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迟

　　“为什么要丢下我？我明明流了那么多的血……”

　　青年站在医院空旷冷清的长廊内，站在手术室的那扇门外，定定地看着前方，他的脸被鲜血染红，看不清他的面容。

　　白衬衫破裂了，露出他全身的伤口，没有一块儿是干净的地方，手背脸上全是疤痕，血还未流尽，顺着他的手指和衣角滴落下来，医院的地板已经变成血海，在这黑夜里变得阴森恐怖。

　　他的表情很绝望，很愤怒，又很无助。明明身形颀长，可灯光却照不出他的影子，就好像被困于这家医院的孤鬼，在向你索命。

　　青年倏地蹲下身，从血海里掏出什么东西。

　　再站起身，又露出一副诡谲的笑，而后摊开了红掌。

　　躺在他手掌上的，居然是一根断指。

　　“我都变成这样了，你们还不过来救救我么？”

　　“我真的，很疼啊……”

　　“……”

　　血腥味与这森冷的环境交杂。

　　——

　　咚！咚！咚！

　　下午三点钟，江似霰从床上惊醒。他坐起身急促地喘着气，衣衫已经冷汗湿透。

　　林致芬坐在他的床边，惊恐地看着他。

　　“又做噩梦了？”

　　江似霰看着她一愣，而后别过头去。

　　“嗯。”

　　林致芬叹息一声，从床头拿了一个药片，“把药吃下去。”

　　江似霰穿上鞋，没去碰药片。

　　那是镇定精神的药，江似霰这些年一直在吃，却丝毫没用，不管怎么看医生都摆脱不了他做噩梦的命运。

　　他总是会梦到那个人，满身是血地站在他面前。

　　林致芬见他没动，又问：“你这些年一直在吃药，怎么情绪还这么不稳定？要不再去医院看看，让医生重新给你……”

　　“妈！”江似霰打断道：“我不想再吃了。”

　　哪怕江似霰再努力克制自己，他说话的情绪还是比较激动的。

　　“为什么？”林致芬见他不听话，急得站起来想说他几句，又见江似霰打开衣柜在收拾东西。

　　“你这是干什么，过几天就暑假了，你现在准备行李做什么？”

　　“我要出去工作。”

　　“去哪工作？你还没毕业。”林致芬急了眼，摁住江似霰的手不给他动，“你跟妈把话说清楚，你到底要干什么？你现在情绪很不稳定，就不能听话在家好好待着吗？还有暑假我们要和程家一起去新西兰旅游，你和蓉歌……”

　　“妈！”江似霰怒道：“您能不能别再管我了？”

　　“霰霰。”

　　“新西兰你们去就可以了，把我这个神经病带过去做什么？你每天不是催着我见程蓉歌，就是逼着我去医院，我说了这些药对我根本没什么用。”江似霰拿起柜子里的药物，在林致芬的注视下通通扔进了垃圾桶，“我每天都要吃这些药，每天都要靠它们入睡，可是有什么用？我还是会做梦，还是会梦到他！”

　　“我总是会梦到血，总是会看到他绝望无助地看着我……”

　　“可是那件事都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了，我们也都过来了！”

　　“我们是过来了，可是他呢？”江似霰嗓音发着抖，“您知道他怎么样了吗？有没有挺过去，他要是挺不过去也会回来向我们索命的……”

　　“不会的！”林致芬被江似霰说的紧张起来，“八年了，要有什么早有了。”

　　她走进拉住江似霰的衣服，“霰霰，妈妈知道，妈妈知道当初不该让你看见那些画面，可是，可是我……”

　　“妈您到现在还没明白。”江似霰将衣服从她手心里拽出来，“让我执着到现在的根本不是那些画面，而是你们无情的离开。”

　　“霰霰……”

　　江似霰失望地看着她：“当初你们甚至都没等到他从手术室出来。”

　　“……”

