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言胡语

　　京都胡家又添丁了。
　　这添丁倒不是说胡杨氏给胡言吾生了个弟弟。
　　而是，从天而降一个便宜大哥。
　　这便宜大哥是胡老爹一时心血来潮，在路上捡的，你说有人捡金有人捡银，怎的还有人捡个活人回来？
　　个娘希匹的。
　　胡老爹任职晟朝户部主簿，在朝中畏畏缩缩几十年，是蚊子一样的边缘人，之前胡言吾想养条狗胡老爹都叫苦养不起。
　　怎的？狗都养不起，还养个活人？
　　那小白脸看着确实模样不错，只不过看着岁数也不小了，看着老爹一股子父慈子孝，莫不是。
　　他脑子在飞快的运转，老爹犯了龙阳癖？
　　那也不对，养小倌都是偷摸着养，而且这种事一般都是租，也就是包养，老爹那种一棍子打不出三个子儿的显然养不起这些大少爷。
　　此时他的肚子也非常应景的响了一下，胡母听了立即起身招呼大家吃饭，也算是解了初次见面的尴尬。
　　胡家都仗着胡老爹那年俸六十两薄银过日子，可怜兮兮，每日饭菜不过是稀饭配咸菜。
　　胡老奶，也就是胡老爹的妈听见儿媳说了吃饭二字，连忙哆嗦着小脚从炕上爬下来，胡老奶已经看不见了，却还是轻车熟路地摸到了凳子，坐了下来。
　　胡母依旧给每人都盛了稀饭。
　　胡言吾不搭理胡父在桌上与那便宜儿子的交谈，胡老奶眼瞎了，耳朵也不大好，对话也嗯嗯过去，胡父热烈的给新儿子夹咸菜，新儿子倒是一脸冷淡，胡言吾更加确定了父亲这是养了个卖屁股的。
　　肚子叫的更欢了。
　　胡家一年到头都吃稀饭，整个人吃的都像清汤寡水的稀饭，有时候乡下的亲戚们会上来送点棒子面，就算改善伙食了。
　　胡老爹也算是中运十一年的进士，同榜的早已位极人臣，不说富贵，但起码不用天天喝粥。
　　半年前，朝廷去黄河道赈灾开粥厂，要求是插筷不倒，筷倒即人头落地，胡言吾不由地看看自己手上的碗，摇摇头。
　　一半清来一半浅。
　　喝完了粥的肚子里咣当咣当，敲一敲能发出鼓声，吃完饭胡言吾便去西屋继续抄文去了。
　　抄文这事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干了，毕竟书厂里一天能印成千上万本，但就是有一帮子附庸风雅的人，学了扬州的那帮子盐商派头。
　　盐商养会雕豆腐的厨子，这些人就偏偏要寻全手工抄写的书。
　　一本手抄书能卖二两，厚一点的能足足卖个五两，足足赶上胡家一个月的伙食费了。
　　胡言吾这次的生意是《论语》，不算太厚，订书的是前街卖肉的郑屠户，原本谈的价格是一两，郑屠户见他爹是当官的，便又添了一两，说是沾沾喜气，巴望着自己儿子某天也能吃上一口公家饭。
　　公家饭好吃吗？
　　胡言吾一走路，肚里的水便‘咣当咣当’。
　　胡言吾想想屠户家满墙的肉，再想想自己一肚子的水，想的是眼里喷火心里流口水，心道郑屠莫不要沾了穷气过去。
　　但这话他是不敢当郑屠的面说的，一本论语卖二两，那可谓是桩好买卖了，犯不着得罪人。
　　待墨迹干透后他又将整本书翻了翻，新抄的书在太阳下泛着淡淡的白光，墨色的字迹在纸上规规整整，真是一本完美的书。
　　胡言吾仔细检查后将书小心翼翼地放进布袋子里，去给胡屠户交货。
　　出门的时候看见胡杨氏也背着一包东西再往外走，二人相见皆是心照不宣。
　　胡杨氏和胡老奶也在做女红补贴家用，在煤灯下，常年累月的纳鞋垫子，胡老奶的眼睛都给熏瞎了。
　　家里就是这么个情况，胡老爹还是不知死活地养了只小倌进来，真是要命。
　　一推门，就见了一辆马车。
　　那马车用了宝蓝色溜金线的顶子，配的马儿是一只雪白透着粉色的西域马儿。
　　马车里的人一掀帘子：“胡哥儿，近来可好？”
　　“老毕！”胡言吾一下子两眼放光，“你是不是跟家里去西北了吗？怎么回来了？”
　　老毕从马车里跳下来，他今日没穿甲胄，穿了和马车盖一样的宝蓝色圆领长袍，脚上仍是武将的靴子，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
　　“我爹让我回来参加殿试，”老毕抬眼一瞅胡言吾的布袋子，然后又一巴掌拍了他的肚子，肚子咣当咣当响，老毕叹了口气：“大爷带你吃香的喝辣去。”
