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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雨
初秋的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天,将城郊那栋灰白老宅的瓦片洗得发亮。陆沉舟坐在书房,目光落在庭院里那棵叶子渐黄的银杏树上。他的左手毫无生气的的蜷缩在身侧,右手握着特制的笔搭在桌子上,手指微微动了动,终究没有写下任何一个字。
手稿上,新书的第三章已经停留了四天。
“沉舟,该吃药了。”
方姨端着药盘轻手轻脚地进来,把水杯和几粒药片放在陆沉舟左手边的固定支架上,又帮他调整了一下轮椅靠背的角度。
“出版社那边说今天下午有人来谈事情。”方姨说话总是简洁,不多问,也不多劝。她在这栋宅子里待了三十年,看着陆沉舟从蹒跚学步到意气风发,再到如今被困于这张轮椅。她懂得沉默的分量。
陆沉舟的右手缓慢抬起,手腕带着手指费力地移向水杯。这是一个需要集中全部注意力的动作——握住杯子的力度要恰到好处,太松会掉落,太紧会让手腕痉挛。他花了两年时间,才重新学会这个简单的动作。
“是她来么?”他的声音有些低哑,是久不说话的人特有的音质。
方姨点了点头:“是的,出版社说是新来首席编辑,叫沈惜”
水杯在空中短暂地停滞了一瞬,几滴水溅在键盘托架上。陆沉舟缓缓将杯子放回支架,用右手手背擦了擦嘴角。这个动作他做得极其自然,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颤抖并不存在。
“知道了。”
方姨点点头,什么也没说,收起空了的药杯出去了。门轻轻合上,书房又恢复了寂静,只有窗外的雨声和墙上老式挂钟的滴答声。
陆沉舟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七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天,沈惜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没有告别,没有解释,只有一封冰冷的信和一套空了的公寓。三年前,他终于在母亲临终前逼问出真相——那张支票,那个承诺,那场精心设计的离别。
而今天,她回来了。
他用尚能活动的右手,轻轻转动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银质表面已经磨得发白,内圈刻着的“LX&CX”字样也模糊了大半。这是他二十二岁那年,和沈惜在大学旁那条窄巷里的小银匠铺一起打的。她那只,不知道还在不在。
下午两点,雨停了,阳光从云层缝隙中漏出来,在老宅的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陆沉舟让周维帮他换了件干净的灰色毛衣。他的日常生活需要精确到分钟的计划——穿衣、洗漱、转移位置,每一个在常人看来简单的动作,对他而言都是一项需要协助和准备的工程。
“陆先生,需要我留在书房吗?”周维问。这个二十出头的护工专业而体贴,从不多话,但总能准确判断陆沉舟的需求。
“不用。我自己可以。”
周维点点头,将电动轮椅调整到书桌最合适的位置,把特制的触摸板和一支可以夹在指间的笔放在陆沉舟右手边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安静地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挂钟的滴答声。
陆沉舟的目光扫过房间——堆满书的书架,窗边的绿植,墙上那张他与父母多年前的合影,以及书桌上那个相框。相框里是二十岁的沈惜,在图书馆的台阶上回头笑,马尾辫在阳光下扬起。
他没有收起它。这些年,每一个走进这间书房的人都会看到这张照片,包括每周都来的林薇。没有人问,他也没有解释。那是一种固执的纪念,也是一种无声的宣告:这里有一个位置,永远属于某个缺席的人。
另一边,门外的沈惜站在老宅褪色的红木门前,右手握紧了公文包的皮质提手。初冬的晨雾还未散尽,城南这片老居民区的梧桐叶落了一地,潮湿黏在青石板上。她抬头,门楣上“陆宅”两个字已经斑驳,旁边那盏铸铁灯笼倒是擦得干净——这与她记忆中七年前那栋总透着明亮生气的房子,已然不同。
五年前,沈惜的母亲终究没有抵过病痛,去世了,去年她的父亲也因为心脏病走了,失去亲人的沈惜更加无法抑制对陆沉舟的思念,她想回到N市,想回到充满他们回忆的地方,想离他更近一点。
于是,在听说出版社N市分社在安排人接管陆沉舟的作品《围垣之内》抄袭事件,沈惜主动请缨,要求从总部调回N市。
摁下门铃,沈惜的思绪拉了回来。开门的是方姨“你终于回来了,孩子,快进来,沉舟在书房等你呢”
