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的男孩们

　　那时候的天那么蓝，蓝到闭上了眼睛，还是能透过眼皮一窥那种柔和。石子玉就躺在黄土上，是会脏了衣服的那种黄土，佯装着已经沉睡，耳畔是附近养鸭场不绝于耳的闹市般叫声。
　　京川就蹑手蹑脚俯到他耳边，轻声说：
　　你没事了，你该醒了。
　　语气温和得像水，浇灌在石子玉耳朵里就能开出一朵绽放的花。
　　于是他就睁开了眼，看到了一如既往笑起来就微拧着眉头的京川。

　　他俩第一次见面，不，确切得来说是俩人自从记事起的第一次见面，还是一个月前石父将石子玉和石子婉送过来的时候。
　　石父名叫石明，早婚早孕，与旁村的石母胡莹先生下一女，这孩子一生下来就不哭不闹，名字就被家里老人取为石子婉，希望她是个文静懂理的姑娘。石明夫妇俩在农村里干了三年农活养了三年小孩，忽然觉得日子不该这么过下去，俩人又都有野心，于是与家里老人一商量就当即拍板，要去城里做买卖。这么干了一年没想到买卖还真做起来了，在城里也算是个半大店铺。
　　当时石子婉是被托付给了石明的父母。而当石明夫妇两个人生活稳定下来之后就把石子婉接过去住了，没过一年又添了石子玉，孙辈里的第一个男丁。石子玉出生的时候家里生意正红火，就也托付给了老人，这样两个孩子都在老家长大，也算公平。后来闲下来时两个人又觉得对不住孩子，干脆又接了回来，时间总共不到半年。之后的石子玉就再也没有长离开家，最多也就是和父母一起回老家。
　　但是最近石明的生意又出了点差错，夫妇俩焦头烂额没功夫再细细打理两个孩子，就趁着暑假把六岁的石子玉和十岁的石子婉送回了老家。
　　石子玉下了车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蹲在门口的京川，他正坐在门前台阶上扣旁边的小石子玩，看见车停下也没动，等石明从车里出来才怯生生喊了句舅舅。他喊完扭头就往院里跑，一边跑一边还大声嚷着。
　　“姥姥，舅舅来了！”
　　石奶奶闻声推开屋门迎了出来。屋门是向外推的那种，带有弹簧，开门时会伴随着刺耳的吱拉声，石子玉很讨厌这样的声音，急忙用双手大力地盖在自己耳朵上，力气之大像打了自己一耳光。石奶奶接过石明手里的东西，笑呵呵地对着石子婉和石子玉说：“子玉子婉也来了，奶奶今天给你们炖肉吃。”
　　京川很有眼力见儿地给腾不出手的石奶奶打开屋门，仰头看着要进屋的石奶奶，脸上的笑正好是阳光打到的地方。
　　“还有你的，忘不了你。”
　　京川的笑就更停不下来了，连带着石子玉进门时，他脸上笑得都还有些许淡淡的皱纹。

　　京川比石子玉大一岁，但是京川一月生，石子玉十一月生，满打满算都能有两年了。京川那个年纪正是男孩最野的年纪，他毛毛躁躁的，每次出门进门都会把门开到最展，门产生的吱拉声就又响又长。
　　石子玉这个年纪也是该淘的年纪，但他毛病多，用石母的话来说就是年纪少事不少。他不爱听门的吱拉声，每次出门就只推开一个小小的缝，刚外地好能够他小小的身子进出。
　　两人的第一个矛盾就在此爆发。京川喜欢风吹在身上的感觉，于是敞开门吹过堂风，门就在风与京川的推攘下吱呀吱呀叫得欢快。
　　“你别让它动了行不？！”石子玉语气不善，“我爸爸可在这儿呢，我叫我爸爸揍你信不信？”
　　京川只是被唬住了一下，然后笑眯眯地对着石子玉说：“你喊我哥我就不站这儿了。”
　　“你别想！”石子玉气冲冲地拔腿就走进里屋，站在石明面前手指外面：“爸爸外面那个小孩他总玩咱家的门！”
　　“那是哥哥，”石奶奶先接过话，“乖啊宝，去把你哥哥拉里屋来，别在外面晒着了。”
　　石明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娘，那我姐这几年就住在这里了？”
　　“是，后街那边不是还有咱一个宅子嘛，本来是给你盖的，你去了城里也用不上，就先让你姐住几年......”
　　石子玉一看话头不是自己的了，赶紧挣脱石明搂住他的手，怕被留下来听奶奶讲话。刚出了里屋就看见京川已经不在原地，而是坐在了外面的沙发上，膝上卧着一只黑白相间的猫。
　　“你叫啥啊？”石子玉嘟囔着，没好气地吐出几个字。那边摸着猫的京川好像没听见似的，连个眼皮也不抬一下。
　　“喂，你叫啥啊！”石子玉又往前走了两步，看着京川依旧没有回答他的意思，气得脚不自觉地跺地，颇有些娇憨的韵味。
　　京川本来也不爱搭理他，但想了想大人教导的要有礼貌，于是不计前嫌地答了一句：“我叫京川。北京的京，四川的川。”
　　“啥，北京和四川？”石子玉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笑声是小孩子固有的聒噪，“北京四川，北京四川就是京川，那我就叫你北京四川啦哈哈哈。”
　　开着少儿蹩脚的玩笑，石子玉对这个初次见面的小哥哥没有了开始的厌恶，竟衍生出一些同情？毕竟他的名字都是可以用来开玩笑的，一想到这儿石子玉又禁不住笑了起来。
　　京川略略抬眼，他实在不明白笑点在哪里，而且眼前这个小孩一个人干笑不尴尬吗
　　京川生在这里，却长在蕲州，他本和父母一起住在拥挤的小弄堂里，靠着父亲微薄工资和母亲时不时干点零活来过活，日子平淡但充满希望。虽然长在弄堂里的京川总会听到污言秽语，但在父母的教导下也是懂礼貌有教养的好孩子，也比别家的孩子懂事。
　　不过说句实在话，京川真的没见过这么傻气的小孩，弄堂里比他还小的孩子都懂的没人理自己的时候就不用那么卖力表演了，但对面这个孩子竟然还在笑！
　　他笑得身子伏下来，一上一下，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收敛，白净的脸上五官皱在一起，好在小孩长的好看，望去倒不至于丑陋。窗外小院里洒着阳光，笑声的间隙中偶尔能听见几声鸡鸭的杂叫，京川忽然觉得能这么傻笑挺好的，眼前的小孩也挺好的。

