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之城 - 镜中人

　　光阴之城

　　引子

　　H城是欧洲中部的一座城市。这天，市中心的一家闲置已久的商铺迎来了新店主。这是一位
　　没有任何特别，放在人群里会马上淹没在人海的中年人。他指挥搬运工从车上搬下他的货品。
　　看上去都是一些古董家具和二手货。这有些罕见，因为城市中心的租金高得惊人，在这样的地
　　段租房的一般都是那些能快速盈利的商铺，二手货商店并不在此之列。物品都安置妥当，店主
　　打发了搬运工，回到店里，锁好门。他快速走到商铺的里间，用小刀划开一件包裹的严严实
　　实的物品，撕掉那些纸板和填充物，露出来的是一面古董镜子。店主细心的把镜子擦干净，然
　　后在镜子前面点燃了一支白色蜡烛。

　　第一章雨初

　　雨初望着窗外的一棵槐树，初秋的寒风为这棵树镶了一层金边，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发光。
　　欧洲的阳光有种神性的味道，像古典绘画中描绘的天空，几缕金色的光线透过云幕若隐若现，
　　照在脸颊上有种柔和的温暖。虽然雨初离开家乡来到这个欧洲小城生活已有十年，但每次看
　　到这样的风景内心还是感到一种陌生的惊异。她觉得自己是生活在一幅陌生的画里。
　　如果一个人善于联想，就会觉得生活中的一切，冥冥中自有天意。

　　这样的绘画她见过的。

　　童年的时候，当大学老师的父亲爱好绘画，家里经常出现图书馆借来的欧洲古典绘画的介绍
　　图册。出国后雨初经常回忆那些图册，经典的画作印制在小小的画框图案里，像通向微缩的异域世界的视窗。

　　雨初觉得童年的那些图册，看过的翻译电影都预示着她未来的人生，她
　　要离开家乡万水千山，到那个图画中的世界去生活。

　　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思绪，提醒雨初办公室上班时间，请勿魂游天外。她接听了电话，是公司
　　的咖啡供应商询问下个月的订量。其实就生活本身的内容来讲，对于上班族，大概在世界各地
　　任何一个城市都不会有太大的差异。如果雨初生活在中国，做一个朝九晚五的办公室文员，每
　　天工作，然后下班回家料理家务，和现在在欧洲的生活大概差不多，都是为工作忙碌，应付
　　各色人等，下班挤出一点时间过自己的生活。

　　只是可惜，在欧洲生活的中国人经常要自己下厨解决饮食差异的问题，没有方便的包子铺和
　　小吃店，可以订餐的饭馆也多不合胃口，每天花费一两小时在做饭上，对于像雨初这样讲究生
　　活品质的人来说是必须的，难不成整天辛苦工作，只换来方便面作晚餐？因此每天的生活，除
　　了工作和应付吃喝，剩下的属于自己的时间终归是有限。

　　今天会是比较轻松的一天，因为老板没来办公室。雨初觉得老板从里到外
　　都透着精明。如果老板来上班，作为秘书的雨初就要被支使得团团转，没有一刻放松。如果
　　某个细节没有做好，马上就要准备接受严厉的目光和批评。不过雨初还是很感激老板的，在小城市外国人找工作并不容易。雨初并不向往大城市的生活，上班可能就要花费一个小时。对于雨初这种胸无大志的人，钱多，活少，离家近，乃是找工作的重要原则。

　　早上好，你们办公室有没有多余的电池？
　　同事敲门进来问。
　　没有，抱歉。
　　雨初答。

　　进来的是雨初的同事。雨初在心里给他起了个外号，饼先生。因为他有一张超大超圆的面孔，
　　而且戴大圆眼镜，好像大号炊饼上叠加两个小号饼。饼先生经常把隔壁办公室当备用物品仓库，
　　需要什么就进去问。

　　雨初，咖啡机有问题。麻烦你去看一看。
　　什么问题？
　　咖啡不好喝，或许你什么地方没弄好。

　　尽管雨初曾经解释过，她能做的只是定期清洁机器，添加咖啡粉，与咖啡的口味无关，这样的
　　问题要问厂家。但饼先生还是坚持认为是雨初的责任。因为他觉得自从这个中国女孩开始接手
　　这档子事，咖啡味道就变不同了。为此雨初还特意问了其他同事，并没有得到投诉。可见是饼
　　先生心理作用，难不成中国人清理咖啡机，咖啡就能喝出茶的味道？

　　为了避免争执，雨初还是花费二十分钟装模作样的查看了一番机器。

　　雨初有大学硕士学历，但像她这样的文科生外国人在找工作的时候可以选择的并不多。所以她
　　在这家公司学非所用的做着文秘加打杂的工作也没什么怨言。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对这里的
　　生活一直缺乏归属感，觉得这一切不过像是在画中演场戏。

