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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昙》bg向
0°序章
可能,我的生都会在黑暗中度过。
并非我的生活不美满,正相反,我是在家族长辈殷切的希望中降生的独子。但在我呼吸到这个世界第一口空气时,就得到了厄运的眷顾——失明。
有人说过,襁褓中的婴儿什么也不懂,只晓得哭闹嬉笑,无忧无虑。
婴儿时期的我确实是这样。
我甚至以为,这个世界本就黑漆漆一片,所有的一切不过虚幻的,能触及形体却看不见形貌。
再后来,我开始咿呀学语,开始接触一些东西时,我才知道,这一切的一切都如此真实的存在着。
而我,看不见。
五岁时,我经常会躲在屋子里,听家族中的长老们谈论我,谈论我的眼睛,谈论我的未来。
“连古这孩子,伶俐得很,就可惜了那双不争气的眼睛啊……”大舅舅姜书荣的声音。
“若是他有一副能见光明的眼睛,那定是国之栋梁!我姜家百年大族也算后继有人了!”
“可不是嘛?反正都是个瞎子了,看也看不着,倒不如让我儿为姜家延续香火呢。”
“闭嘴!”这个怒吼声是父亲的,“屈燕!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那是打的什么算盘,延续香火?怕是你们为的是姜家百年的财产和根基吧!”
只听屈燕小姨气恼的“你”了几声,就跺脚跑了,没了下文。
每每家族开完这样场不欢而散的大会,爷爷就会派人出去四海游历寻求那些名医。
倒不是爷爷一把年纪了老作怪尽使唤人,只是这些年来打着名医的幌子到姜家来,信誓旦旦地说“药到病除”“妙手回春”的庸医实在太多,才不得已而为之。
这些庸医为的都是分姜家的赏钱,而爷爷即使心里晓得,也不道破,仍然在庸医们稀里糊涂给我“治疗”一通摇摇头说“已经尽力”“无力回天”之后给他们一笔厚酬。
四处游历才请来的几位名医,虽没有夸下海口,但也没能帮助我的眼睛复明。爷爷给他们聘请费,他们也甚为惋惜地拒绝了。
我就这样如木偶般直度过了二十二个年头的春秋,耳听风雨,眼观八千多个日子无尽的黑暗。
而就在我二十有二这一年,我遇见了一个……人。一个带我领略天空土地,风花雪月,自然万物一切美好的,特别的人。
-
1°
看不见东西,但我的耳朵很是灵敏。现今我年岁已满二十二,听音辩位也不过小事一桩。
娘亲仍像我孩童时那样,挽着我的胳膊,扶着我慢慢的从房里走到廊上,绕过几根柱子和一个大院,去往会客厅。
这些路我倒熟悉得很,每条走廊边儿上有多少根柱子,走到哪些个拐角能见着亭子,再或者哪个屋子会种些什么花,说些什么话,我也都一清二楚。
但娘亲爱我心切,每次都要亲自扶着我出门,最初我婉拒了好几次,她竟认为我是不认她这个娘。如此以往,我也不愿因为孝心不让她接送而拂了她的一片心意。
前脚刚踏进厅上,后脚就有一声鞋尖磕碰到石阶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群丫鬟的惊呼:“小姐!”
别人常说眼疾手快,我这倒是真眼疾假手快,稍一侧身只扶住了身后那位姑娘的手肘,那位姑娘膝盖骨磕到石板地的声音可谓是响当当。
“没事吧?”我出口询问道。
谁知我话音刚落,身后就有一个老爷急匆匆地迈着步子走过来,边走还边惊慌的薇儿薇儿地喊着。
老爷走到这位姑娘的身边,和几个丫鬟一起扶她起来,“你可真是吓死爹了,怎么就跌了呢?可有伤着哪儿?”
我松开了手,那姑娘也收回手拍了拍裙子和膝盖,然后笑嘻嘻地安慰她爹道:“爹您放心,我能摔出什么事啊?”继而她又将话头转向了我,“幸得这位少爷出手相助,才不至于摔在地上。你好,我是王雨薇,你叫什么?”