　　大门响了，声音压住了笑声，京川扭头看去，是他的妈妈来了。石秀手里提着一袋梨子，眼神狡黠地冲京川笑了笑。
　　“妈。”京川向来不让石秀多等的，他起身跑了过去。
　　石秀摸了摸京川的头，先掏出两个梨子给了京川，宠溺道：“洗洗再吃，给子玉也洗一个。”
　　京川接过，笑着答应了一声，美滋滋地跑到水龙头下面冲洗起来。阳光反射在水润的梨子表皮上，闪耀着诱人的光。
　　石子玉并不馋，他尤其对水果不感冒，只在吃的东西过于油腻的时候才会想起来咬一两口。他的肠胃也很脆弱，不能吃凉，每次嘴上舒服了胃里都要抗议几下的。
　　“吃梨不？”京川对着还在屋里遥遥相望的小孩伸出手，手心里握着一个带着水珠的梨。石秀此刻已经进了屋，他摸了摸石子玉的头，回头望去，京川已经开始啃了。
　　石子玉仰着头礼貌叫人：“姑妈。”
　　“哎，”石秀答应一声，“跟哥哥玩去吧。”

　　京川带着石子玉出门玩。
　　说是带着，但石子玉总是隔着京川七八米远，贴着墙踢着石子走。这也是石子玉一个毛病，他不害怕大人，就害怕跟他一样的小孩。京川正好反过来，京川不害怕同龄人害怕大人。这里的害怕不是畏惧，而是那种多次试探还犹豫不决的没底气。
　　说白了，石子玉是自来熟，无缘无故地说上一两句话还没事，真要打起交道来，他得先知根知底地聊上一段时间。
　　两人前前后后地走着，这个胡同不是很长，一路小跑的话可能也就两分钟。但他们愣是磨蹭出了十几分钟，临到头石子玉不肯走了，他爸开车来的时候他可是看胡同口有个没栓住的狗的。
　　“别走了。”石子玉小声地喊到。
　　京川可能没听见，也可能听见了没搭理他，自顾自地仍往前走着。
　　石子玉就加大音量：“别走了！”
　　京川这才停下脚步，白了他一眼：“你跟谁说话呢？”
　　石子玉没听懂，这里就他们两个人啊。
　　京川又提示了一句：“我是谁？”
　　“你不是叫京川嘛？”
　　京川刚又想说点什么，前面的铁门里忽然传出几声狗叫，一只刚到京川膝盖的狗猛地冲了出来，对着两个孩子狂吠个不停。
　　石子玉吓得本来想拔腿就跑，京川见到了立刻出声制止：“别跑！”
　　许是被吓到了，石子玉竟然乖乖听话，站在了原地，慢慢地朝着京川这边靠近。
　　瞧着吓傻的小孩，京川觉得好笑又有点心疼，于是解释到：“狗咬别跑，牛撞别笑。你越跑狗越追你。”
　　石子玉不敢出声，鼻子里哼出来个嗯字也带着哭音。
　　“起开！”京川面露怒色，对着狗低吼一声。
　　狗没吓到，石子玉先吓了一跳，他正向京川摸近，以为京川在骂自己，立刻快走两步搂住京川的胳膊，闭着眼大喊：“我不！”
　　对面的狗还在呲牙咧嘴，发出低低的呜呜声。考虑到身边还有一个抱紧不撒手的小拖油瓶，京川只能无奈地带着石子玉慢慢地往后退，狗见他们两个慢慢走了，也只叫了几声示示威，没再跟过去。
　　“你怕狗？”京川挣开石子玉搂紧的手
　　“怕啊，”石子玉毫不避讳，“怕死了，我被狗咬过，两次。”说完还伸出来两根手指晃了晃。
　　“咬哪了”
　　“腿上。”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竟忘了是来出门玩的，才二十分钟不到就又慢慢回家去了。路上杂虫飞舞着，熙熙攘攘，闹哄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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