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屿之舟

　　南川市的夏日，明晃晃的让人眼周肌肉紧绷。
　　南川大学刚刚结束下半学期的考试，人来人往，麦羽悻悻地站在校门口。

　　麦羽是南川本地人，大学考去了永平市，念完之后又顺其自然地找了永平的工作。这次因公回老家出差，受了父母之命接小她5岁的弟弟，现在在学校门口等着。

　　刚结束工作从客户那儿赶过来，穿着偏正式的裙子，她已经开始后悔了。虽然工作这么久早就习惯了高跟鞋，但是跟着领导一起出差，强度总是比日常更大一些。她已经“噔噔噔”地赔着笑跑了一天了，脚踝酸痛。

　　麦羽轻声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从年底为了奖励自己才狠下心来买的名牌包包里掏出手机，按了麦翼的电话，语气倒是一如既往地强硬：“兔崽子，你不能快点嘛？”
　　她那弟弟在她心里永远是活脱脱一混小子的印象，虽然麦翼今年已经大二了，“麦羽，你一年回家几次？好不容易来接我一次，等等怎么了。”
　　麦羽眉毛往里蹙了蹙，小声道：“还有多久？”
　　“快了，五分钟。”麦翼顺着茬儿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念叨，“上班了的确是了不起，谁都管不了你，家也不回，弟弟也不要。等我翅膀硬了，也想飞哪儿飞哪儿......”
　　麦羽打断他：“我看你只有嘴硬，飞之前翅膀先给你折两半儿”，低下头挂断了电话。

　　麦羽随意地把手机扔回包里，重又抬起头，眯缝着眼往周围看了看。
　　这是个结束了期末考试的周五傍晚，学生们才不受湿热的天气影响，走路的步子轻快，伴着半空中飘着的轻盈谈笑声，不由得让她想起了当年她也还是学生的时候。
　　她大二的时候在干嘛呢？刚开始和谢穆洲的异地恋，充了情侣号的电话卡，每天都煲电话粥，盼着假期和节日才能抽空见一面。

　　只是看到眼前成双成对的情侣，还是会很羡慕，瘪着嘴给他发个委屈的表情。
　　谢穆洲就会直接打语音电话过来，“怎么了习习，想我了？”他喜欢把她的羽字拆开来叫。
　　麦羽回过神来，麦翼还没来，她些微地跺了跺脚开始移步往边上树荫下的座椅走。

　　座椅挨在篮球场旁边，连成排的几个篮球场就在南川大学门口，热闹地满溢着这个年纪少年的青春荷尔蒙，耳边时不时就传来男生的叫嚣。
　　像南大这种省重点大学，学生质量也高。随便扫一眼就能找到好几个又高又出挑的男生。
　　年轻真好，麦羽眉头终于松了松。

　　身上的职业套装让她姿势不那么自在地坐着，挺着背端着仪态。
　　卷发落在薄薄的肩上，露出纤细白净的脚踝。
　　她走到篮球场边上坐下的时候，好几个男生都回过头来把目光落在她身上。

　　麦家基因遗传好，麦羽和麦翼两姐弟是走在街上都会侧目忍不住多看两眼的人。
　　俩人走到一起就更瞩目了，谁见了都喜欢。
　　亲戚朋友总是夸：“两个孩子都乖又争气，麦妈你就享清福吧。”麦妈妈就合不拢嘴地笑。

　　麦羽能注意到场上依然有目光断断续续地投到她这边，接着窸窸窣窣的议论。
　　怎么说也好歹是步入社会三年有余的姐姐，突然就升起来一种“过来人”的不屑。

　　更何况，她已经等了那个小兔崽子快一个小时了，气得咬了咬牙。嘴里嘟囔道，“一群小毛孩子。”可气，麦翼更可气。

　　其实，就算是从远处打眼一看，也能一下子注意到和周围学生气质明显不一样的麦羽来。
　　穿着西装料的鼠灰色连衣裙，像一朵花型端正饱满、枝干却带利刺的显眼蔷薇科植物，贴着“生人勿进”的警示牌。

　　又等了一会儿，直等到树荫都往旁边移了移。
　　麦羽实在是懒得动，一部分脸暴露在阳光下被照得透白，睫毛覆下一片浓厚的阴影。

　　已经快到晚饭的时候了，篮球场慢慢空出来，学生们一拨一拨地往外走。
　　一道身影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挡住她的视线，制造了一片笼罩着她的阴影。
　　她听到头顶传来的声音：“同学，等人吗？”

　　麦羽困惑地蹙着眉抬起头，男生一身球衣一看就是刚从球场上下来，胸腔微微起伏着，鬓角被汗浸湿，脸上带着过于耀眼的少年气。
　　他正好在她面前挡住了猩红的日落，背光显得头发一圈儿毛绒绒的，面孔还挺帅的。