“举手之劳,在下姜连古。”我微微垂首回答道。
安静了会儿,却听那王老爷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姜少爷有眼疾呐!薇儿,你伸手他是看不着的。”
我只好礼貌性的笑了笑,然后转身和娘亲继续走进会客厅。
爷爷坐在大厅正对着门的红檀木椅上豪爽地笑着,诸位长老也有跟着笑的和拍着手称奇的。
“王小姐一来就与我家连古撞见,这真是缘分呐。”
“不敢当,不敢当。”王老爷也笑着,似乎有些得意。
即使长辈们不把唤我来厅的目的说明白,我也能猜到七八分了。如今我二十有二,已是可以成家的年纪,想必这王雨薇姑娘就是长辈们为我物色的未婚妻。
“连古,你且先带雨薇逛姜家,我们几个长辈有要事需谈。”
娘亲慌忙接话:“那怎么行!老爷,连古可是看不见的。”
我实在不想又听爹娘吵架,只好做了一揖,恭顺懂事的发言了:“爹,娘,各位长辈且放心,连古识路。”
“可……”娘亲似乎实在是放心不下,语气里还有些犹豫。
“阿玉,且让他去吧,连古也不小了,多少将他放松些的好。”
就这样,我领着王雨薇从厅里走出来,绕着走廊逛去了。
一路上,王雨薇在我身后都十分小心,脚步又轻又慢,许是顾及到我的眼睛看不见。
我倒也无所谓,父亲不过让我带王雨薇逛姜家,也没吩咐其他事,让王雨薇快些逛完快些回去的好。跟我个瞎子待久了,有损姑娘家的名声。
谁知王雨薇好像确信了我是识路的,加快步子到我身旁来。
“姜连古……你真看不见吗?”
她张口是这句话,真令我哭笑不得。我只淡淡的笑了笑,没做答复。
“你看啊,刚才我摔倒你能扶住我,听长辈讲话你也知道是谁在说,现在你领我逛你家也走十分顺畅……更何况你眼睛睁着,还会眨,真不像是个失明的人。”
“先天性失明是这样,没什么惊奇的。这个地方若你闭着眼睛像我一样待二十二年,你也可以走熟。”
“你可真是风趣呀。”王雨薇捂嘴轻笑,声如银铃。
就这样聊了会儿后,她就开始放开胆子与我谈论些其他话题了。上至天南海北,下至家族恩怨无一不谈。她甚至与我抱怨家族长老的死板,还抱怨她的丫鬟们管东管西很是缠人。
王雨薇虽说是千金小姐,但也只是个年轻活泼的姑娘,甚是有趣。听她说话时,即使看不见她的模样,我也知道她脸上的笑容是多么灿烂。
直到晚饭过后,王家人要离开时,王雨薇兴冲冲地走到我面前来,拉起我的手放了块形状很是圆润摸起来极为光滑的东西。
“这是我送你的玉,见此玉如见我,你可别推脱。”王雨薇笑嘻嘻地说着,让我不好意思扫了她的兴。
“还有啊……姜连古,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
2°
是夜。
窗外的院子里,虫鸣也渐渐低了下去。晚风吹过树叶草丛的沙声,轻轻撩动在我躁动难安的梦境里。
一撑枕头坐起来,我低头轻轻喘着气。一身的冷汗好似方才那场噩梦的魔爪,将我紧紧抓住。
我未曾惧怕黑暗,因为我本就活在黑暗里。但梦里的一片朱光在那本就黑暗的视野里跳跃着,炙烤着我,我看到自己浑身焦透,才明白那抹融浸在黑暗里的朱光是父亲常说的“火焰”……
安抚了一下紊乱的心绪,想必今晚应是难以入睡了。我便下了床榻,披上外衣,迈步朝着门外走去。
院子里的空气,不似屋里那般烦闷。夜风很轻,万物皆在沉睡。我坐在房门前的台阶上,面朝着这四方院之上的天空。
原本一身的冷汗仿佛与噩梦的恐惧一起,随着温和的夜风逐渐消弭。
我没有见过夜晚的月亮是什么样子,但单从我腹中积累的诗篇来看,明月应是光华万丈却谦和无比的存在。灼而不似烈日,柔而傲过芙蕖。
依稀记得,我也曾在院子里听一个轻缓悠扬的声音说过,月亮时而圆如玉盘,时而弯如镰勾。
而圆月,总是象征着故人重逢。
“今夜的月亮,是弯是圆……”我呆呆地望着夜空,呢喃着。
风里有声音。
许是我呆坐久了,竟出现了幻听罢。我这样想着。
身前一席罗裙飞翩,一阵昙花香旋绕进我的一呼一吸间。
我意识到了那第二个人的存在。
似是受到了蛊惑,这个人竟让我感觉很是亲切,就像是熟识已久的人再会那般。脑海里瞬间茫然一片,我张了张嘴,不自觉的发出了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
衣裙仍在空中翩飞着,那人似乎有些诧异。
这应是个女子,她打量我时的发丝轻轻扫过我的脸庞。只听双脚点地的声音,这女子站定在我面前。
“我?……我叫孟昙。”
“子皿孟?”
