望：“七先生呢？”
　　七月在一片烟云缭绕中举了举自己手里的馄饨碗：“在这儿。”
　　正巧又有一碗馄饨出锅，七月周围的烟气儿又浓了几分，配上其清冷绝艳的五官，将其整个人衬得好似仙境中的人一般。
　　平安拉着满脑袋问号的长福在七月身边坐下，七月又向馄饨老板招手：“再来两碗馄饨。”
　　平安坐下时也有些纳闷：“这里的东西也入不了我们的腹，七先生为何对回忆里的东西如此……”
　　情有独钟？
　　话还没有说出口，长街尽头传来的马蹄声便打断了平安的思路，三人都不是凡人，能听到马蹄声之外盔甲碰撞的细微声响，平安面色一白，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整个人战栗起来，竟是连话都说不出口了。
　　七月轻叹一声，将平安和长福护在身后，马队呼啸而至，掀起的尘土让七月刚刚吃了两口的馄饨蒙上一层灰。
　　馄饨老板苦哈哈地皱着脸，虽然刚刚及时将锅盖盖上，但马队这么一过，自己的摊子还是需要好一番收拾。
　　一队快马驰骋而过，第二队也很快跟上，长福眼尖，突然惊叫一声：“小心！”
　　原来是有一个瞧上去八九岁的孩童似乎以为只有一队快马，所以等第一队快马走后，就要急匆匆奔向对街，却不想第二队快马来的如此之快，他尚在长街中央便要直直面上奔走的马蹄！
　　比长福的提醒更快到达的是一个惊鸿一般的身影，青色的短衫飞速掠过地面长臂一捞便将那惊呆的孩童圈在怀里，又在马蹄未落之际抽身自马腹下窜出，稳稳落在长街另一侧。
　　第二队快马很快驰骋而过，满街只留下对那个马蹄下救人的俊朗侠士的赞叹。
　　七月的目光却没有落在那一大一小身上，她望向快马离去的方向，满目灰尘中，似有一魁梧身影坐于马上，回首望着，最后又收回目光，纵马离去。
　　待纵马的骑兵离开，平安才慢慢恢复过来，她白着一张脸开口：“刚刚那是……”
　　回忆落下帷幕，周围静止下来，七月看着自己灰扑扑的馄饨，不满地啧了一声，听到平安的问话，她用下巴点了点那个正给那个孩童塞过一包东西的侠士：“那是她选择的人。”
　　她又转向长街尽头调转马头离开的魁梧身影：“那就是许成君，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
　　从这副画面来看，这次相遇并算不上美好。
　　-
　　馄饨是吃不下了，七月深吸一口气，挥挥手，周围画面便又发生变化，长街慢慢被一座宫殿取代，身穿暗色华服的女人稳坐主位，用一种高高在上的语气开口：“成君，听闻你在长街纵马，险些伤了路人？”
　　许成君身着黑色盔甲背对着七月，沉声道：“是！城北战线告急，走长街是最快的路线！”
　　“即便如此！你依旧没有守住防线！”华服女人突然厉声呵斥，“足足被人推进了半里！”
　　许成君皱着眉头：“是三妹不肯……”
　　“狡辩！领军的是你，跟成如有何干系！”
　　华服女人目光囧囧：“这次我且饶了你，给你三天时间，把战线推回原处，你若是再敢胡乱推卸责任，就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女儿！”
　　言毕，便挥袖离去。
　　平安听到这里有些惊讶：“许成君竟然是这女人的女儿吗？”
　　长福更加惊讶：“许成君竟然是个女人吗？”
　　平安抿着嘴道：“我怎么感觉，这个女人好像不太喜欢许成君？”
　　七月没有说话，只看着跪在地上的许成君。
　　许成君送走了跟在华服女人后面的女官，才缓缓抬头，说出了自己没有说完的话：“是三妹不希望有人牺牲，不肯我出兵，假传消息……”
　　但除了七月她们，没有人听到了。
　　许成君慢慢转过身来，这才让平安和长福看到了她的脸。
　　在船上时，她的脸被遮的严严实实，方才长街行军又有盔甲遮面，这还是平安和长福第一次看到许成君的脸。
　　长福口快道：“这真的是个女人吗？”
　　无怪乎长福会将这句带着无礼的话问出口，实在是因为长福见识太短，身边的女人，即便是平安这种的，在大多时候还是有些少女韵味的，可眼前这个许成君脸色黢黑，竖眉铜目，后唇紧闭，不怒而威，莫说是女儿娇态，活脱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猛将啊！
　　三人看着许成君从自己旁边走过，带起一阵金属颤音和铁血热气。
　　七月突然道：“因为她生得丑吧。”
　　平安愣了一下，方才意识到她在回答她之前的问题。
　　-为什么这个女人好像不太喜欢许成君？
　　-因为她生得丑吧。
　　生得丑，做什么都像是东施效颦，让人难以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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