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我说的离开这个世界不是这个意思啊

　　他在下落。

　　呼啸的风声在耳边流过，失重感攥住了整个身体，即使没有恐惧，身体的本能也刺激了激素的分泌，让他的心脏快速跳动起来。
　　这种情绪，或许该被称之为激动或是喜悦吧。
　　为那即将达成的愿望。
　　又或者，这其实该被称为恐惧才对。

　　【这是不对的。】
　　在最初一秒的惊愕退去后，他就知晓，有什么完全超出他预料的事情发生了。
　　【说到底，虽然我很想这样做一次试试，却也还没有付诸于实践。不管是谁，都要感谢他实现我的愿望才行、啊、也不对，说到底，这也没有赋予我真正的死亡。】

　　他已经在空中下落了五分钟。
　　冰凉的空气和刺痛的皮肤是如此真实，内脏也如真正下落般高高悬起，勉强吸入的空气压迫着肺部，但也正因如此，这只是完全虚假的幻境。
　　【这不会是针对津岛的攻击。父亲的仕途还算顺利，虽说有几个政敌，却也只是小打小闹，没人有魄力做出这种事情来，更不会针对不受宠的幼子。要说是针对我本人，那便更不可能了。】

　　他向空中伸出的手缓缓收拢，宽大的和服袖子在高速掉落下猎猎作响，唯有风从指尖溜走，他却像是抓住了什么般握紧了拳头。

　　【真要说的话，这仿佛是神迹。】

　　……

　　津岛修治是津岛家的六子。

　　津岛家是津轻本地的名门，扎根数代，若在本地提起，是没有人不知晓的。
　　虽然现在已经步入现代，这种大家族却还同早年一样，遵循着传承下来的传统。本宅占地几千平米，绵延出去一大片的屋檐都属于津岛家的地块，来往进出的仆人都穿着和服，一眼望去仿佛还是原来的年间。
　　而津岛修治也是如此。

　　他还在上学，上课期间自然是同他人一样穿起制服。他们学校在本地也是有名的国小，早早改了校服的样式，夏日里是水手服配上短裤，天气变凉则改成帅气的小西装。他生的俊秀，完全继承了母亲的貌美，又成绩优异，在学校里很受小女生的欢迎。
　　只是一旦回到大宅中，无论如何是要换回和服的。
　　原本学校的制服还添一层生气，而素色的和服颜色暗沉，看上去足够庄重却不适合孩童，套上去仿佛连双眼的神采都黯淡了一分，津岛修治便套着这样的和服在大宅里面穿梭。

　　国小放学的早，回去后离晚饭还有不少时间，他便同往常一样前往书库。
　　书库原本是不对孩子开放的。那里空有厚重十几个书架的藏书，都是历代津岛家的收藏，而上一代津岛家的家主酷爱书又身家丰厚，甚至花大价钱收购了几本平安时代的古书来，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津岛修治的父亲津岛源右卫门继承后却是忙于经营家业，对此毫无兴趣，书库便常年落了一把大锁，日日不见光，进去便有一股陈旧发霉的气味，唯有管事会每个月进去打扫，轮流把书拿到太阳底下晒。
　　只是当时津岛修治三四岁，一直照顾他的姑母发现了他异于常人的聪慧，便去跟津岛源右卫门争取把书库解了封，开始只是拿些好读的书给他认字，后来便由他自己去书库挑选，到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他到底读了些什么书了。

　　书库位置在大宅西南角，边上庭院里有几株樱花树，只是现在已经是早春，只能看到稀疏的绿叶。横陈的枝影被投在走廊上，津岛修治向前走，脚步轻快地跨过深黑色的主干和浅灰色的斜枝，却隐隐约约听到点啜泣声。
　　他便心下了然，这是哪个新来的仆役犯了错躲在这里哭泣。
　　这里位置偏远，平日里不会有人来。宅子走廊里的木地板又做了防盗处理，一踩上去便会咯吱作响，稍微注意点都会听到有人经过，要躲起来也方便。但他年纪小身体轻，又是脱了鞋只穿一对柔软的白袜，一路走去竟是一点声音没有，那仆从便也完全没有察觉到。

　　“不要哭了，”那是属于孩童的声音，轻快而又柔软，“直接去跟良子说吧，告诉她，你买错了布料，她是不会过多责怪你的。”
　　“可是、可是……”美惠抽噎着，下意识地接上了，“早上我就把东西送错了地方，良子夫人很生气，说再有下次就把我赶出这里……”
　　她跌坐在地上，哭的几乎没有了力气，两只眼睛完全肿起来，抬起头来脸上满是茫然与无措，看上去可怜又可爱。