女子轻轻笑道,“子皿孟,曰云昙。你呢?”
那身的昙花香,清淡而典雅,正如孟昙那简单而美好的名字。
“姜连古。”
“姜、连、古?”孟昙一字一顿的念出了我的名字。干净清脆宛若流水拂过磐石的声音,让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也能有如此绝妙的音色。
“姑娘来自何处?”我继续问着。
作为一个有教养的大族独子,我深知擅自询问姑娘家的名字身份很是无礼。
但不知为何,我的每一句话,都是顺口而出,将所谓的教养置之脑后而不顾……虽在心里暗自懊悔着,却又同时对孟昙的回答期待着。
而孟昙安静了一会儿后,又轻轻笑了笑。
又是一阵晚风吹来,卷走了我鼻息间的昙花香,衣裙翩飞的声音也在风中无法捕捉。
夜风缱绻之间,我听到了那仿若虚无缥缈的干净声音……
“今夜之月,圆如玉盘。”
-
3°
再睁眼时,我仍身处房间里,平稳地躺在床上。
坐起身来,我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下床更衣。
一切完毕,系好腰带后,我摸索着来到窗台边儿上,欲梳理下头发。轻轻垂下来的帘幔,被红木镂空窗的清风吹拂着,温柔而优雅地在我脸庞拂过,我一时愣在了原地,动也不动。
柔和的触感,仿若夜里孟昙那带着昙花香的发丝从我脸边轻扫而过。梦境与现实交织在一起,令我不知孰真孰假。
昨日夜里发生的一切,究竟只是我的黄粱一梦,还是真切地存在过?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只听踏踏几下脚步声,娘亲那惊吓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连古!怎么自个儿就起来了?快来人,来人伺候少爷梳洗!”
“罢了,娘亲。”我只好回过头来面对着她的方向,轻轻摆了摆手,“清晨难得静谧,还是别扰搅了。”
娘亲似乎是有些生我的气,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我身边,抓着我的手腕就往桌子边上带。
“你呀你,就不能多有点少爷的样子吗?”娘亲埋怨我道,“我姜家花钱雇他们来,可不是当摆设用的,他们不服侍你,服侍谁去?”
轻轻叹了口气,我也没打算与娘亲争辩下去。她一边数落着我,一边打开了带来的饭菜,想亲手一口一口的喂我。在我执意不愿之下,娘亲才作罢让我自己进食。
出了房门,娘亲又过来挽着我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带着我去大堂拜见长辈们。
二十二年了。
守在这个宅子里,我已经消磨去了二十二年的光阴。日复一日地过着相同的生活,年复一年地听着教书先生不变的教导,吹着几十年如一日的寒风,嗅着亘古不变的草木气息。
究竟什么时候,我才能踏出这座宅子,去看看这世间的人情百态?
“连古啊……”娘亲挽着我胳膊的手略微紧了紧,“你觉着,王雨薇这姑娘如何?瞧得上眼吗?”
我一时有些懵,应付道:“王小姐十分可爱,但连古身有疾病,不可与之相配。”
“那怎么行呢!”娘亲登时不乐意了,“我看那雨薇倒是挺中意你的,昨天刚走,今天又一早来拜访了。况且我们连古生来俊秀儒雅,即使眼疾在身也仍博览群书,智慧过人。要说配不上,是那王家小姐配不上我儿才对!”
