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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图南
正月十四。
早上天刚擦亮的时候起风刮下一阵雪来。
平康坊里青瓦上又换了新纱。明日是上元节,今天夜里就没了宵禁,各家的鸨娘自清早晨钟碰响就忙活起来,指挥着丫头们从后院井里打了水各自洒扫。
小三楼上露出李图南的半片衣角,跟着路过的风缱倦的抖动,粗麻的帐子挑起一半儿来漏出些晨光落在她的眼皮上,屋内箱笼倾倒,里头的绫罗绸缎泼落遍地,纯金打的酒盏共亮银的杯盘一只两只堆在正中央空无一人的卧榻上,乱糟糟题着诗词的缎子蜷作一团,同贵妃榻旁银盘子外艳红的山楂滚在一处。
她昨夜里一时兴起喝的多了,诗文会上随手撕了红绡和周家小公子胡乱着要拜天地,后来困得可以倒在贵妃榻上便睡,假盖头到了也忘了摘,如今还摇摇欲坠勾在钗子上。.
这无所拘束的日子过惯了倒没什么不好,只是偶有客来少不得烦心应付,想着当年那个一口咬定她身怀“经世之才”的牛鼻子,如今知道她是这样一番下场,应当愤然还俗才是。
啧,谁叫她虎落平阳。
“玉泽!”
幺娘扯着嗓子在二楼喊。
风月场里惯不使本名儿,因有的姑娘来历不干净,怕那本家找上门来,所以往往叫老鸨给改作他姓,李图南自然不例外。
“王裁缝叫你去试衣!”幺娘的声音翻了个八度几乎要将房顶掀开。
李图南入了秦楼楚馆也有二年,凭着满腹诗才且有些颜色混了个花魁做,当然仗着这借口不去会客。
只是常言道:“妓爱俏,妈爱钞。”
长安城里弄出天大的名声来,又都晓得这花魁娘子一十七岁还不曾教人汤过,李图南如今在幺娘眼里便如纯金打出来人儿一般,哪儿能按耐的住不动歪心思?
因此私下里派了不少姑娘去做李图南的工作,大半个月前才露出点儿要为她寻恩客的意思,用心之良苦,生平所学的那点儿三十六计全使在了李图南身上。
“来了。”
李图南歪在贵妃榻上懒懒应了一声。
真好啊,这样的风光她有多少年未见了?
严焯那一剑正中心口,她甚至看得见黏稠滚烫的血慢慢爬上金黄的龙椅。
帝王家,必当无情。这话想必是没错的,可惜她懂的太晚。
许是怜她机关算尽全为他人作了嫁裳,上天不叫她死。
再一睁眼她竟又回到了许多年前。
从榻上起身,拨开屋里挂得到处都是的幔帐,有丫头端着热汤候在妆台边儿上,梳洗完了再更衣,敷上铅粉,剪花钿贴在额中,上身一件嫩黄夹衫,依旧系罗红束裙,赤地绣金雀的袍子,外搭了一条金泥披帛,点上朱唇,脸颊扫了胭脂,回头叫丫头给罩上锥帽,冲着镜子咂咂嘴,登上鞋就下了三楼。
楼下就乱点儿,地方却大,十多个丫头跑进跑出的拆换新纱,迎面奔来一个身材矮小而丰腴的女人,眉尾描入鬓间,身上着短衫,腰上系一条翠绿飘带,桃花眼里压着恼意,便是幺娘。
“怎的这样慢?”
“昨夜睡得迟了。”
李图南声音里还带着困意,也不见礼,伸手抚平了束裙上一道褶皱。
幺娘今日一早起来上下打点忙得要断了气,看见眼前这个玩意儿气定神闲的模样真是恶向胆边生,举起手来又恐怕一巴掌凉了摇钱树的心,最后从怀里摸出两锭银子给了旁边儿的丫头。
“晌午在外头叫了回来吃,厨房不生火。”
人打发出去,就当眼不见心不烦,可恼自己当初怎么金子迷了双眼养下了个这么不好摆弄的货。
“好。”
点一点头李图南踢起裙角往楼下走,裙子动起来奇香四溢,昨日周小公子从西域回来弄了这新香给她玩,据说七十年一块香,端的是天下难得,可惜落在了李图南手里,一个晚上就给作践光了。
出了阁门,有两个小厮一左一右在打扫院子,今早下的一场薄雪被扫到了院门两旁,大门里进进出出的人不少,偶尔有水从盆里溅出来掉在雪堆上,融出一个个小洞。
院子外头接着一条游廊,游廊连着大门,正中央挖了偌大一潭池水,里头新种下的红莲向外生长,饱满欲滴。
“玉泽?今儿个可是你的大日子,起这么晚?”
游廊上走了没几步,正对着飘过来一片嫩粉,人影不至娇笑先来,乌发拢在头上挽成一个髻,斜里插一支碧玉簪子固定住,脸上不施粉黛。
“哟,拾缀的这么齐整,哪儿去?”
刚走近了便伸出手来挽住了李图南的胳膊,颇为亲热的贴在一处。
这位住对过听雨楼里,十三岁被亲爹卖进来,唱跳学艺,又兼受了楼里非人的调教,很吃了些苦头才混出个个儿来,花名桃红。
“王裁缝那儿衣服好了,催着去试。”
没让李图南开口,一直跟在身后的丫头先拦了一层,接下话头来。
大半个月前李图南应下的梳弄日子就是今日,幺娘本还愁着如何是好,一听李图南自己松口高兴的同什么似的,立刻差人千里寻了红绸,请了江南第一绣娘来京都,就为了得今儿这一身衣服。
“好啊,姐姐可等你这一鸣惊人飞黄腾达。”
桃红年长李图南两岁,来的也早。看着如今玉楼里的景象不免忆起自己初落风尘的时候,对比之下醋意自生,话里话外难免夹着棍棒。
李图南也知这楼里上上下下的女人们瞧自己不惯,横竖不拿这当件事放在心上,玩笑着说了几句有的没的,不动声色的拽下了桃红挽着自己的手。
好容易支走了桃红迈出玉楼的大门,街上行人不少,倒都是悠哉悠哉并不急着赶路,偶尔有一两个和李图南打了照面,神色略显慌张的走远。
李图南觉得有趣,嘴角添上一抹笑。
早知她要出门,幺娘吩咐了门口备着马车,两个肥壮的龟奴站在车旁,榆木的车架刻了几朵祥云在上头,四个角上吊起四个金铃。马车底下放一个楠木小踩凳,前头两匹踏雪乌龙驹养的是膘肥体壮,皮毛绷在肌肉上泛着油光。
好好的千里马,贪什么嘴给自己吃成这副模样。
踩凳子弓身进马车,跟在身后的丫头看着李图南坐稳,双手撑在身下跃上车沿,两个龟奴撤开小凳上马扬鞭,两匹马翻蹄亮掌向着坊外而去。
李图南一个人窝在马车里,车窗遮着帘子,街上熙熙攘攘的声音透过帘子筛进车厢。
人活两世,她是怎样落至这步田地的,而今想来也觉着奇怪,怎的就祸来如山倒,命运半点不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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