　　曾几何时，中国国内有档求职真人秀节目，经常有年轻的海归在舞台上惨遭主持人和雇主羞辱。
　　究其原因常常是由于他（她）们在国外学到的专业知识及工作阅历与国内人们的一般期望值
　　不符。雨初在网上看到视频只觉得无语，因为这本是可以预期的事情。用一门外语学习大学的
　　课程原本就会打折扣，又因为成绩一般和语言障碍外国人留学生经常只能从事技术含量比较低
　　的工作。那些克服语言障碍，成绩优异，又有傲人工作履历的人要么留在国外，要么回国通
　　过正常渠道很容易就找到适合的工作，为什么去真人秀出风头找捷径？

　　雨初检查完机器，告诉饼先生没有问题了，饼先生心满意足回了自己办公室。

　　雨初刚落座，就有个客户打电话投诉。雨初记下了问题和客户的联系方式并致以诚挚的道歉。
　　这类问题需要联系相关负责人来解决，雨初要做的只是及时通报对方。有时雨初想不明白，
　　到底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问题还是有人的地方就会被人制造出许多问题，人制造问题的能力
　　应该不逊于解决问题的能力。尤其是做办公室的工作，更有这样的体会。因为办公室就是一个
　　边解决，边制造问题的场所。雨初办公桌最下层抽屉里那一大摞因为她自己或是别人的原因多
　　印或印错的资料就是明证。至于说为什么还留着，只是因为雨初的办公室没有碎纸机，而且资
　　料的反面还可以写写画画，算是环保不浪费。

　　显而易见，目前的工作并不是雨初的兴趣所在。像雨初这样的人也为数不少，接受学校教育，
　　读大学，出国留学，找一份稳定工作，朝九晚五，了此一生。多年的学习生活并没有教给她如
　　何找到自己的兴趣所在，大学的专业要么阴错阳差而来，要么来自父母的期望，要么考虑到就
　　业的前景，总之就是有那么一种人，他（她）们的工作是为了谋生，真正的生活是下班后开始。
　　雨初的问题不仅于此，她是个懒散的人，觉得任何的兴趣，变成了工作也就不那么有趣了。工
　　作就是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完成一件或多件任务，而且对于完成的质量有一定标准，这怎么可能
　　会有趣？

　　雨初属于村上春树在他的某小说里描绘过的一类人，有些聪明和天分，但是没有意志力进行刻
　　苦的磨炼和深造，于是天分也就白白荒废了。雨初的聪明表现在一定要完成的事会在最后一刻
　　勉强过关，无论上学或工作，她总是能勉强应付，却从来不出色，想来她应该是有小聪明加点
　　运气。但是懒散的她却没有把这点聪明善加利用，大部分的闲暇时间都是用来幻想或追忆往昔，
　　时光就这样白白荒废了。如果说有那么一两件事是她喜爱的，那就是读小说和看电影，因为她
　　可以在这过程中沉浸在被创造的虚幻世界里来摆脱日常生活的乏味，这时候，连她这样缺乏想
　　象力的人也能脑洞大开，这就是文学艺术的魅力吧。

　　还有一点是导致她对工作无感的原因，那就是她没有野心，对职业发展无欲无求，这让她在职
　　场既没有竞争力也没有工作的动力。对工作有野心和欲望的人，他她们的行为方式完全不同。
　　雨初自从开始工作就感触到这
　　种压力，但也一直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只在必要的时候予以反击，因为她就是不想在这种
　　事上浪费时光，也不想变成饼先生那样的被迫害妄想狂，任何的蛛丝马迹都被他看作别人与之
　　暗中较量的证据。

　　最让她无可奈何的是，她的长相是偏成熟，看上去很精明，单位的同事对她多有防范，其实她
　　就是表里不一的典型，外表成熟内心幼稚。事上最气苦的事莫过于此。明明没有任何的算计，
　　有时只是运气好些，偏被人认定是耍了心机。就像她一直是老板秘书，所有同事都认为她是最
　　了解老板的，平时经常套她的话，希望从她这儿得到内部消息，但殊不知她根本对此不上心，
　　也没办法提供什么内情，同事却觉得她有心刻意的隐瞒。

　　天色渐渐暗下来，这边的太阳和雨初家乡的太阳不一样，这边太阳做的是兼职，特别是秋冬季
　　节，下午就下班了。每天的这个时候，却是雨初最喜欢的。快下班了，办公室弥漫着松散随性
　　的气氛，同事们一边抓紧时间把手头的工作完成，一边时不时和其他人聊两句开个玩笑，在一
　　天的工作结束前社交一下，沟通感情。

　　雨初住的地方离单位不远，骑车十分钟路程。回到家把饭放在电炉上热了一下，饭菜热腾腾的
　　气息让人有点想家，想国内的家。这是一个普通的傍晚，在德国小城的一套合租房里，此时相
　　差七小时时差的国内正是深夜。父母在做什么呢，看电视还是安歇了？每次回国的时候，和家
　　人短暂相聚，雨初最喜欢躺在父母那张宽大的床上，北方的阳光透过朝南的窗照在她的脸上，
　　听着远处隐隐的车声人声，一种熟悉温暖的安全感包裹着她，让她很快就沉沉进入梦乡。

