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妖

　　北麓州，观月山。

　　一轮明月高悬枝头，腊月的寒霜凝住了洒落人间的月光。

　　天际边一片半遮月的乌云仿佛也被这股子寒气冻住。即便有风，那片云却依旧停滞在夜空中纹丝不动。

　　山谷间吹来刺骨的风，惹得树杈尖尖处一窝老鸦不得安生。

　　树下的演兵大院中一根用来练功的松木桩上站着一个浑身挂满了银霜白雪的少年。

　　少年名叫林青，是这观月山庄中的一名后院杂役，今日晚间因犯了事便遭到了大师兄的责罚。

　　此刻的林青已在演兵大院中这根碗口粗的七尺松木桩上站立了两个时辰。

　　林家大师兄说，若是公鸡打鸣之前他从木桩上掉下来就罚他两天不准吃饭，还要将他赶去后山的桦木林场守墓一年！

　　饿肚子倒是小事，这些年林青时常被没来由地责罚倒也习惯了。可去后山那鬼地方守墓一年？

　　凭林青如此纤瘦的身板和孱弱的体格守在那鬼气森森的地方能不能撑到来年开春化雪都难说。

　　山庄内谁人不知那后山是个苦寒之地。那地方除了满是瘴气望不见尽头的桦树林，就只剩下数不尽的坟头窝子。不仅没有吃喝，就连守墓人落脚的地方也仅是一间用林间散落的木材搭成的漏风小屋而已。

　　苦寒且是小事，那地方还邪得很，时常出没觉醒了灵智的妖物精怪。这些精怪虽不成气候，害不了人性命，却遭不住它们时不时地骚扰。

　　桦木林子里常年见不着光，到处弥漫着腐臭的死气，活人根本待不住。随处探下一脚便可能踩断无名无姓的陈年尸骨。

　　那些尸骨都是山庄的家丁下人们死后被丢下山的弃尸遗骨。

　　类似林青这类低等下人，死后若是有人收尸，能有个凸起的坟头包子入土为安就已算是大幸事。

　　庄子里多数人死后，仅裹上几尺白布丢下后山的落尸崖，尸体便坠落于山间的林场。

　　血肉要么被林间的鸟兽妖物吃尽，要么糜烂于谷底的林间，滋养着这片因常年吸食尸骨养分，几乎就要成精的桦木林子。

　　至于那些有碑牌立着的坟窝子里埋着的则是山庄内几百年来故去的本门子弟。

　　这些人有体面的棺木，青花石碑上刻有姓名及生平事迹。即便是最默默无闻的外门子弟死后的墓碑上也刻有三两行小篆体的墓志铭。

　　如今世道便是如此，人活着时分三六九等，就算死了也有贵贱之别。寻常人尚且如此，更何况观月山庄中这等拥有通天撼地本领的修行者们。

　　院内的木桩上林青缓缓地抬起僵硬的头颅，眨巴了几下结满了冰霜的眼皮，已经冻得紫红的双腿颤颤巍巍，使得那松木桩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一个裹着补丁棉袍的驼背老头怀里抱着半捆柴火，拖着有些跛脚的步子从院门前缓缓经过，轻轻的叹息声伴随着一缕白气从嘴里吐出。

　　“你这蠢小子！观月山谁人不知那林家大师兄是个混账东西，你竟还得罪那恶人。唉~你还年轻，想要在这山庄立足，必须学会忍耐。如今山外祸乱又起，苟活于此好歹还有口饭吃。可是你，为争一口气落得如此下场。不值当！不值当啊！唉……”

　　林青滚动了一下眼珠子，瞥了那老头一眼，嘴里想说些什么，可是嘴唇已经僵硬得说不出一个字来。

　　老头本是观月山庄内的一个老管事，姓刘。以前风头旺时庄子上下唤他为刘管事。可现在落魄了，人们管他叫刘跛子，而林青则始终管他叫刘老。

　　为躲避饥荒与匪患，刘老打小就上了山，自十岁那年上山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山下的模样。