　　麦羽仰着头忍不住扑闪了两下眼睛。

　　没得到回应，他又发起了一个新的问题，“你是我们学校的吗？”他的脸一点一点在面前清晰起来，眉眼弧度微微向上勾起，鼻梁和下颌线勾勒着锋利的线条，喉结上下滑动着。
　　“不是。”麦羽越过他，看了看远处发出起哄般笑声的其他几个男生，又把目光转回来。
　　少年的意图很明显，在后边儿等他的也显然是跟他认识的一群男孩子，麦羽有点难为情，一大把年纪了，还在一群小孩儿的注视下如此局促。“嗯.......”她不知道怎么开口才能合适一些，“我应该比你大很多岁”。

　　男孩子明显地被逗笑了，眼睛弯成月牙，里边儿浸着深深的黑：“哦。大很多岁？是能大多少岁？”
　　可能是因为在自己的主场，男孩子一点都不怯，偏了偏头舔了下上嘴唇，然后蹲下来。
　　拿出手机打开了扫码界面：“那能加你下吗？”

　　麦羽的视线随着他蹲下而放低，颔首时头发滑落到胸前。
　　两个人视角突然转换，变成了他仰视着麦羽，长手长脚地蹲在她面前，有点乱的发丝随着晚风轻松跳动着。

　　她屏住气，飞快地思考了下。

　　黄昏光线暧昧，校门口人流量降下来，但是她好像依然也没办法走开到别的地方去。因为她那个磨蹭得要命的亲弟弟还是没来。
　　为了避免尴尬，她点亮手机屏幕，打开了工作号的二维码。

　　没错，工作号。用的真名，方便跟客户做自我介绍，头像是一张类似于windows桌面一样的风景图，任谁看了都是摸不到任何线索、清心寡欲的样子。

　　她的好友列表栏多出一个红点，“那我先跟朋友去吃饭了，”男生扫完码站起身来，“你如果无聊可以给我发消息。”指了指手机，转过身走进了他朋友们的队伍里。

　　也不是第一次被陌生人搭讪了，好歹有些经验处理类似的事情。
　　作为一个成熟的职场女性，不让对方尴尬，也给自己留退路。

　　一般她也是能制造借口拒绝的。比如大概是一个月前，她下班回家走在永平市的大街上，正跟好基友许俊安打着电话，迎面走来一个看着像是从事金融行业的男人问她：“方便加个好友吗”，递出了手机。

　　麦羽得心应手地一边捂着电话，一边摆手说不方便。许俊安听到这边麦羽不悦的声音后，在电话那边放大音量却是无实际意义地呐喊：“加她好友？脑袋给你拧下来！”
　　许俊安还是很护犊子的，他、麦羽、苏洁三个从小在南川老小区里一起长大，属于青梅竹马铁三角的关系。

　　“奇了怪了，”麦羽觉得有意思，“他看不见我在打电话吗，当然不方便了。”

　　许俊安当时正跟麦羽商量，怎么偷偷跑回南川给苏洁一个生日惊喜。
　　他们三个一年里一定要聚在一起过三个人的生日，是一种约定俗成的默契。

　　麦羽从小成绩一直好，一路保送，总是年级里有名的风云人物。
　　这种小姑娘，成绩又好长得也漂亮，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转。
　　老师也喜欢她，帮忙批改作业、抱卷子、带课间操、收各班的材料，都是她。

　　而和谢穆洲，本来是八竿子再加根定海神针也打不着的两类人。听说过谢穆洲的名字，也是因为苏洁是谢穆洲同年但是差三个月的表妹，当然评价也不怎么友好，“谢穆洲？我那倒霉表哥？干啥啥不行，气我第一名。眼里只有那群狐朋狗友，又称‘兄弟’”。
　　而这群兄弟里，还有几个跟隔壁拉跨学校的校霸走得近，多少沾点儿社会气息。

　　男孩子嘛，念书的时候每天嬉皮笑脸打打闹闹的。每每想起来，谢穆洲也会自嘲地说：“小羽可是女神，中学的时候从来没正眼看过我”。

　　所以他们早就认识，只是除了苏洁没什么交集。而第一次对话，是麦羽站在谢穆洲他们班级后门，像个辅导员一样一脸忧虑地跟他说：“同学，醒醒，别睡了，帮我叫下苏洁。”顿了顿，又加了“谢谢”。

　　谢穆洲的左眼眼皮子就开始跳。后来他回忆起来这段总是开玩笑，莫不是第一次跟麦羽说话就知道她旺夫？毕竟以前没仔细瞧过她，也没跟她说过话，只是从苏洁的嘴里听过她的消息。

　　当时谢穆洲只是在想，怎么会有这么一张张着瓷娃娃脸，说话却那么一板一眼的小女孩儿。就算你没干什么坏事儿，也得再犹豫上两秒，不然怎么跟小老师交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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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麦翼出现在了学校林荫大道的尽头。
　　背着个一看就没什么东西轻飘飘的书包，嘴里不知道是不是嚼着口香糖，慢慢地踱。