　　八年了，林致芬清楚地记得当初江似霰看他们的眼神，那样不可思议，那样的失望。明明自己那么小，被吓坏了还在告诉他们该负责任，该等那个青年从手术室出来。

　　可是他们急于逃脱，江绍川不顾他反抗，硬是将他扛起来带走。

　　江似霰知道他们砸了很多钱过去。

　　从那天之后，江似霰就变了，不再爱和他们说话，甚至患了严重的精神疾病。

　　“至于程蓉歌。”江似霰冷笑道：“当初您和父亲强强联合，硬是将江氏和林氏合并为江林氏，让我娶程蓉歌是还想将江林氏变成江林程氏？”

　　“我知道您和父亲都是很具有野心的商人，但我不喜欢程小姐，所以不管你们怎么威胁，我都不会娶她。”

　　“蓉歌条件那么好，又那么喜欢你，程家人也都看中你，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

　　“程家人是都挺看中我，但要是他们知道我是个神经病，您猜他们会不会将宝贝女儿嫁给我？”

　　“你……”

　　江似霰拉起行李箱，“走了妈，对了，别再往我卡里打钱了，我自己会挣，你们的钱还是留着去拉拢什么王局张局吧。”

　　“祝你们玩得愉快。”

　　——

　　离开江家之后，江似霰准备回学校。过几天就是期末考，考完后他可以在学校附近谋取一个职位。

　　他现在是澜江大学大二的建筑系学生，大学期间也曾设计过建筑图拿到全国奖项。

　　所以不靠家里，他完全可以养活自己。

　　公交车走过重南路，江似霰看着窗外，心里又痛上几分。

　　重南路的天锁桥，就是他父母肇事的地方。

　　八年前的一个夏夜，天空下着大雨，能见度本来就较平常低，可是他的父母居然不遵守交规，公然一边开车一边亲密，导致汽车一下子就撞向了迎面走来的大学生。

　　而当时的画面，江似霰到今天都还记得。

　　他也忘记不了，因为噩梦时常在提醒他，让他记起这段事故。

　　那个人身上的血就好像要流干了一样，围观的路人都说他活不成了。

　　江似霰觉得他可怜，他可怜他当时就那么不走运，偏偏碰上了他们一家子。

　　血太多了，江似霰根本看不清他的长相。

　　于是这八年来，他只能在噩梦中看见他的身形，却始终没能看清楚他的脸，青年的每次出现，都是浑身带血的，满脸愤怒和绝望的。

　　他看着他，好像在央求他救他，又好像睁着一张诡谲的脸，要求他跟着他一起下地狱。

　　江似霰想，下地狱就下地狱吧！

　　——

　　进了班级上完一节课，江似霰趴在走廊的栏杆上，看着专业楼旁边的施工建筑。

　　这是学校去年开始施工的一栋学生公寓，投资并不是全靠政府，里面有百分之十的民营股份，所以里面有点他老子的资产，他经常在课余时趴在栏杆上看，将课本上学到的知识和实践结合起来。

　　仔细想想，这也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去处。

　　施工现场的最外围，写了四个大大的“闲人免进”。

　　室友们看着他，都说他很无聊。

　　“江似霰。”

　　他正看得入神，室友兼同班同学夏铭丘就从后面猛然拍了他一下，他手里拿着一张粉色纸条。

　　“又在视察呢？”

　　江似霰虽然被他吓了一跳，但也没表现出来，“有事？”

　　“嘿嘿～”夏铭丘贼眉鼠眼地笑了一笑，将手里的红色纸张凑到他面前，“我跟你说，今晚我约许学姐吃饭，人家同意了，所以我写了一张情书，打算今晚送给她，哥们儿帮我看看？”

　　江似霰目光没从施工场地移开，而是抬手直接就从夏铭丘手里将纸张抽了过来。

　　他摊开表白信。

　　还未来得及看，那些狐朋狗友就都凑了上来。

　　“丘哥写了表白信？让我看看你写的啥！”

　　“嗨呀丘哥都被拒绝多少回了？这回人家答应吃饭，说不定是叫你出来好好拒绝你，跟你把话讲清楚的。”