　　山下的悍匪连官军都拿不住，那年头抢光了不少村寨，杀了不少人。即便如此凶悍，那些匪帮却绝不敢踏入山门半步。

　　就连邻州的孩童都晓得北麓州有座观月山，山中有个名头颇响的玄门门派，名为观月山庄。

　　山庄中人精通剑道武技，不仅有传承百年的玄门功法，可借得天地助力施展玄门法术，还有着一手降妖伏魔的好本事，岂是区区匪帮可以轻易招惹的。

　　自那年入了山后，刘老便在山中安了家，从此便在山中待了一辈子。

　　刘老一生服侍了三任庄主，前两任庄主为人宽厚，待他不错，那些年刘老也借势风光过。

　　可运气总有用完的时候。前些年刘老因得罪了新任庄主被无故拨了管事身份，还被打断了一条腿，之后便被打入后院柴房管理柴米油盐等琐事。虽然身份降了好几级，但好歹还留有一口糊口的饭食。

　　如今天下动荡，人祸横行，妖魅邪物更是借着乱世蠢蠢欲动为祸人间，世间已少有寻常百姓的安身之处。

　　他一个日暮西山的老人家出了这山门便无活路。平日里面对山庄内等等不平之事刘老心中虽不畅快，却也只能视若无睹，默默苟活。

　　一直以来刘老是林青在整个观月山庄上下最为亲近的人，平日里没少给林青些许照顾。

　　如今老头自身难保，却仍惦记着林青这孤苦伶仃的愣头小子。毕竟这娃是老头看着长大的，他早已将林小子视为自己的亲人。

　　十五年前的一个寒风雪夜，正是刘老将还在襁褓中的林青从观月山的一条险峻山道上捡了回来。在得到了当时在位庄主林凤来的默许后才将其收养至后院，给了这小子一□□命的饭食。

　　刘老当时只是想着将这娃娃好好养活，将来至少有个给他这把老骨头收尸的人，不至于像庄上其他下人那般死后被丢下落尸崖，弃尸桦木林场，任凭尸首被鸟兽糟蹋。

　　随着年纪增长，乖巧聪明的林青得到了老庄主的赏识，又看在刘老多年来鞍前马后伺候的情分上，老庄主林凤来赐予无名无姓的林青林家姓氏。

　　那时恰逢开春化雪，山中一片青绿，老庄主便为其取了单名一个‘青’字。自那时起林青就成了观月山中的林家人。

　　往事如过眼云烟，十五个年岁转瞬即逝。老庄主在一次门派交锋中身受重伤落下了暗疾，没过多久便死了。

　　老庄主死后新任庄主林庆阳继位，从此庄子上下的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一直以来以名门正派自居的观月山庄没有了往日道义的约束，仗着庄内数百精通剑道及玄门法术的门派子弟四处欺凌百姓，甚至默许子弟门生做出巧取豪夺，杀人放火等不耻的勾当，惹得观月山百里之内民不聊生。

　　山庄内类似于林青这种身份低微的家丁下人自然也逃脱不掉被门内子弟霸凌欺辱的命运。为了活命所有人敢怒不敢言，只得忍辱偷生，默默苟活。

　　随着年岁增长，曾经稚嫩懵懂的林青也有了性子。在经历了数年不堪的羞辱之后，就在今晚，忍无可忍的林青生平第一次进行了反抗。

　　在席间斟酒时林青故意打翻了大师兄林飞的一只玉雕酒杯，结果便是在经受一阵毒打之后变成了天寒地冻中的这般模样。

　　刘老从林青面前缓缓经过，无奈摇头，叹了口气走进柴房，关上了透风的大门。

　　如今的他再也帮不了这个可怜的孩子什么，与其无奈地看着他受苦遭罪，不如关上屋门煮一壶浑浊的老酒把自己灌醉。只有醉了才能假装当做外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至少那样，心里觉得好受些。

