栎麓三千里

　　是夜，时有阴风自暗无天日的地牢间穿堂而过，在当口值夜的狱卒正凑在火盆边一晃一晃地打盹。远处有老鼠窸窣作祟的动静，而后又不知道打翻了什么东西，“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好远。
　　那狱卒猛地惊醒，环顾四周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于是没好气地骂了两句，紧了紧身上的大衣，很快又低下头去。这种鬼天气还要值夜的人，换作谁都不见得有好脾气。
　　然而就是这样的夜，估摸着已是丑时时分，地牢的大门却突然被人打开了，北风随着外头人的动作，卷起大片雪花呼啸着灌进昏暗的甬道，顿时更添了几分阴冷。狱卒一个激灵，忙跟在一行人后头，最前的两名侍卫径直走到尽头最潮最暗的那间牢房前，将手下押解的那人扔了进去。
　　光线太暗，狱卒偷摸瞪圆了眼睛也没看清那人长相，只见得他一袭白衣伏在地上，周身服饰皆已掳去辨不出身份，人十分清瘦，似乎……还受了不轻的伤。
　　然而他很快就被吊起来，有人上前两步，不由分说就是一顿鞭子，直抽得血花四溅。狱卒这才看清那人手里沾了斑驳血迹的软鞭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倒刺，每一鞭下去都能将皮肉生生撕开。狱卒莫名打了个寒噤，暗自抬眼瞥见犯人仍是垂首，长长的头发遮住面容，到底是一声未吭。
　　执刑那人唤过狱卒吩咐，这是钟大将军叫好生关照的人物。狱卒在此地混迹多年人精一般，怎能听不出其言下之意，当即躬身接了鞭子点头应下。只心道不知那人到底犯了什么错，此番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待那些人走，大门重新关上，狱卒解了犯人的锁铐将他放下来，这才有机会看到他的脸。不看不打紧，一看惊得腿一软差点就地跪下，失声道：“少……少师大人！”
　　宁桓身上的血一滴一滴渗进地里。他听到动静，微不可见地动弹了一下，即便落到此等境地，他的声线依然温雅，只是断断续续十分羸弱。
　　痛得狠了，他挣扎着道，“你可真是……折辱我了。”
　　那日是个难得的晴天，外头白光透进窗格，照得牢里也亮堂了几分，不过最里那间仍是暗无天日罢了。侍卫举着火把在前一字排开，给后头的人留出位置来。有靴子踩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每一步都令人窒息，最终那人在宁桓身前站住了脚。
　　宁桓被吊在架上，衣物早已支离破碎，浑身尽是深浅不一的血痕，胸口有条长长的口子最为显眼，狰狞恐怖，深可见骨。他今日已不知昏过去几回，钟离制止了提了水桶要浇上去的侍卫，转首从火苗正旺的炉里拣了快烧得通红的烙铁，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贴在了宁桓的腰侧。
　　“呲——“
　　有白气夹杂着皮肉烧焦的味道腾然而起，宁桓也在剧烈的疼痛中被迫转醒，浑身抽搐一般地发抖，末了终于长长吐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钟离见他醒来，于是丢下烙铁，一手温柔地抚上他的脸庞，轻声唤道，“阿桓。”那声音，听去竟是极尽柔情。在场之人无不胆战心惊，钟离将军一生杀伐果断，冷酷无情，得见他如此神态的人，只怕想留具全尸也难。
　　在昏暗的环境里待了太久，宁桓的视力减弱得厉害，此刻睁了眼，也只看得见四周火光荧荧，和其中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形。
　　钟离的对于他的反应还算满意，他问，“疼么？”
　　宁桓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根本听不出原先的本音，“疼。”
　　“既然疼，为何不求我？”
　　一股血气忽然自腹腔涌上来，宁桓极力克制住内里的翻江倒海，喉口似乎已经有了些腥甜，他说：“是我欠你……原是我的过。放……放了他们，我任你处置。”
　　“好一个任我处置。你可知你以命相护的是什么人么？你为他们卑躬屈膝，甚至甘愿落在我手里，你可知那些人做的是哪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么？”钟离笑道，“再者，只取你一人的性命，怎么算，可都是赔本的买卖啊。”
　　宁桓默然。钟离于是抬手遣退了一干人等，牢房里只剩下两人相对。他猛地捏起宁桓的下颌，强迫他的视线与己齐平，“服软就这么难？比死还难么？”
　　“将军说笑了。如今朝廷……是您一手遮天，连皇帝都要敬您三分，谁敢不服。”宁桓觉得眼皮有千斤沉，只得强打着精神，说完整句话费了好些力气。
　　钟离倒吸一口凉气，像是在抑制横冲直撞的情绪，片刻才出声，“我最恨你这副不知死活的样子。“
　　“想起将军从前问过我的话，也并非没有答案，”宁桓急喘几口气，低低道，“只是我无话可说，仅此而已。”
　　钟离有一瞬间的愣怔，不过很快就消失不见，“很好，”他轻松地笑起来，“希望你日后不会因你今日所为而感到后悔。”
　　“我给过你机会的。”他说。
　　还未及答话，宁桓忽而眉头紧皱，沉闷地咳了几声，继而有温热的液体缓缓滑落下来。
　　那样鲜红的颜色，像久不见光的人蓦然暴露在晴朗冬日的雪地里。
　　当真是……刺眼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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