　　【怎么办。】美惠的双手捏紧了衣角，裁缝铺里包装好的小纹绸散在边上，闪出一小片柔顺的光。【我好不容易才进到津岛家工作的，这是这一带钱最多的地方了。要是就这么被赶出去，不说远近不会再收我，光是一般的工资就付不起父亲的医药费。能借的亲戚朋友都已经借了个遍，上次去叔父家甚至吃了个闭门羹，叔母那声音在门外都听得清清楚楚，这哪里好意思再去上门。要是连这里的工作也丢了的话……】
　　她想到父亲宽厚的手掌和现在躺在床上的模样，忍不住又掩面哭起来。
　　她家虽说不富裕，但父亲勤劳母亲持家，也一向是和和美美，她算得上是半个小姐，几乎没有吃过苦。但病来如山倒，作为顶梁柱的父亲倒下后母亲终日悲戚，她们卖掉了所有能买的财产，厚着脸皮找过了所有亲朋好友也只是勉强凑够了手术的钱，后续的药品调养却也是一个大头。母亲去接了人洗衣服的活，一整天手泡在水里也只是赚个几毛，她托了最后的关系进了津岛家，每个月工资给了医药钱后还能勉强存下一些用来还债。
　　但现在，她连这最后的希望都握不住了。

　　“良子一向是嘴硬心软，你去好好认个错，她肯定不会开除你的。”
　　“你很需要钱吧？”这明明是个疑问句，但那声音语调轻快，倒像是知道真相后的求证，“把你父亲生病了的事情和良子说，她会同意你提前预知工资的。”
　　“你……”
　　【你怎么知道？】
　　美惠这才察觉出不对来。
　　她抬起头，正好对上一双黑黢黢的眼睛。
　　那个孩子有着鸦羽般的黑发和俊秀的脸蛋，一身深灰色的简单和服愈是沉重愈是把他衬得肤色白得宛若透明，他的脸上分明带着笑意，但那笑容就如同面具一般，无喜无悲。一眼望去最会被注意到的还是他的眼睛，不像一般亚洲人带点棕色，他的眼睛竟是纯然的黑，什么都显照不出来，仿佛能把人的灵魂都吸了去。

　　【就好像座敷童子一样。】
　　美惠忍不住想。
　　她被吓了一跳，连父亲病倒的悲痛都忘了片刻。
　　这个孩子的身上不存在“色彩”。地上木质的地板是浅棕色的，旁边庭院里的土地是深褐色的，嫩绿色的芽叶在枝头伸展，就连远处的水潭都倒映出淡淡的浅蓝。但他好像是在一副彩铅作的画中突然出现的水墨，整个人由黑白灰三色构成，是一片浅淡色彩里拿着毛笔蘸墨色勾勒，这还不能是现在工业制作的廉价墨水，得取松烟墨和那智的黑砚台细细研磨才行。
　　她缓过神来，思索的多一点，却愈发惊愕起来。
　　【我回来后就发现自己犯了错，到这的路上谁也没有看见，这孩子又是怎么知道的？更何况父亲的事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连同吃同住的小雪都不知道，却在这里被说了出来，刚才这孩子是怎么出现的也完全不知道，莫非还真是座敷童子不成？也只有座敷童子，才能有这样有魔性的外貌，悄无声息地出现，知道这个宅子里所有的秘密了吧？】
　　她又忍不住思维发散出去，【想必也正是因为有座敷童子保佑，津岛家才如此繁盛，如果我求座敷童子大人帮忙的话，我们家也一定能度过难关吧。】
　　她也听过座敷童子的传说，传闻那是小孩子模样的妖怪，能给呆着的家里带来好运，她也没有专门研究过民俗，再多也是不知道了。她原本对那些民俗传说并不感冒，此时或是因为那双非人的眼睛和口中道出的事实，竟越发笃信。

　　思及此处，她端正了坐姿，直接朝着前面拜了下去。
　　“求求您帮帮我们吧，座敷童子大人！”

　　……

　　【现在想来，这一定是那一天的开端。】

　　他还在下落。
　　黑发的孩童在空中无声无息地坠落。他穿着的和服在空中扑展开来，像是一只美丽而又脆弱的蝴蝶。

　　【哪怕最开始会觉得惊险刺激，在往下掉了十几分钟后也不会再有任何感觉，更何况这里什么都没有，很是无趣。不过连这风声和深灰色的天空，都比那群佣人要有趣的多，啊、美惠不算在里面，美惠是不一样的，如果真要做个比喻的话，美惠就是那株兰草。】
　　孤兰生幽园，众草共芜没。
　　他在书库里泡了这么久，几乎什么都读，从记述地理文化的风土记到文艺理论的小说神髓再到枯燥无味的科学报告，没人知道他的知识储备量已经远远超过不少义务教育后的大人。他在唐诗集里读到过这句诗，觉得用来形容美惠再适合不过，她还是在风中散发出了幽香。

　　【她是为何做出那个决定？是知道了我的身份准备放手一搏，还是终于在压力中奔溃想要求死，又或者，她根本什么都没有想？】
　　【我在那个时候被她吸引了，她挡在我面前的身影，就像洁白、细小、无垢的兰花一样，非常、非常的美丽。所以在她被染上红色后，我才会这样许下我的第一个生日愿望——】
　　【我想离开这个世界。】

　　灰色的蝴蝶终于落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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