　　林青抬头看头顶那盘明月仍高悬屋檐之上，距离天亮公鸡打鸣至少还有两个时辰。已经嘴唇发紫全身了无知觉的林青自认为自己撑不到那个时候了。

　　刚刚被鞭子毒打的伤口凝结的血渍浸透了衣裳，凝成了血块，只要稍稍扯动便会引来切肤之痛。

　　幸运的是大雪在半个时辰前已经停下。

　　至少老天爷还是眷顾自己的，林青如此自嘲地安慰着自己，勉强扯着僵硬地嘴唇苦笑一声。随即咚的一声一头栽进了没了脚踝的雪地里。

　　不算厚的积雪下是演兵大院的大块青石板。青石板坚硬冰冷。林青从七尺木桩上栽下来的动静还是不小的。

　　听着了院内的动静，一处屋门被打开，一股子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

　　大师兄喝得面颊通红，眼神迷离，已有八分醉意。他扶着门框，脚下虽步履漂浮，可毕竟是练过武的，却没有一头栽倒。

　　大师兄拎起手中酒坛仰头灌了一口，往雪地里那一动不动的林青瞥了一眼，那雪白的地里已经渗出一抹猩红血色。

　　“哼！没用的东西！废物就是废物！老东西！快死出来！”

　　吱呀一声，柴房的门被打开，刘老裹着破烂的棉衣带着些许醉意连忙应和着走了出来。

　　“诶！来了！来了！不知大师兄有何吩咐？”

　　“去，看看那小子死没死。若是死了，倒是又少了一张嘴的吃喝。将尸体拖去后山落尸崖，丢到桦树林去，来年开春后自有老鸦处理了。记住！这小子是自己练功摔死的。明白吗？”

　　刘老一愣，瞥了一动不动的林青一眼，随后点头道：“是！是！小人明白！”

　　大师兄关上门，房里又传来饮酒作乐，男女间嬉戏打闹等不堪入耳的动静。

　　刘老急忙上前将林青从积雪中刨出。此时林青的脸上已经没了一丝血色，浑身冰冷，只有后脑处涌出的鲜血还有着一丝温热。

　　刘老伸手在鼻尖试探，林青此刻只剩下了丝丝微弱的鼻息。

　　“唉，没死便好。”

　　……

　　一口双耳铁锅里一团积雪正慢慢化开。如刮骨刀一般的寒风透过柴房破损的窗户纸吹了进来，吹得那一堆柴火摇曳不止。

　　刘老又往柴火里添了几根干柴，将一壶老黄酒连着酒壶放进了融化了雪水的铁锅里。

　　“来，把这个喝了，身子就能暖和些。老头我这里也就只剩这些了。”

　　刘老扶起虚弱的林青，将一碗煮过的老黄酒递到了他的嘴边。

　　林青微微张开干瘪破皮的嘴唇，那一口暖暖的浊酒像是一条游曳的火龙钻进了他冻僵的身体，融化了五脏六腑。这恐怕是林青这辈子吃过的最好的酒水。

　　“咳咳。”

　　林青干咳几声，扯动了遍身的伤口，他忍痛微微皱起眉头依靠在柴房的干草堆上，漆黑的双眼里倒映着那一团火苗，眼中流露出愤恨与不甘。

　　“难道天下之大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如此苟活，真是窝囊！”
　　林青微微握紧了手中的一团干草，愤愤不平地砸向地面。

　　刘老呵呵一笑，仰头灌了一口酒。
　　“傻小子。讲来也奇怪，不知怎的，你自小就把天下二字挂在嘴边，好似天生就认得这两字似的，也不知是谁教的你。你可知天下有多大？”

　　见林青双眼迷茫，刘老缓了缓酒劲，又眯了口碗中老酒道：“这天下间不仅有国，有家，还有江湖。家有家规，国有国法，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世间有本事的英雄豪杰多如繁星，可又有几个能真正活的逍遥自在？很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的。想要有尊严，真逍遥，真自在地活，除非凌驾于万万人之上！”

　　林青看着老头指向屋顶的手指，原本无神的目光渐渐闪现出了些许色彩，他嘴里喃喃道：“万万人之上……”

　　刘老拱了拱火堆，又添了根柴火，说道：“天下间只有两个人能做到。一个是当今大梁皇帝，一个是玄门至尊。皇帝统领朝堂，乃万民之主。而玄门至尊统领众江湖门派，被誉为天下第一。”

　　做皇帝？林青自认没那个本事，更没那个想法。可是这被誉为天下第一的玄门至尊……

　　“刘老，如何才能成为天下第一？”