　　一听到吃香喝辣，胡言吾立马把给郑屠户交货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老毕全名毕云山，是本朝武将毕开泰的小儿子，家里排行老四，上面有三个哥哥，三年前毕大人被一旨令下，带着全家老小去了西北。老毕与他也算是断了联系，今日算是老友重逢，怎能不开心？
　　“你家怎的好好的让你来考文？”星月楼内，胡言吾一边啃排骨一边喷着口水问老毕。
　　“我爹的意思，说是朝里得有人。”
　　“哦，”胡言吾也没继续问下去，这看样子毕家会常年在西北驻扎下去了，毕家三个儿子都早早的入了伍，只剩这最小的儿子。
　　“殿试你去吗？”老毕喝了口酒。
　　殿试？
　　听到这两个字，胡言吾心里咯噔了一下。
　　殿试又叫廷试，是会试之后的最后一道关卡，历来会试都在二月举行，又叫春闱，但去年年底朝堂爆发了一场‘查明案’，很多大臣被波及，于是，会试便推迟到了今年秋天。
　　“去了也白去，”胡言吾撕扯着猪大排，“我这几斤几两自己也不是不知道，再说了，穷学生们寒窗苦读，头发都读白了，过乡试，县试，会试，最后才是殿试，我何苦和他们去争。”
　　本朝的规矩确实是让读书人一级一级往上爬，但是对于官宦子女而言可以直接参加殿试，也算是额外开恩。
　　这话说的有些没心没肺了，老毕也不恼他，他说的确实没错，士族阶层轻而易举地就能拿到别人熬白了头的殿试机会，对于平民而言这是极大的不公平。
　　“店家，再给我来盘肘子！”胡言吾挥舞着油亮亮的爪子，冲远处的小二喊道。
　　“真饿死鬼投胎。”
　　“饱汉不知饿汉饥，”胡言吾笑嘻嘻道，“我家里情况你是知道的，我那老爹年俸六十两，全家吃糠咽菜，都穷成这样了，他竟然还学人家养小倌，个娘希匹的！”
　　“啊？”
　　见老毕一脸疑惑，他便接着道：“他今儿从外面带个人回来，和我差不多大，不，感觉比我还大一点，说是新捡的儿子。”
　　见老毕不搭声他继续道：“他连剩饭都舍不得施舍给路过的一条狗！忽然捡个人回来，那嘘寒问暖……啧啧！我敢打赌那是他包养的小倌！”
　　“嘶——，万一真是他亲儿子呢，”老毕笑道，“他年轻时犯下的风流债。”
　　“拉倒吧，他俩长一点也不像，”胡言吾啃着刚端上来的肘子，“你说老胡头那么抠搜，怎么就舍得花钱在那方面上.....”
　　这二位好友三年未见，却毫无生疏感，聊起天来还似昨日一般痛快无所顾忌。
　　毕云山不言语，低头吃菜。
　　大概是饿的久了，胡言吾的吃相不太好看，胡言吾旁边的布袋子又是新抄的一本书，胡言吾看他看过去，便道：“这是给郑屠户抄的《论语》，给了二两，这下家里又添了张嘴，我得抄五两的了.....”
　　胡言吾抄书的营生自打学会写字就开始了，以前老毕也帮他抄过，没想到一晃三年，他还在抄书补贴家用。
　　“你，要不要去宫中作伴读？”忽然，老毕来了这么一句话。
　　“伴读？”胡言吾油晃晃的脸上起了一丝疑惑，“本朝太子已经年过四旬，各亲王也早已成家，何用伴读？况且我今年也十四了，早就过了伴读的年纪。”
　　毕云山去了西北后整个人就愈发深沉了，这昔日的损友已然有了些大人的颜色。
　　毕家的事已然落到了新一代的头上，毕云山想的是荐了胡言吾这边缘人之子去做皇太孙伴读，靠着胡言吾与毕云山的发小关系，毕家与皇家关系更里应外合一些。
　　但胡言吾显然觉得自己不够格，这个穷的叮当响的边缘人之子目光只放到了面前这《论语》上，殿试，前途，那都是不打紧的闲事。
　　忽然听的外面一声箭响，伴随着“杀人啦”的尖叫声，一彪形大汉从窗户口破窗而入，那窗户就离胡言吾不到一丈的距离。
　　老毕手疾眼利，拉着胡言吾起身出逃。
　　出了星月楼后，二人发现，顺天府的官兵正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赶来。
　　胡言吾忽然一拍大腿。
　　“哎呀！我的书还在里面呢！”
　　老毕脑子发出一声‘嗡——’，还没来得及拉住他，胡言吾便折了进去了。
　　“我的二两银子！”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