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风且霾,惠然肯来

　　盛善元年，春。

　　霜雪初融，隐约仍可见枝头未曾融化的冰霜，映衬着已经冒尖的新绿，诡异的形成某种平衡。入静安谧的庭院之中，隐约可以看见小亭之上对饮的男女。二人刚刚争执过，因而此时的气氛并不算好。
　　新酒温在旁侧，然而依旧十分冰冷，丝毫不见春日的温暖与生机。

　　杨乔望着眼前的妹妹，轻轻一叹。
　　曾经举剑御敌的双手，此刻仍清晰可见旧年时候落下的疤痕，这样的一双手，此刻落在少女的头顶，也只是轻轻一揉，这是猛虎的柔情。
　　“惠然，你若不愿，我们还有很多法子来解决这件事……”
　　实际上，从始至终，他并不觉得，帝王对于杨家的警告，需要用一个女子的进宫来抹平，这和他了解的帝王背道而驰，也与他所相交心的好友更是违背。
　　而杨氏的女子，陨落在深宫之中，并不在于少数，他不愿意最小的妹妹走上同样的道路。他知道与她交密的那位魏家郎君，她分明有着更好的选择，而不是进入宋宫这个牢笼里，迎接本可以避免的命运，凋零至死。

　　“二哥。”美艳的少女沉默了半响，终是抬起头唤他，“是我自己想要入宫的，没有人逼迫我。”
　　这是她同二哥说过的第一句谎话。

　　她非常明白兄长的意思。
　　她出生时，杨家已经渐渐鼎盛。从祖父的从龙之功，到父亲的治理有功。满门忠烈，端的是富贵恩宠。
　　所以杨惠然的少年时光可以说是无忧无虑，她的各位兄长姊妹俱是名满东京。二哥身居大将军之位镇守幽州，四哥位列尚书，迎娶的是明宗的娇娇女儿，她的姑姑是明宗时代最掌权的后妃，她的表兄是名动京城的楚王，一朝风云便化龙，现在是端坐在福宁殿的官家。

　　只要她不肯，就算是背负忤逆之名，来违背家族的各位长者，杨乔当年可以凭借一杆长枪从敌国手中杀出一条血路，如今也可以为她择出一条光明大道。
　　只是没人比她更知道，二哥和四哥不同，他这半生很苦，他也选了一条很苦的路。为了与阿循在一起，已经足够消磨他的全部精力来和家族抗衡，才勉强得到如今相伴的结局。她是任性，却也不会如此自私的要求他为自己的幸福牺牲。
　　何况他才被罚家中面壁不久，作为杨家这一代最优秀的将领，他的被罚毫无疑问让家族有些惶恐，这种惶恐，即便是四哥苦口婆心的劝说，也无法消弭，即便是如今天子侧畔，位列坤宁的，同样是杨家的亲故，他们也并不放心。
　　这便是古老的人性。

　　“阿兄。”杨惠然见他没有继续反驳，就知道，他已经松口了，然而少女的谆谆诱导却没有因此而停止，“少时阿兄教我习武，带我练剑，我那时总想着有一天要同爹爹和兄长们一样，做一个大英雄。”
　　杨惠然胡搅蛮缠总有一套，杨乔说不过她。
　　她轻轻将茶杯推到他面前，那是在酒壶旁边刚刚温好的一杯暖茶。
　　“如今宋宫是我的归处，也是我的战场，将军怎么能劝我弃兵投降？不战而降，算是哪门子的兵呢？”
　　他没办法反驳这位意气风发的将士，尽管他并不知道，这中间究竟几分真几分假，一口气哽在心中，让他将这杯茶一饮而尽，想起今早阿循出门前的叮嘱，生硬的转移了话题。
　　“你五哥还有一些东西给你，再坐一坐。”

　　杨惠然回到她的院子里，已经过了午后最热的时候。
　　小侍女捧着她素日惯用的长剑，来询问她这件东西是否要带进宫里。她并没有回答侍女这个问题，只是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剑身的每一寸。

　　她自记事起，随兄习剑，一年三百日，日日未有懈怠。此剑取天山玄铁而造，是她十二岁生辰时候，四哥带回的贺礼。
　　四哥杨鼐是位君子，彼年少时，风华意动，然而意气之人，注定要为时间打磨，他也不例外。被贬的岁月被他轻描淡写的放置在一旁，从不与人提起。
　　再次归来时候，他已为人夫。
　　这把满载亲故之念的剑，指引她走向未知的命运。

　　手持这把剑遇见的第一个人，叫魏观鸷。
　　洛阳魏氏，以才学满誉，名动天下。他便是出自如此书香世家。
　　他说，拂光剑启，掠影声动，恰如我与阿惠，岁岁永驻。
　　他说，待到来年三月，荫于家族得仕，定来迎娶阿惠。

　　她在汴水河畔的声声北风里，冲他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如今她要进宫了。
　　这把剑，这个人，都应该留在过去的岁月里，而不是再伴随她度过此后的每一年，如影随形。她沉默的擦拭完拂光剑，将它搁置在锦匣中。
　　“不带进宫了，就放在柜子的高处吧。”

　　宝剑封匣，古琴弦断。
　　这是它们的宿命。
　　也是他们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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