我停下脚步来,犹豫了许久,才对娘亲缓缓开口:
“孩儿……不想娶王小姐。”
娘亲愣了半晌,一个“你”字还没出口,就听她身后有串玉珠断线脱落的声音。即使娘亲没有转身去看那来人,说出那人的名字,我也已能猜到八九分。
“王小姐……”母亲倒吸了口气,小声喊了出来。
王雨薇应当面对着我和母亲站着,她身边的丫鬟都慌慌张张地捡着散落一地的玉珠,衣服互相摩挲的声音混乱无比。
我没有低头,也没有抬头,只直视着我的前方。
“……抱歉啊姜夫人、姜少爷,是雨薇莽撞了……”王雨薇的声音轻轻颤抖着,“雨薇这便回去。”
“王,王小姐!”母亲喊出声来,却也没停住王雨薇跑走的脚步。
丫鬟们见王雨薇跑开了,也顾不得捡玉珠子,慌慌忙忙地你推我我推你地跟了上去。
我心里登时也有了一股罪恶感升起,却也无可奈何。
佳人自有良君顾。
但那良君,定然不会是我。
-
4°
刚刚踏进会客厅,便听到几人起身的声音。
爷爷踏着匆忙的步伐到我身前来,略有些激动地握起了我的双手。
“连古,我的好孙儿,”爷爷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欣喜,“这次周老管家出去,寻来了一位名士,一定可以治好你的眼疾了!”
我很是诧异。
以往,爷爷对于这些寻来的名医,从不会如此笃定而欣喜。莫不是这次寻来的,真有妙手回春之术?
“来,拜见一下你的恩医。”爷爷领着我,走到了一个红木椅面前。
我也礼貌性地做了一揖,“在下姓姜,名连古。先生如何称呼?”
安静了一会儿,那熟悉的干净清脆的声音,便如重锤般冲撞进了我的耳里。
“你好,姜少爷,我叫孟昙。”
孟昙。
是那出现在梦里的声音,梦里的名字!我的心神一阵激荡,似是想要确信一般,不自觉又脱口而出:“子皿孟?”
孟昙轻声笑了笑:“子皿孟,曰云昙。”
我一时不知该以怎样的表情来面对这昙花般的姑娘,也瞬间忘却了该如何对恩医行礼。
直到爷爷站在一旁出声提醒我,我才慌慌张张的行了一礼,然后为孟昙递茶。
“姜家不必如此厚礼待我,”孟昙冰凉如玉的手指,轻轻止住了我端着茶盘的手,“若真要好生欢迎我的话,且先等到少爷眼疾恢复之日吧。”语毕,她轻声笑了笑。
“好,好!”爷爷也开怀大笑,为之拍手称道,“孟姑娘年纪轻轻,思想便有大建树,懂得先行后礼,日后必有所成就!”
“姜家主过奖,小女只尽全力而为。”
“连古,”爷爷继而又将话锋转向了我,“还不带你的恩医逛逛姜家?”
“是,孙儿这便去。”我轻轻点头,然后转身,领着孟昙走了出去。
爷爷把准备跟上来的娘亲,拦在了会客厅里,“你跟上去做什么?孟姑娘还得先跟连古交流番才行,别扰了我孙儿治疗。”
“老爷,那怎么行呢!”娘亲很不情愿,“谁知道那孟昙是真名医还是假名医呢?那么年轻,指不定是骗子呢!”
“你安分点儿吧,孟姑娘是由我们长老们亲自测试过的……”
走远了,便没听到娘亲与爷爷的声音了。不过听到爷爷这番话,想必孟昙的医术一定是十分了得,能让长老们都心服口服。
孟昙安静地走在我的身后,不发一言一语,我猜想她是真的在观赏姜家风景吧。
“孟姑娘。”我轻唤了一声。
“少爷是身体不适么?”孟昙在我的身后,似乎等着我的吩咐。
“不不……并不是,”我挠了挠头,在脑海里计划着自己该如何对她说,“昨天夜里,我在院子里见到的人,是不是你?”
我心里忐忑万分。
要是孟昙说不是,那我这个问题突然问出来,岂不是就尴尬了么?万一让人家姑娘以为我在夜里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那可就罪过了。
但是又怎么会偏偏这么凑巧的,她也叫孟昙,她的声音还和夜里那个女声如此相似呢?
