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姐

　　五月的江南，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彼时你正于街巷上行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顺手买了些桃花酥，待掌柜的将纸盒子递过来，桃花酥的香气便悠悠哉哉地晃进你的鼻腔里。

　　身后的丫鬟点翠向来做事麻利，没等你说话，就拿出一个布包，将纸盒子装了进去，接着拿出些碎银两，把钱款付清。

　　你没等她继续跟上你，转身，跨过点心铺的桃木门槛，独自走进雨中。

　　雨下得并不大，亭台楼阁，山石草木都掩映在薄薄的雨幕中，风一来，细碎的雨丝飘飘摇摇，斜吹进行人的衣服上，悄悄沾湿女子的裙裾，不过却不冷，像是幼童在与你玩闹。

　　你想，你向来是不喜欢下雨天的，可偏生这场春雨绵绵，雨丝却是温柔的，哪怕是掉落在草叶上的声音都是轻轻的，生怕惊扰了这偏安一隅的温柔与安宁。

　　可悲伤却如期而至，它就像蛰伏在身体里窥视的病痛，每逢雨季，就不可抑制地探出头来，无声侵扰着你那如死水一般孤寂的心脏。

　　细细密密地，如针一般扎着你的心口，你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终于感受到密密麻麻的钝痛，可回过神来，却不知此心应皈依何处。

　　雨越下越大，天公似乎看不得人世间的悲哀与伤情，透明的雨丝轻轻从你伸出的手边划过，尽职尽责地将屋檐上，草叶上，花丛间堆积的灰尘冲刷掉。

　　你站在原地踟蹰，收回手，手上还残留着雨珠的触感，那是透明的，无形的，却比先前冰冷得多，寒意顺着身体丝丝蔓延，似要纂取你身上所有的温度。

　　一如当年司马懿给你带来的所有痛楚。

　　眼前的景物在你面前似乎一下子变了样，静谧的小城在你面前扭曲，最后变得张牙舞爪，半点没有先前的温柔安静。

　　你呆呆地看着这一切，雨幕里那袭暗红色的衣袍向你不断靠近。

　　身体的反应甚至快过大脑，你甚至来不及思考来人是谁就迈开腿转身就跑。

　　“哒哒哒、哒哒哒”——这是你脚步声中错杂的心跳，它几乎蛮横霸道地占据了你的听觉，你咬咬牙，总觉得那人还没走远，即使体力不支，也卯足了劲继续往前冲。

　　身后的脚步声却不疾不徐，阴云似的萦绕在你心头，越是不想去在意，那声音却越是明晰起来，还离你越来越近。

　　你筋疲力尽，眼看着眼前那条僻静的小巷，定了定神，转身同他开始兜圈子。

　　那人似乎是相信你找不到路了，脚步声也终于消失，远到几乎听不见。

　　估计是被你甩掉了，你长吁一口气，摸着黑，再次回到原来通往小巷子的小路。

　　却不曾想有人已在那边守株待兔，你才进入那条小路没多久，一个人就袭过来，看架势是要和你撕打的样子。

　　可你的身子完全大不如前，别说打，就是跑这么一阵子就够你喝一壶，哪怕是体力充足的情况下你都不可能躲过这一击。

　　你干脆闭上眼，放弃抵抗，等待着身上尖锐的钝痛，却不曾想那人猛地收了手，揽住你的腰，贴在你耳边轻笑道，“这些年了，皇姐可曾记得我?”

　　电光火石间，你的大脑就替你做出了选择，你用手肘狠狠击向他脆弱的脖子，手还没碰到那一截修长冷白的脖颈，手腕就被紧紧攥住，你使出吃奶的劲继续用力，腰上环着的手臂骤然一松，他的手捏住你的下巴，稍稍加力，抬起，迫使你同他对视。

　　你的视线在触及他时，瞳孔猛地一缩，迅速别过了头，仿佛看到的不是眼前俊美无铸的男子，而是灼热的烈日，多看会伤眼睛。那人却不依不饶，凑近，将脑袋搁在你颈窝处，侧头，对着你侧脸恶劣地低语:

　　“看来皇姐连见我一面都不愿意，真真是让人伤透了心。”

　　你不置一言，只能用余光静静注视着司马懿的侧脸，他已不再是当年孱弱可欺，乖巧良善的稚童，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他的脸也出落得愈发精致，如雕如啄，如切如磨，白玉团子般软糯的脸颊被棱角分明的线条勾勒，水灵灵湿漉漉的葡萄眼变得狭长而凌厉。

　　声音亦是低缓动听，骤然在耳边响起如行云游经重山，蓄着点哑，却勾人的很，潺潺溪水流过山谷，在河畔的石头上敲击着动听的乐章，你的心也跟着一颤。

　　尤记得曾经，司马懿犯错时，也惯用这样的方式同你撒娇，但似乎他自己并未意识到，在皇家，那般年级的少年，自是要比旁人成熟些，他少年时很少同你撒娇，那般熟稔的一声“皇姐”也是你等了好几年才听到他别别扭扭地开的口。

　　似乎初见他时，也是在黄昏之后，大雨滂沱之时，那时你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女，上有皇后所出的长女莫忧，下有父皇盛宠的贵妃沈氏所出的皇子嘉庆。

　　你的母妃性子木讷温和，在后宫地位虽不高不低，但也不至于让那些个捧高踩低的宫人苛待了你们漱阳宫。

　　皇家女儿，虽说不需要像那些个名门闺秀那样琴棋书画，诗酒花茶，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但那是对于受宠的姑娘而言，不限于你。