　　电话铃响起来，这是受欢迎的音乐，在漫长的寂寞的时光里，艾紫是她最好的女性知己。

　　你在干什么呢？
　　吃饭。你呢？
　　唉，无聊。。。
　　上课吗？男朋友呢？
　　上课上课，快累死了。男朋友？别提了。
　　不是明年就毕业了？坚持一下啰。
　　不坚持怎么办，当初我选择出国，就是想尝试做自己想做的，不想过那种一眼望到头的生活。
　　可现在觉得日子好像过不完。

　　很多年之后，雨初才明白，日子过不完其实是种很奢侈的状况。

　　面对艾紫对生活的哀叹，雨初明白这是很多年纪渐长却学无所成的人的感触。她自己又何尝不
　　是如此。她忽然很想回头看自己走过的岁月。

　　小时候，祖母牵着我，缓缓的脚步走过童年的时光。
　　少年时，在父母与师长严厉和期待的目光下，渡过许多不快乐的雷同的，在记忆中空白的日子。
　　长大了，在社会中，面对各色人等，学会伪装真实的自己，不知所云的生活。
　　现在，寂寞的异国他乡，空余的时间用回忆填满，在光阴的城里，我与过去的自己相遇，彼此
　　对望，如此亲近，如此陌生，我已不知自己是谁，遗忘的时光却一去不回。
　　当生命即将老去，是否会有一个人爱我，陪在我身边？

　　雨初的思绪被艾紫打断。
　　嘿！怎么不说话？
　　阿，你说什么？日子没希望？
　　你没有在听，你说，你刚想什么呢？
　　雨初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说，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艾紫打哈哈的问，这么喜欢走神？

　　艾紫爱打听的习惯让人觉得又有趣，又有女性特质。雨初有时觉得艾紫可能厌恶自己的坚定，
　　因为对于艾紫来说，这是自大的表现。人生有太多的未知，最费解的是人的思想。因为在雨初
　　和艾紫这样二十来岁的年龄，揣摩别人的思想还是有一定难度。

　　你今天打电话就是哀叹，最近难道没有开心的事儿?
　　开心？你知道我和雷分手了，你知道吗，他很快就有了新女朋友，而且是两个十六岁的小女孩。
　　既然已经分手，你又何必纠结他和谁在一起。不过十六岁，这合法吗？
　　他还邀请我去参加他们的聚会，让我坐在那俩女孩儿旁边，你知道，雷他。。。

　　雨初觉得让前任和现任共聚一堂，如果双方并不是友善的，那无论如何都是邀请者的一种恶趣
　　味。坐山观虎斗，看女人们互相嫉妒，为男人自相残杀。她曾在一本男人写的小说里读到，
　　女人们阿，你们应当团结起来，把这些男人从你们生命的光辉里抹去。

　　这些话雨初却无法讲给艾紫听，只能建议她去读一下西蒙波伏娃的第二性。

　　不知为什么，雨初有时会有自己也无法解释的直觉。今天她的直觉告诉她，艾紫今天打电话的
　　目的不是缅怀她的空前绝后，独一无二的爱情。还有些其他的事情，更重要的事情。但雨初不
　　动声色，等她慢慢说。

　　艾紫念了一会她的爱情经，问雨初，你呢，最近忙什么？
　　我阿，雨初想想说，最近在网上看了一些关于极简主义的视频。
　　极简主义？断舍离是吧？听说过。
　　按我理解就是一种生活和消费方式。少而精，不被物质欲望所束缚。
　　其实有时购物也是因为无聊，无事可做，消磨时光。艾紫有感而发。

　　雨初知道，艾紫家境优渥，用消费来打发时光，也就她这样的人做的出来。她还是可以理解艾
　　紫的无聊，因为就像雨初自己，上学的时候盼毕业，毕业了以后想多赚一点改善自己的生活。
　　可是艾紫从小就有很多的钱，一辈子用不完，那她又为了什么而奋斗。

　　我最近有时在想生活的意义，没有追求的人生真的是无可救药。。。雨初说。
　　你想去冒险吗，让人生有点特别的经历？艾紫忽然来了精神。
　　怎样的经历？你不会要带我去地下迪厅之类?
　　天哪，我就是这么没品味的? 我带你去个地方旅行，是你绝对想不到的。
　　旅行？我今年年假用完了阿。
　　没关系，一个周末就够了。不过有个条件，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我带你去的地方。你必须守
　　口如瓶。
　　这么神秘阿？好，我答应。必须的。那我周末去找你。
　　好，一言为定哦。

　　雨初答应了艾紫的邀约。心里暗笑，艾紫的故弄玄虚。
　　她没想到，艾紫带她去的地方，真的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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