安静了片刻,她轻轻抬起我的右手,在我的手腕上系上了一块布。
“这是?”我疑惑道。
“以防你跟丢我啊。”孟昙笑了笑,还晃了晃她自己的左手,“你感觉到了吗,我们两个的手现在是相连的,谁也不会弄丢了!”
我呆愣了一秒,转瞬便惊诧至极。
不过初相识,孟昙居然愿意与我共系一布?
“走,我带你出姜宅!”
“啊……啊?出姜宅!”
“是啊!你看你,面色苍白得可怕,定是这么多年从未踏出去过吧?”孟昙一边摇晃着手,一边借着布将我拉着走,她的声音清澈而空灵,温柔而充满生机,“多晒点外边儿的太阳,吸取些外边儿的味道。外边儿的一切,都是活的。”
就像是受到了蛊惑,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整个脑霎时只有一个念头残存着,那就是——跟孟昙,出姜家。
风里的味道变了。
不再是那日复一日的草泥之气,不再是庸俗的牡丹金菊。是那片扑面而来的昙花清香,如轻轻清洗我全身的感觉。
仿佛是我眼前的可以接触的光,越来越亮了。
-
5°
什么是糖葫芦?
啊……是那未去核的苹果,淋上了酥甜的糖浆,可口干脆。
什么是糖人?
是那巧匠亲手熬制的糖浆在烧铁板上淋淋画画,薄而不腻。
还有那些材料朴素却制作精美的女子发簪,毫无瑕疵的玉镯,还有路边香喷的酒坛香。挨家林立的店肆,止不住的吆喝与欢乐。
在市井之处,这一切都如海浪般冲刷着我的世界。
孟昙带着我这玩玩,那尝尝,还为我一一解说着哪些东西是怎么做的,哪些店铺是卖什么的。我甚至根本没有想过,在这外面居然会有那么那么多姜宅里没有的东西。
一瞬间,竟觉得自己这二十几年,如井底之蛙,只守着四方院的天空,却未曾像雄鹰样展翅高飞,俯仰天地。
快到正午的时候,孟昙扫先前勃勃的兴致,深呼吸口气,缓缓安静了下来。
“好啦,咱们该回姜宅了。”孟昙无奈道,“若我留你在这外边儿进食,迟早会被你娘亲和爷爷发现的。”
“你不和我一起回去?”我问道。
“怎么会呢,我还得把你眼睛给治好呢。待会儿到了姜宅,你可别把我带你出来的事情说出去,不然我就寻不着机会带你出来了。”
顿了顿,她又有些神秘地小声说道,“我还得去给你准备个惊喜当作见面礼。”
“哦?”我一时来了兴趣,“没想到你竟然还有惊喜未露,是何物?”
“只要你乖乖回去上席用膳,再睡个午觉,便告诉你。”
“好,一言为定!”
姜宅内。
我绕过后门的守门人,偷偷走到后院里,再绕回房间,假装刚刚走出房门的样子,来到了餐席。我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应付了娘亲的疑惑和唠叨。
匆匆用了膳,我又匆匆回到房间,洗漱一番便上床歇息了。我期待着,孟昙即将带来的惊喜。
旭日渐渐西下,灿金色的余晖铺洒了整个大地。
窗外乌鹊鸣叫,树叶微声。傍晚的微风带着几分冰凉的柔意,跳进了房间内,撩动着帘幔沙沙作响。
听到房门叩响,我才从睡梦中缓缓醒来。我起身,披了件大衣,前去开了房门。
一阵昙花的香气旋绕进我的一呼一吸之间,我登时清醒了几分。
“孟昙?”
“是我。”孟昙笑了笑,然后将她手上的东西,送到了我的怀里,“这是我去市集上搜罗到的昙花,整个市集只有两三盆,你可得好好珍惜。”
“这就是惊喜?”