　　刘老伸手试了试锅里煮酒的热度，缩回手似笑非笑地看了林青一眼。
　　“你小子对这个有兴趣？”

　　林青迟疑片刻，抿了抿干瘪的嘴唇。
　　“我只是想活着有尊严，不再受人欺辱摆布。”

　　刘老拎起锅中煮着的酒壶往林青捧着的酒碗中添了些温热的酒水，说：“至少你比老头我有出息。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只想着如何填饱肚子，挣更多的银子，想着将来取个漂亮婆娘，生个大胖小子。”

　　“嘿嘿，后来啊，肚子饱了，银子也不缺了，但是尊严却一点没剩下……”刘老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苦笑着。

　　上一刻还露着一口大黄牙的刘老忽地话锋一转略有严肃道：“老头我这辈子虽没走遍大梁八州七郡，生平只闻江湖事却不曾是江湖人，如何做得天下第一我不知道，但我眼下却知道一条路子，能让你活着有尊严。”

　　林青顿时将无神的眼睛瞪大了些，微微直起身，问：“什么路子？”

　　“下山！”

　　“下山？”林青不解。

　　“下山虽说凶险，但在这里你永远成不了天下第一，只会成为一个像我一样苟活的人。你本就聪慧，若能遇得奇缘，寻得名师拜入门下，那么且有一丝希望。”

　　刘老掀开一旁的干草席子，将早已准备好的包裹行李取出交到林青的手上。

　　“这是用你小时候的襁褓改制的，里面放着你的随身信物，或许将来的某一天你能通过它知道自己的身世。这里还有一些粗饼干粮，放着路上吃。对于这一天，我早有准备。只是一直在等着你开口罢了。如今这山上也不比山下好到哪去，一走了之也罢！”

　　林青端着那碗温酒沉默了片刻，他将碗放下随即起身。
　　“刘老，和我一起走吧，我们今晚就下山。以后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您！”

　　刘老却摇头笑道：“我就不了。我早已是烂命一条，一把老骨头也经不起折腾了。我打算等到来年开春化了雪就在后山桦树林寻块平坦的地方，把埋自己的坑给挖妥当了。碑牌我都已经做好了，你看。”

　　说着，刘老从干草堆里取出一块干瘪的木牌，上面光溜溜的没有字，却刻着一个弯弯月牙。

　　刘老发出一声发干的苦笑：“老头我这辈子没什么本事，只会服侍主子，不曾学过写字，所以……这样便足够了。你以后若是涨了本事，还记得老头我，寻个机缘回来看一眼便好。”

　　林青看着苍老的刘老，嘴角微微抽动着，他这辈子活的很坚强，即使平日里被打得皮开肉绽都不曾哭喊流泪过。可此时此刻眼眶中却滚动着滚烫的热泪。

　　林青扭过头去，用袖子拂过脸颊，拎起包袱转身便要打开那柴房的大门，却被刘老喊住。

　　“林小子！等等！”

　　门已被风吹开，寒风灌进了透风的屋里。此刻屋外又飘起了鹅毛大雪。

　　刘老端着一只破酒碗颤颤巍巍地起身。
　　“喝完这碗酒再走。这酒虽浑，可也是酒不是？就当为你送行了。诶呀~也不知你成了那天下第一是啥模样，想来很是风光吧。老头我定是等不到那一天喽！”

　　林青转过身端起那碗浑浊的老黄酒，对着刘老郑重道：“我向你保证，誓要做那天下第一！”

　　一碗浊酒一饮而尽，林青将酒碗交还到刘老手中，双膝跪地，咚咚咚，磕了三个清脆的响头算是报答刘老这些年的养育与照料。

　　林青起身，不敢再多看刘老那婆娑的双眼，头也不回地转身毅然走进了雪夜寒风之中。

　　刘老久久望着门口雪地中伸向远方的一行脚印，手中托举的酒碗迟迟不肯放下，任凭风雪吹打着满头白发。

　　当风雪掩盖了林青离去的痕迹，刘老才回过神来长长叹息。

　　“等到某一天没人能将你的尊严践踏在脚下的时候，那便是天下第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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