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捡到了龙王的鳞

　　百川清浊同流，汇于隐海。朝夕奔行，不止不息。

　　隐海之岸。

　　此处有一渔村，住着二十几户人家。

　　几只海燕落在木屋上，又有几只在啄着晾晒渔网的竹竿，只因上面残留着几尾晒干了的小鱼。

　　渔民打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算是靠海吃海。

　　众人都被日头晒得黝黑发亮，唯有那最是瘦弱的沈青瓷，颇为白净。

　　沈青瓷平日同样以打渔为业，家境贫寒，据说是三岁时便被遗弃在此处，不知父母。

　　留给他的，只有一个破旧的木房子。

　　他幼时靠着隔壁田阿旺家给吃喝，懂事后便自己打渔，还贴补田家。

　　渔家只学打渔晒网，无人识字，也无人读书，唯有这沈青瓷偶然去了趟镇上，知道了天下还有书，靠着自学识得了字。

　　田叔田婶都说好，当年从这留下来的名字上，便知道沈青瓷的父母也算读过书，如今沈青瓷走上这路，倒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于是几年下去，沈青瓷便算是成了个书生，书生天生爱书，卖鱼赚到的钱，除了吃饭便是买书。

　　多年积攒下来，书生得了二十册书，正如他的岁数。

　　隔壁阿旺总说他爱书如命，将来是要一心科举，得了状元的。

　　沈青瓷听了，却总是摇头笑笑，沉默不语。

　　他喜欢从书上得知渔村之外的种种，但科举听起来，便更像是一个遥远的梦。

　　七夕这日。

　　隔壁阿旺正忙着晒网，便看到沈青瓷也起得很早，大为惊奇。

　　因沈青瓷每夜读书读到很晚，往往一觉睡到白天日上三竿。

　　像今日这样，倒是少见。

　　“阿瓷，你今日要出海吗？”阿旺问道。

　　书生腼腆一笑：“阿旺哥，我是要晒书。”

　　阿旺放下整理网的手：“这书摆在家里，又不会坏，还要晒吗？”

　　“虫会咬，海边湿润，也会发潮。”沈青瓷一边解释，一边捧着一摞书，往沙滩那边走。

　　那处最是宽敞，日光充足，白日的浪潮卷不过来，刚好晒书。

　　沈青瓷一本本摆好了书，让书在干燥的沙子上躺好，书上面又压好石头。

　　“阿瓷，书摆好就行了吧？”阿旺纳罕地看着他。

　　沈青瓷温和地点了点头。

　　“那你跟我出趟海吧，不远，今天就能回来。”阿旺建议道。

　　倒不是他强人所难，而是看这沈青瓷家中，若不打来几尾鱼卖掉，明日就要无米下锅了。

　　“谢谢阿旺哥。”沈青瓷展眉笑道。

　　他并非是不知好坏之人，哪里看不出阿旺对他的照顾？

　　沈青瓷幼时不会打渔，都是靠着大他十岁的阿旺教他，才算是有了谋生的法子。

　　回家匆匆收拾了渔网，沈青瓷便和阿旺一起乘船出海，在邻近处下网捕鱼。

　　近海海域并不危险，不过这时节并非汛期，也没有那种“推鱼而至”的盛况。

　　沈青瓷所捕之鱼，虽然不算满载而归，但也足够几日营生。

　　在夕阳之下，二人打渔归来，海面上红光一片，海燕擦过天际，翅羽之间，像是将天边的红与海面的红穿引在一起。

　　待船靠了岸，天色便已经黑了。

　　“阿旺哥，今日多谢你了。”沈青瓷感激道。

　　除了吃喝，这些鱼拿去镇上卖了，大概又可以给自己添些笔墨。

　　沈青瓷将鱼在家中放好，便急着去收书，往那片沙滩跑去时，却看到了一簇光亮。

　　金色的光芒在隐隐闪烁，他鬼使神差，便想靠近过去。

　　“阿瓷！别去！”阿旺慌忙大声喊道，“当心是鬼火！”

　　幸而他动作慢，在外面多停留一阵，正把渔网晾上，便刚好瞧见了沈青瓷。

　　在沿海之处，总有鬼火出现，沙滩上无人生火，却有亮光。这无缘之火，实属不吉。

　　“若是鬼火，我便更要去了。”沈青瓷回过神来，愈发担忧，“我怕它烧了我的书。”

　　也怕晚上海岸又起潮汐，让白天晒好的书打湿了去。

　　没等阿旺拉住他，沈青瓷便快走几步，到了跟前。

　　阿旺担忧，又气又急，于是也跟了上去。

　　“让你别去，你非要去……”阿旺开口数落着，可手下已经开始帮着沈青瓷收着远处的书。

　　“阿旺哥，你看这是什么？”

　　沈青瓷却停下动作，望着一本书上的光亮。

　　这根本不是鬼火，因为没有火苗，它只是一片半透明的发光之物，却比萤火还要亮。

　　阿旺看了也奇，却看到沈青瓷已经用手小心地拿了起来。

　　“阿旺哥。”沈青瓷心中突然涌现了一个念头，让他的心跳都加速起来，“这或许是……龙鳞。”