“是啊,怎么,还不满意呢。”
“啊……不是不满意……”我说着便没了底气。
孟昙的礼物我怎会不满意呢?只是我,根本就没法子见得昙花开放啊。
孟昙似乎是看出了我心里在想什么,轻轻抬手拍了拍我的肩。
“放心吧,今晚我定会让你见证昙花开放的。”
是夜。
我把握着时间差不多时,便俯身贴在房门边上,听着门外的动静。
最后一拨丫鬟们从房门前踏踏而过。直到脚步声远去了,我便轻轻推开房门,去往院子里。
孟昙说,在子时以前来到院子便可。
原因我自是知晓的,昙花有名夜华,是只在夜深人静时盛放的植物。等待它的开放需要时间,但它的沉睡却总是匆匆到来。
我原是对这些花花草草的东西不怎么上心的,它们生命美好却十分短暂,如若沉醉于他们,便会切身体会到一份美好逐渐消逝的落寞。
它们的一生,来自于土壤,只能深深扎根在其间,然后又魂归于尘土。
但孟昙却让我这瞎子,愣是从心底里升起了一腔赏花的雅兴。
夜风缱绻,轻轻拂过我的脸庞。即使看不见,我也知道孟昙已经来到了我的面前。
“我来了,等很久了吧?”不知是不是夜里更加静谧的关系,孟昙的声音此时在我的耳里仿佛更加动听。
我丝毫没有犹豫地回答道:“不久,刚出来。”孟昙轻轻笑了笑。
她的衣裙仿佛被风吹得翩飞,柔顺的发丝也在随风而舞动着,一缕缕映照着月光。
真是奇怪。
我明是看不见的,为何我脑海中却有她身型容貌的轮廓?
就像遗世独立,清冷幽然的月中仙子,一颦一笑都能摄人心魄。
“怎么了?”见我发呆,孟昙有些疑惑地问道。
“啊……只是想到了其他的事情罢了。”我只好心虚地掩饰着,祈祷别被孟昙看出些什么。
孟昙也没继续追问,只轻轻拉住我的手腕,缓步往前方走去。
“去哪儿?”
“院子正中间,昙花可还在等着我们呢。”
“孟姑娘,”我心里纠结了一会儿,终还是这样称呼她,“你真有办法让我看到昙花开放吗?”
她停了下来。
“少爷当真觉得自己是个盲人吗?”
这个问题,让我内心不禁哑然失笑而又无奈不已:“若我不是盲人,那为何我双目所及之处,皆是黑暗?”
“少爷……不,连古,”她忽然改了称呼,“眼盲者心不盲,心盲者眼必盲。这世间万物,不是每一个人都看得清、看得透彻。有些人,即使有着一双能见光明的眼珠,他们所看到的也不过只是自然万物的躯壳,你觉得,这样视周围如无物的人,和没有双目有何区别?”
“更何况,连古你虽不能真正见光,却能像正常人一样找得前方的路。你比旁人,更能体会到这世间的人情冷暖、繁华易逝,这都是因为,你的心比任何人的心都更明亮。”
我想,这真的是我的梦吧。
从我降世那天起,一直到今日,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连古,你不盲,你看得清,比任何人都看得清。”
世人皆知,姜家嫡系长子姜连古是个瞎子。就连家族里的亲人长辈们,无一不惋惜着我这不能视物的双睛。包括母亲,也认为我这一生都需要在她的庇佑下生活。
孟昙,这个从初见开始就很是特别的姑娘,却说了我们谁也不曾想的话。
一时间,我百感交集,沉默着任心中风起云涌。
孟昙轻轻将我鬓旁不知何时垂下的发丝撩到了耳后,又拉过我的手,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落在了一个柔软的东西上。
“这是昙花的花苞,”孟昙解释道,“连古,见证花的开放吧。”
仍然是那一阵阵的夜风,将孟昙的声音席卷了去。身旁那一抹熟悉的昙花香,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没有站起身来,我没有去追逐那飘摇不定而又虚幻的夜风。
我的手在昙花张开的花瓣上。在那不知何时向四周敞开怀抱的,纤长柔美的花瓣上。
就像诗书中的莲华。
美得不可方物。
-
6°
那之后,再没见到过孟昙。
爷爷派人出去四处寻找她,却总是得不到她的消息。仿佛她就这样,从这茫茫世间消失了,从我的生活里硬生割落了去。
我仍然夜夜守在院子里,望着四方院之上的天空。我想等,等那阵总会预示着她到来的风。
几乎每丝从我身边溜走的风,我都不会放过,即使每一缕风都带给了我期待的欣喜和一坠冰谷的落寞。
这几日,我是二十年来头一次上请爷爷准许我出姜宅。爷爷和家中长辈们皆是吃了一惊,但还是批准了。娘亲也是第一次,在听到我这任性的要求后没有出来制止我。
也好,也好。
孟昙为我带来的改变,也是让我改变别人的东西。
王雨薇自从上次撞见我和娘亲谈论与她的婚事之后,便再没来过姜家。
我心中自是愧疚的,但更多的也是希望这样一个明媚的姑娘,能够寻得真正与她白头偕老的好郎君。
没过多久,这份祝愿就被打破了。
“不行,我不同意!我的孩子绝不能成为工具!”娘亲愤怒的声音在厅堂中响起。
“白玉,联不联姻可由不得你,得看老爷的意思!你在这里瞎嚷什么呀?”屈燕小姨轻蔑的冷笑一声。
“哟!瞧这,还瞪起我来了,”屈燕小姨冷嘲热讽的声音,高了好几个调,“失了贞洁的千金,跟咱姜家瞎了眼的大少爷不正是绝配嘛?”