　　“……”

　　夏铭丘：“行了行了啊，你们都见不得哥们儿好是不是？我要是追上学姐了有你们的好处！”

　　他说完捣了捣江似霰的胳膊肘：“快给看看！”

　　江似霰低头，淡然无味地读着：“亲爱的学姐，从我见你第一眼，你的样子就深深印在了我的脑海，无论是你的外貌，还是你的身材……虽然你没对我笑过，但我已在脑海里回想了无数次你对我笑的场景……”

　　“呜呼！”旁边二位听得很兴奋，已经在旁边鼓起了掌。

　　江似霰却皱起眉头，越来越难读下去。

　　“虽然你觉得我小，但我也只是年纪小而已，如果你答应跟我在一起，我一定会让你尝遍……天伦之乐……什么玩意儿？”

　　江似霰无奈地看着夏铭丘：“无从批阅！”

　　“啊？怎么可能呢？我明明写的很用心……”

　　旁边两人起了兴致，纷纷要从江似霰手中将表白信夺过来，于是一不留神，那封信就轻飘飘地从楼上掉下去，落到了围了一排铁栅栏的施工场地去。

　　“操！我的表白信！”

　　夏铭丘趴在栏杆上，绝望地看着那张纸落下去。

　　江似霰突然有点儿可怜他，就拍了拍他的肩背，“下节美术课，你帮我答个到，我下去给你捡。”

　　夏铭丘做出一副感动得要哭的姿态：“谢谢哥们儿呜呜呜……”

　　江似霰抬手拦住他凑过来的脸，嫌弃道：“我有洁癖，别靠近我。”

　　——

　　施工场地其实面积很大，很空旷，虽外围写了个“闲人免进”四个字，但江似霰觉得捡个东西应该没关系，他经常观察这边，也算好了现在不是正值危险的时候。

　　往里走去，其实里头还有几棵郁郁葱葱的大树，因为要做寝室楼，所以学校里种的花草树木没有选择砍掉，只是用绿色网简单地围起来，而最能吸引眼球的，就是中央的那棵合欢树。

　　现在的时节，恰好开满了一树的花。

　　合欢花，是极香的。

　　江似霰走到里面，发现再浓的合欢花香也盖不住一阵烟味儿。

　　他下意识往里看去，发现合欢花树下的石阶上，正蹲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在树底下抽烟。

　　江似霰心想果然“闲人免进”都是做给学生看得，这人不还能若无其事地进来抽烟么。

　　江似霰本来觉得应该捡完东西赶紧离开的，但是他现在觉得倒不用这么着急，因为这个男人看着也不像这里的工程师。

　　男人头发比较长，利落随性地绑了个马尾，留下比较短的碎发散落下来，这风格让他看起来很凌乱，夏风吹起他的头发，让此刻正专注吸烟的他看起来有股凌乱的美感。

　　江似霰突然那么愣了一瞬。

　　男人感觉到他进来了，也没跟他搭话，江似霰也开始沿着栅栏边找起来。

　　可是找了很久，等男人甚至都快要抽完一支烟了，江似霰还是没有找到那封情书。

　　“不好意思。”

　　他无奈只好上前：“我在这里掉了一张纸，请问你有看见吗？”

　　男人这才抬起眸子看向他：“纸？”

　　“……”

　　他的目光是很幽深犀利的，看得江似霰的心猛然一抽。

　　男人见江似霰愣住了，又缓缓垂眼，将目光移到不远处的地面上。

　　江似霰目光也随之落下去。

　　那地上是一团灰，还冒着青烟，好像刚烧完不久。

　　“你是指这封表白信？”

　　“……”

　　看着那团成灰的东西，即使再烧的面目全非，通过那边角的粉色，江似霰就知道那是夏铭丘写的情书。

　　江似霰张了张口，突然就觉得他今天遇见了一个比他还疯的疯子。

　　他忍住怒意，笑了笑，看起来很斯文：“你凭什么烧我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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