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似锦

　　那天我待在店里，本应是一个平淡的下午。躺在竹椅上，随手拿了本不知哪个朝代的竹简，正细细品读，光线突然暗了一些。
　　那人站在店门口，挡了大半的光，侧身注视挂在门口的黄铜风铃。
　　店门只有一米来宽，白光从他周身的缝隙里涌进，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又低下头，不去理会。在一个旅游景点开古董店，最常遇到的就是这种人，进来晃一圈，什么都要问一遍，最后却什么都不买。
　　谁知他径直走到我面前，伸出一根手指，弯下腰点了点竹片，“姑娘，我想找一块玉。”
　　三伏天里，这个声音听起来如清泉，褪去热度。
　　我这才抬起头打量他，来人戴着顶黑色的鸭舌帽，架了幅金属细边框的眼镜，总体来说就是一身黑，带着点斯文败类的味道。大热天，却还穿着外套。
　　“我这儿没什么小仓库，有的东西都摆在货架上了，自己找吧。”
　　他直起身环顾一圈，拉过墙角的小交椅，就坐在我对面。
　　前面坐着个人，我也不大好继续躺着，把书放下，挺直了腰。
　　“我听说姑娘这儿能帮忙找东西，所以不远万里跋涉而来，希望姑娘能帮我。”他的目光透过镜片，极为诚恳。
　　他见我冷淡，便补了一句，“大成介绍我来的。”
　　我干笑，“大成的朋友那便是我的朋友了，说吧，找什么样的？”

　　大成是我唯一的朋友，平日里浪迹天涯，逍遥自在，遇到什么活儿就给我拉过来。店里的生意大半靠他的宣传，或者说，运营也靠这条路。
　　顾客大多数是来让我鉴定传家宝，或者找寻丢失了的器物，也有怀着小心思，让我帮忙找人的。那种我一般就赶出去。

　　他扶了一下眼镜，“是一块古玉，一个玉瑗，其实…是很普通的料子，月白色。”
　　这么多年，好像第一次遇到要找古玉的。寻常我找东西都得有个线索，顺着客人的生活区寻，总有些蛛丝马迹，可是这古玉，如何才有线索。
　　“这块玉，和你有什么关系吗？”我猜测是不大可能有的，玉瑗，那可是皇帝用的东西。
　　“是定情信物。”他道。
　　我错愕，看着他扫了一眼我的表情，笑着说，“这你也信。”
　　“是祖上传下来的，到我上上一辈，战乱丢了。”他说着，颇为熟练的从兜里掏出一块玉晗，是一块晗蝉，放到我旁边的小木几上，“这是报酬。”
　　这个理由我信了，其实主要还是，这个报酬颇合我心意。我爽快应下，“生辰八字留下，三天后来找我。”
　　“多谢姑娘了。”他又拿出一个纸条放在几上，起身，点头致意，快要走出店的时候，像是忘了什么东西，转过头来，“对了，姑娘怎么称呼？”
　　咦？我把目光从玉晗上移开，望向他，“叫我巫雨。”

　　活了太久，每一世的记忆都留着，关于往事总有些含糊不清，可这块玉晗我是认得的，因为它出自我的手，那拙劣的雕刻，也算得上黑历史了。
　　后来我再没有雕过东西，所以它也是唯一一个。至于他怎么得到它，沧海桑田，土里的东西总会被翻出来。这或许也说明，那人早就没了。
　　玉衣保人尸身不腐，玉晗凝三魂七魄，真是当年的迷信？
　　可我这个奇葩，不就是怪力乱神存在的证据。对了，大成也是。我认识大成，是在青春年少的时候，七月半鬼门开，走错了路，进到鬼窝里去，被大成捞出来。大成是鬼头子，行走人间毫无障碍，“大成”是他的化名，他还用过诸如“建国”“向远”一类的名字，时代潮流变了，他的名字也跟着变。
　　大成在阴阳两界都吃得开，这就给我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从鬼那里往往可以得到宝贝，从人那里可以得到钱。刚醒过来的鬼，还记得前世，他若有所求，往往会用自己的随葬品来交换，这便是我货源的一部分了。
　　我经营一个古董店，卖的都是真品，童叟无欺。古董上沾了人的气，很容易就循得到因果，虽不是什么王公贵族的生活用具，但也经历各种故事。
　　透过器物看到的寻常人家的故事，竟比画本子上的还要精彩。当然，这精彩也只我能看了。大成就看不见。

　　我寻至后院，在破铁皮棚子里找到龟甲，开始干活。在屋里烧火怕触动火警，到时候一道水柱下来我店里的宝贝就毁了，我只敢在院子里点火，还得避着点，怕被人举报了。最近干燥，放火烧山的事情常有，后院挨着一座小山丘，着实不大放心。
　　趁着柴还在冒烟，我躲进店里，从木几上拿起纸条，又在落灰的货架上摸了许久，找到一把青铜刻刀，这是一会儿要用来刻字的工具。
　　这才想起来忘了问他名字，我叹口气，翻出笔，在小纸条背后写上——鸭舌帽。

　　生辰刻在龟甲上，用火炙烤，裂缝就顺着刻痕产生。然而却不发出声音，像慢放的老电影。
　　辰，巽位，万物之洁齐，首部便是从这里开始。身大体还算平直明净，间有细纹杂乱。足收束，汇与坤位。
　　生来坦荡，一世坎坷，不得善终。
　　“唉。”我不再多想，招来一只小鬼，“可有苍壁？”
　　“归入无形。”
　　我一愣，这已经没了的东西，我可怎么找。
　　身边凑过来一团青灰的影子，左半边凉快了一些，耳畔一个细细的声音道，“啧啧啧，有始无终，大凶，死相。”
　　这熟悉的语气，一听就是大成。我伸手打去，逼得他现行，几年不见，大成又换了一幅新的皮相，倒还有些眼熟。不过这么多年他换了那么多模样，眼熟也正常。
　　“我说，这人你又是从哪里遇上的？”
　　大成一屁股坐在我身后的台阶上，摸了块石头丢给我，“河南。路上捡到的玉，你看看怎么样？”
　　我掂了掂这块璞玉，“还行，和鸡蛋差不多大。挂脖子上吗？”
　　大成给我一个白眼，“算了，和你说你也不懂，你就好好收着吧。”说罢便要走，我起身拦住他，“哎，你又要去哪里？”
　　大成垂眸，“可能…去西伯利亚？那里比较冷，适合我这种鬼休养生息。”一句话没说完，又恢复那种吊儿郎当的样子。
　　我甩开他的手，看着他在我面前逐渐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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