“贱人,我撕烂你的嘴!”父亲此时便也忍不下去了。
接下来的,便是厅堂内的吼骂声,尖叫声,劝架声,还有桌椅倒塌杯盏破碎的声。
我站在厅堂门外,静静听着。不知何时,双手早已攥成了拳头。
姜家各大坊市查账对不上,内部的钱也被逐渐吃空,现在姜家上下人心惶惶。若再这样萎靡不振下去,家道必然会中落。
于是长辈们就提到了我与王雨薇的婚约一事。
然,王雨薇前不久在街上被人绑票糟蹋了,城内四处都在笑谈她的遭遇。失了贞洁的大家闺秀,自然在人前无法立足。
联姻还是不联姻?这个问题等同于,是要姜家没落,还是牺牲长子的婚姻?毫无疑问,家中长辈们定然更倾向于选择后者。
爷爷坐在厅堂上位的位置,抬手重重的拍了桌子下。
“够了!还嫌不乱吗!”
颇具威严的怒吼,总算让这厅堂内的闹剧停了下来。
“连古毕竟是我的亲孙,也是我姜家未来的继承人,婚姻大事岂是儿戏?且先问过了连古那孩子,再做定夺吧。”
爷爷一句话,便给爹娘吃了记定心丸。
但自是有人不愿意的。
“老爷,此时可耽误不得啊!这节骨眼上,您给句痛快话吧!”
“是啊是啊……”众长辈们纷纷附和道。
不等爷爷说话,我只觉得身子虚浮,转眼间已经抬脚踏入厅堂了。
我能感觉到,聚集在厅堂立的长辈们,都把目光放在了我的身上。这其中,有同情,有不甘,也有怨毒。
“连古,你……”
不理会父亲的声音,我径直走到厅堂正中间,朝着爷爷跪地请示。
“族长在上,姜家长子姜连古,愿与王雨薇小姐共结连理,请成全。”心里,仿佛一点一点的破碎着,划破了血肉,滴着血。
孟昙,对不起了。
“不可啊,孩儿……!”母亲的声音哽咽起来,她一定,想出来拦着我吧。
“爷爷,爹,娘,以及家中各位长辈们,”我任凭心中如若刀割,竭尽全力让自己云淡风轻地说出口,“连古二十三年来,承蒙各位悉心照料。如今姜家有难,身为长子,我愿为家族分忧。恳请爷爷以一族之长的身份……”
“……准了吧。”我再次叩头请求着。
或许我无法揣测,也根本不愿去揣测,爷爷在说出那个字时,内心是如何的歉疚。我也不愿听到娘亲对我的哭诉,其他长辈的私言私语。
我只是为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作出我应该作出的选择。
半月之后,我迎娶了王家千金王雨薇。
嫁妆和聘礼合在一起,连了城内几十里。我看不到这周遭是如何的欢腾热闹,喜气洋洋,也看不到这些虚伪地祝福着我的面孔。
我驾着马,面色平静的接来我身后的花轿,一直到姜宅门前停了下来。在丫鬟们的指引下,我和王雨薇并排走进了大堂,进行婚嫁仪式。
喝交杯酒时,我尝试在脑海里勾勒出王雨薇一袭红装的模样。
但横冲直撞入我脑海中的,却是那月光下翩飞的身影,一如月夜中的仙子,可望而不可及。我伸出手,她却从我眼前逐渐消逝,而我却碰到了王雨薇的红盖头。
周围人调笑道:“新郎这便忍不住想看看新娘子的模样了?怕是都忘了自己看不着了吧?哈哈哈!”