　　“你瞎说什么呢？”阿旺愣道。

　　“书上说，每片海都有龙王居住，隐海自然也不例外。”

　　沈青瓷望着手中的鳞片，它已经占满了他的整个手掌，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鳞片在温暖着他的手。

　　“好端端的，龙王的鳞就掉在咱们这里了？”阿旺明显不信。

　　龙王之说，祖辈皆传。可隐海却从未传出这种说法，也从未有人见过。

　　隐海无龙，才是祖辈的说法。

　　有人说千百年前，隐海从前住着的人惊扰了神明，所以神明降下惩罚，要让隐海无神照拂。

　　如今渔村的人都自嘲，说此处便是被神明抛弃的所在。

　　“阿旺哥，因为今日是七夕啊。”沈青瓷笑了下。

　　他匆忙收拾了书，连带着手中这片鳞片，都搬回了屋子。

　　阿旺只当他读书读傻，摇摇头也拎着鱼回了家。

　　“今日是七夕。”

　　沈青瓷把晒好的书整齐地摆在桌上，他仰起头来，透过窗子，看着那残月，口中喃喃。

　　书上曾说，今日是龙王的晒鳞日。

　　天门洞开，龙王大人出水晒鳞，所以会是极好的晴天。

　　兴许便是这天上的龙王，遗失了自己的鳞，让他捡了去。

　　沈青瓷欣喜地继续看着那鳞片，翻来覆去，试图再找到一点线索。

　　在烛光之下，那鳞片依然在发光，但因两光相遇，此刻已经显得不甚明显了。

　　鳞片如今更像是普通的半页小扇，沈青瓷将它翻过去时，便终于看到了一个精致的小字。

　　敖。

　　天下除了龙，这隐海之岸除了龙，谁会与此字有关？

　　五年前海上的那一幕，又再度浮现在沈青瓷的脑中。

　　那时他第一次独自出海，便碰上了突然而至的海上风暴。

　　他被卷入海水，再好的水性也敌不过城墙般的浪潮。

　　而在他耗尽了力气，也终于要沉下去的时刻，一个银发男人朝着他游来，拉住了他的手臂，努力把他往岸上带。

　　沈青瓷未曾深想在风暴之夜，这男人从何而来，是何身份。

　　他只担忧自己会因求生本能，把这男人同样拖下了水。

　　可恍惚之间，沈青瓷却已上了岸。

　　紧跟着，他那条小船，也飘悠悠回来了。

　　“谢……”

　　沈青瓷勉强站了起来，想要感谢那人的救命之恩。

　　可晃眼之间，那个银发男人已经不见了。

　　那日的出海就像是一场梦。

　　可湿透了的衣裳还在淌着水，渔船也显得有些残破，需要修补了。

　　一切是真。

　　担忧了一整日的田叔田婶问起时，沈青瓷只说是好心人救了他。

　　可沈青瓷回家躺在床上，自己细想，却总觉得那人身份并不一般。

　　在险境之时，他是没有心思去多想。回到家中后，方才的一幕幕反而愈发清晰。

　　银发男人太过从容，那大海像是他的天地，听着他的驱使，而非寻常人眼中的可怖。

　　就在那时，沈青瓷生出一种奇异的憧憬，他或许是被神明救下了。

　　而海中的神明，除了龙王，又会是谁？

　　可渔民们都说，隐海无龙，纵然是旁处的龙，也是有着龙角，不似凡人的神祇。

　　沈青瓷记不得银发男人的容貌，暗暗的月光下，一切都如此模糊。

　　但他记得男人拥有着温热的体温，长长的银发带着海水，擦过他的脸颊。

　　沈青瓷回过神来，看着手掌上发光的鳞片。

　　这鳞片，是属于五年前救过他的那个人吗？

　　龙王有无数鳞片，而心口的那片，最为珍贵。

　　沈青瓷看书上说，没了心口鳞片，龙王必然心中空空，这种缺失，很可能会伤了这条龙。

　　然而想让龙王发觉之后回来，不知又要多久。

　　既然隐海从未得见龙王踪迹，兴许龙王甚至都不会情愿，特意来隐海岸边寻找。

　　沈青瓷心中多了个大胆的念头，既然让龙王来寻，如此飘渺没有把握，倒不如他主动去寻龙王，也刚好看看，那是不是当年救他之人。

　　沈青瓷只觉得自己是要做一件关乎人生的大事。

　　他心里也总有一种感觉，强烈渴望着龙的存在为真。

　　隐海不是被神明抛弃的地方，只是他们的神明，如此隐匿行踪，不像其他的龙，要明里讨要贡品，享用香火。

　　夜已深了，那仅有的二十多户人家，都已经睡去。

　　岸边只有海浪的声音，还有沈青瓷修补木船时，发出的叮叮当当。

　　沈青瓷看了看天色，而后便乘上了新修好的船，缓缓往海里而去。小船在广阔的大海上，总显得如此渺小。

　　天色看着尚好，并无阴云。

　　可沈青瓷未曾看到，那不远处，海燕成群匆匆飞过，只怕风雨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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