　　你的命运，似乎从出生就被注定:家族式微，母妃在宫中并不受宠，你自幼生得一副姣好面庞，对于琴棋书画之类也颇有天赋，从初次葵水之后，就被召到太极殿中问话。

　　印象中，你父皇从未给过你这样的殊荣，彼时你正和教导嬷嬷学习沏茶。

　　圣旨送达的时候，卢公公并没有立刻叫你接旨，而是领着一众宫人守在漱阳宫外，耐心地等着你沏茶。

　　你将宫装宽大的衣袖捋到手腕处，露出一截手腕，贵族女子自幼都是养在深闺里，你自然也不例外，腕上肌肤皎白，皓白若玉盘凝新雪。

　　右手叠在左手的手腕上，你左手上提着一个水壶，缓缓倒入桌上的茶壶中，开水滚烫，乍从壶中倾泻而出便消弭在空气中，水汽迅速扩散，一时间云雾袅袅，人影，树影在雾气中影影绰绰，叫人看得并不真切。

　　你朦胧间看到凉亭外乌压压跪了一群人，似乎，都是生面孔，但手头的工作还是得做好，垂眼，你手中拿着竹片，不紧不慢地用木杵将茶叶拨进茶壶，青色衣衫浮动，带起一袖微风，你拿着水壶，将水从高处倒进壶中。

　　雾气还未消散，水汽便再次蔓延，隔绝了外人窥探的视线，你将茶水倒进茶蛊中，余下的放到炉子便温置。

　　抖了抖衣服上并不存在的茶屑，你接过嬷嬷递来的银丝镂刻杏色外袍，这才缓缓迎上去，行礼，示意嬷嬷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宣德宁公主至太极殿觐见。”

　　高公公宣读完圣旨，满脸堆笑，明黄色的绢布被妥帖地裹紧，放入嬷嬷手中，你眉目一凝，在垂眼的瞬间又悄悄把心绪藏好，答。

　　“德宁接旨。”

　　说罢，一行人浩浩荡荡簇拥着你前往太极殿，路过御花园的时候，你遇到了莫忧。

　　她正和一众贵女赏菊，现在正是初秋，收获的时节，御花园里却别有一番丽色。

　　宫人穿梭其间，青瓷盘中放着肥美的螃蟹，兴许是刚出锅，蟹黄几乎要从蟹壳中溢出，脂膏的鲜味浸晕在菊花清雅的香气中，颇让人食指大动。

　　御花园中座无虚席，每一处都摆上了盛放的菊花，各家贵女们身着各式各样的衣裳，每一动，裙摆便漾起微微的波澜，在风中飘扬。

　　美景，美食，美人，看起来热闹非凡，一下子就把你的排场比了下去。

　　你心下明了，她是知道你觐见的事了，莫忧向来对你不满，不满你琴棋书画样样优于她，厌憎你这张更胜春花秋月的脸。

　　这哪是在置办秋宴啊，这分明是在给你下马威，宫中其余的公主皇子都在场，可席中并没有你的座位。

　　可面上，你却不能显现半点心绪，你要成为一个优秀的皇家女儿，面对难堪时要面不改色滴水不漏，你是知晓的，能本来就不受宠，哪来的资格和皇长女叫嚣?

　　勇气?可笑，后宫中最不缺的就是孤勇之人，她们一厢情愿，以为能得到父皇的宠爱的赞美，可哪知天家人最是无情，皇帝尤最，似乎他骨子里流淌的血液天生就是凉薄的，冰冷的，哪会为这一时迸发的炽热迷了眼去。

　　乖巧?也不行，在深宫中向来讲究人善被人欺的潜规则，若是真的全心全意地去相信一个人的话，日后哪天成了荒郊野岭的尸骨也是丝毫不让人感到意外的。

　　彼时你虽小小年纪，却深谙实力为尊的道理，只不过皇家向来不是一个公平公正的地方，如若给这个道理框个限定，你必然会说。

　　皇帝的喜好程度，也是实力的一种体现，毕竟，揣摩人心，从来不是个简单功夫，在父皇御前侍奉的人，哪个不是浸淫人情世故的人精，一不小心开罪了他们，私下里有的是罪受。

　　思绪回还，你抬眼，看着眼前衣着华贵的少女:她面容与你有几分相似，年龄却稍长于你，一身艳丽的红色骑射装扮勾勒出她发育的当的美妙身材，衣角上是绚丽夺目的金丝孔雀刺绣，金丝上尚残存着细碎的金粉，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美丽得不行。

　　你在皇长女面前向来都是低眉顺眼的，这次，自然也不例外，万一莫忧她一个气劲儿上来，叫人划花了你这张脸，也不是不可能。

　　还是同往常一样，你敛眉，垂眼，露出一副乖巧温驯的模样，问候道，“皇姐。”

　　可她却并未向往常一样露出嫉恨暗恼却拿你无可奈何的表情。

　　你垂头行礼的动作不自觉地停住了一瞬，没忍住抬眼看她，莫忧向来喜欢从你身上挑错处，可偏偏你从未在她面前失态，她自幼作威作福这些年，你是她人生路上最大的坎坷。

　　今个儿怎不见她气恼，你半天没等到她绵里藏针的刁难，竟有些茫然。

　　事出必有因，你不信她许莫忧会在短短几天内就转性子。

　　看来，问题出在父亲的这折圣旨身上，你暗自思忖着，无意中冰冷了眸光，安静地对上莫忧喜气洋洋的笑脸，不置一言。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