一片哄笑声,淹没了我心中对这世间美好的一切遐想。
没有了,属于我的那片宁静而美丽的白色月光。
没有了。
-
7°
失贞千金和瞎子少爷的谈说,在百姓之间传说后,从最开始的笑料逐渐变成了浪漫悲怆的爱情故事。
我与王雨薇相敬如宾地生活了一年后,她便挑了一段时间去山林的寺庙烧香拜佛,向观音菩萨求子。
我也得了几日清闲,在家中管理起一些杂事。
夜里研墨练字时,窗外一阵熟悉的花香翩然而至。
许是夜华又开了吧?但此时应还未到子时才对。
心下正觉得蹊跷,于是便放笔起身,想出门去看看。谁知,我还没走出书桌,房门便被大力推开了。
夜色之中,涌动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杀气。
“什么人?”我有些忐忑地问道。
“取你性命的人!”
话音刚落,我便察觉到匕首带着凶狠的风气朝我身上刺来,我下意识侧身躲开,扶住书桌旁的烛台。
那人似乎吃了一惊,没想到我一个瞎子却躲得开。
“一个没用的瞎子,还是乖乖死了的好!”那人又向我袭来。
我想,我应该猜到了这个来势汹汹的人是何许人也。在这世间,会因为我眼盲却又心生怨怼的,除了我姜家的子嗣外,再无其他。好一个手足之残。
烛台在我逃跑时倒了下来,但我无暇顾及。
半晌,却听那欲杀我之人冷哼了一声,而后跑出房间锁上了门。
火,烧焦布料的味道,转瞬间便弥漫在了整座房里。
我霎时了然了。
许是刚才碰倒烛台时,点着了床榻上的帷幄吧。
火星仿佛在我片黑暗的视野里跳跃着,蔓延着,劈里啪啦嘶吼着,将整个房间都死死的困住。我坐在地上,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不知道周围的火焰是否已经来到了我的周围,贸然逃出,只会令我自己也燃烧起来。但留在这里,我也必死无疑。
或许我是怕死的。
在火焰放肆的跳跃声里,竟不自觉的笑了。
若我真的死了,想必很多人便可安心了吧。
突然很累,很困。呼吸之间都是呛鼻的烟气,房间里升腾着滚烫的火焰。不断的有房梁和柱子噼里啪啦的掉下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对不起了,王雨薇,要让你守寡了。
对不起,爹娘,爷爷,连古不能尽孝了。
还有,对不起你,孟昙……
“眼盲者心不盲,心盲者眼必盲……”
“连古,你不盲,你看得清,比任何人都看得清……”
“多晒点外边的太阳,吸取些外边儿的味道……”
“外边儿的一切,都是活的……”
“子皿孟,曰云昙……”
“……”
是那令我魂牵梦萦,百般思念的身影。
她在月光下轻轻翩飞,黑色柔顺的发丝如幽深的海浪。肤如凝脂,眼如皓月,清冷悠然,一笑倾城。
我的眼前,出现了她。
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这绝世佳人的美丽容颜。
月色朦胧沉醉,她在空中停驻着,昙花香在我鼻息前悬绕。孟昙伸出那双如凝玉般的手,轻轻抚着我的双颊。
她微微一笑,明眸在月色下宛如潋滟水光,徐徐波动着。
“连古,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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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尾声
我复明了。
也没死。
院子里的昙花,我又栽了一大片。一直过去了三十年。
我的孙子拉着我的袖子,问过我:“爷爷,为什么您总爱盯着这些昙花看?”
为什么呢?
“因为她很美啊,粲儿不觉得吗?”
孙儿摇了摇头。
“傻孩子,”我笑着拍了拍他的头,“等你长大了,碰上心仪的姑娘了,你就能懂了。”
孙儿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也罢。
这只是独我人走过的路。
我爱上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却妄想着留住她的一丝残魂。
天地悠悠,我不过是为人间情痴拦住的惆怅客。
所能做的,也不过如此。
仍然很想念你,孟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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