　　从瞄到那个小点开始，麦羽就眯着眼睛原地站起来，一动不动蓄着力。
　　等他一步一步走过来，一把甩着她的包天马流星捶抡在他大腿上，再提着裙子恶狠狠地踹了一脚。
　　麦羽从来不是什么淑女，再加上全家都惯着她，即使是比麦翼大五岁，被宠着的那个人也是他姐姐，名副其实的千金大小姐。
　　麦翼早就预判到了，习惯性地往旁边躲了一下，“看以后谁敢娶你，母老虎。”却还是顺手接过她的包。

　　他俩一到家，麦羽就被爸爸妈妈围过去一阵嘘寒问暖。
　　麦翼早就习惯了自己是空气这种场面，默默放了东西进了厨房，接手还在灶台上煲着的汤。

　　本来就是掌上明珠，自从去了外地念完大学还留在外地工作，一年回不了两次家，这颗明珠更是升级成了夜明珠。

　　而她之所以找这份工作，也是因为这公司有项目在南川，每两三个月也能假公济私地回一趟家。
　　刚刚独立面对社会，她还不想这么快就回来。麦翼一直在老两口身边，麦羽还没觉得有什么一定要回来的必要。至少这几年没有。

　　“爸爸的小棉袄噢，工作别太累了，辛苦的话就回来。”他俩拐着弯地想让女儿留在身边，“这次待几天？”
　　“过完这周末，周日晚上回去上班。我什么都好，你们别担心。你俩身体怎么样？”

　　麦翼此时很不合时宜地到客厅来想接杯水，麦文勇刚刚对着小棉袄还殷殷切切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麦翼今天期末考试怎么样。”

　　“挺好的啊，正常发挥。我就接杯水，你们聊你们的别管我。”只是震惊于他爸这脸变得之快，川剧艺术继承人都得喊他一句师兄，又讪讪地走回去。

　　吃过饭，又和二老遛了弯，麦羽洗漱好准备休息。
　　注意到屏幕上还没处理亮着的小红点：“我叫杨屿，电子系大二的”

　　麦羽盯着天花板，其实当时她是能拒绝掉的。
　　但是，那个男孩子，好像也没有让人讨厌的样子？甚至...还有点可爱？

　　网友们说的很对，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果然很像小狼狗。
　　麦羽重新回想了下，点了点头表示认可，眼睛一闭按了通过。

　　过了一会儿，小狼狗看起来十分开心地发过来一个表情，然后重复了一次自我介绍：“你好，我叫杨屿，你呢”
　　“麦羽，我昵称就是真名”
　　“你好，麦羽。”
　　看着这句颇为正式的问好，麦羽把刚习惯性地就要跟客户打出的“你好，请多多指教【握手】”又删了。

　　对方消息来得很快，“对了，你常来南大吗？”
　　“没有，我只是来南川出差，碰巧今天在你们学校等个人。”她觉得没有必要解释太多。

　　她抱着好奇又有点贪玩的心态，没把这当回事。
　　也向来觉得男生都晚熟，同龄人她都觉得幼稚，更何况是比她年纪还小、还在念书的小朋友。

　　但是杨屿丝毫没有察觉：“这样啊，还以为以后也能经常在学校见到你。”不想对刚认识的人泼冷水，麦羽不再回复。
　　杨屿只能自接自话，“而且，你看起来也没有比我大很多啊，你不说的话，我还以为你是刚面试完所以穿着正装刚返校的学妹。”
　　麦羽意识到自己笑了的时候嘴角已经上扬了一段弧度。现在的小男生，还挺会哄人。

　　他刚刚说他大二是吧，那跟她弟弟一个年级，也就是比她小大概5岁左右吧，的确是小屁孩儿。
　　已经25岁的麦羽瞬间觉得自己身形都高大了一点逗他：“是吗，但我肯定是你姐姐。”
　　对面不一会儿就秒回：“姐姐”
　　嗯？？？

　　盯着这句莫名蹦出来的“姐姐”，麦羽仿佛看到屏幕对面一只活泼求陪玩的炸毛小狗被胡撸着毛一秒变温顺，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点亮屏幕，重新看着对话框里的“姐姐”，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生气不留情面地反驳道，“我有弟弟了，不需要多一个弟弟。”明摆着拒绝的意思，希望他能懂。
　　她现在有点后悔，想把这只突然出现的小狼狗删掉。

　　毕竟她对弟弟这种生物没有一点点兴趣，想到她家里那个弟弟就觉得够了。
　　“所以今天你在等的人是你弟弟？”
　　他看到了？原来他没走，那她这么粗鲁揍麦翼的样子他肯定也看到了。

　　“没有必要告诉你吧。”麦羽忿忿地回。
　　杨屿察觉到了对面沉下去的语气，但是仍然掩饰不住地无声地开心了一下。

　　她没有男朋友，至少今天跟她一起走的那个不是。她也太可爱了，还让他叫姐姐。
　　她长得更好看了，杨屿好想用长辈的语气夸她出落得亭亭玉立。
　　她是麦羽。是那个麦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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