老宅内部的光线比外面更暗些。穿过门厅,沈惜的目光掠过熟悉又陌生的陈设:那张鸡翅木的条案还在原处,只是上面空荡荡的,没了从前堆满的书和随意扔着的钢笔;墙上的字画换过了,现在挂的是一幅水墨的枯荷,墨色很淡,透着萧索。空气里有淡淡的药味,混着旧书纸张和地板蜡的气息。
最大的变化是——所有房间的门槛都消失了,地面平整连贯。墙角不时能看到并不突兀的扶手。方姨领着她往走廊深处走。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书房的门半掩着。方姨在门前停下,轻轻叩了叩敞开的门扇:“沉舟,小惜来了。”
几秒寂静后,里面传来一个声音:“请进。”
那声音比沈惜记忆里的低沉了些,也沙哑了些,但那份特有的、带着冷感的清晰咬字,没变。
方姨推开门,对沈惜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却没进去,转身往厨房方向去了。
沈惜走进房间。
书房很大,还和记忆中一样,三面都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塞得满满当当。正对门的是一扇宽阔的落地窗,窗外是打理得极好的庭院,一棵高大的银杏树正满树金黄,叶子在微光里像淬了金的薄片。窗前,一张宽大的榉木书桌后,坐着一个人。
他背对窗户坐着,脸在逆光中有些模糊。但轮廓是清晰的——瘦削的肩线,挺直的颈背,短而利落的黑发。他坐在一张显然是特制的轮椅上,深灰色的羊毛毯从腰间盖到膝下。他的左手无力地垂放在轮椅扶手的软垫上,手指微微蜷着,一动不动。而他的右手——
他的右手搭在书桌一侧特制的、带扶托的书写架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只是肤色显得有些苍白。就在沈惜目光落上去的刹那,那几根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颤了一下,随即被他控制住,稳稳地搁在书桌边缘。
他的脸转了过来。
时光在那一瞬失去了度量意义。沈惜看见了他褪去青涩、棱角愈发分明的脸庞,挺直的鼻梁,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也看见了那双眼睛——曾经盛满少年意气、炽热得像夏夜星火的眼睛,如今沉静如深冬的湖面,所有的光都被收敛在幽暗的水底,无波无澜。
沈惜幻想过无数种他们重逢的情形,七年了,她想或许他已经结婚生子,再或许依旧记恨她当年没有解释的突然离去,可她怎么也无法接受今天的场景。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他脸上,然后迅速向下移动,落在轮椅上,停住。公文包从她手中滑落,“砰”地一声掉在地板上,里面的文件散落出来。
“陆……”她张了张嘴,声音卡在喉咙里。
陆沉舟看着她。七年了,她比他记忆中的样子更瘦了一些,眼角有了细微的纹路,但依然是那个沈惜。那个曾窝在他公寓沙发里读他第一篇小说手稿的沈惜,那个在他完成第一部小说陪他喜极而泣的沈惜,那个不告而别的沈惜。
“沈编辑。”他开口道,语气是刻意保持的平淡,“好久不见。”
沈惜像是没有听见。她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住,目光无法从他身上移开。她的手微微颤抖着,眼神中有不解、有震惊、有恐慌、有心疼…
“发生什么事了……”她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高位截瘫,C6-C7损伤。”陆沉舟平静地说,像是在描述别人的身体状况。
沈惜的脸色苍白如纸。她踉跄着扶住门框,眼睛迅速蒙上一层水雾。“怎么会……什么时候……”
“三年前,一场车祸。”他说,然后补充道,“放心,和你的离开没有关系,是之后的事。”
这是实话,但也不是全部的实话。如果不是她那封信,如果不是母亲临终前的忏悔,他不会在那样的大雨中失控驾车。但这些,他不打算说。
沈惜强迫自己呼吸,弯腰捡起散落的文件,手指却不听使唤。她试了两次才把文件全部收拢,站起身时,眼眶已经红了。
“对不起,我……”她语无伦次,终于走到书桌对面的椅子前坐下,将公文包放在腿上,像是需要一个支撑。
“是为了抄袭指控的事来的吧。”陆沉舟将话题拉回正轨。
“是的。”沈惜努力让自己专业起来,但从她不时飘向他轮椅的目光中,能看出她仍在震惊中挣扎。“我们…我们收到了《围垣之内》部分章节的泄露稿,以及…以及匿名指控,我们……我…”
她停住了,她实在无法接受那么骄傲的陆沉舟就这样静静的坐在轮椅上,她心痛的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沈惜,别这样。我现在…过的挺好的,真的挺好的”陆沉舟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其实他一点也不关心谁在污蔑他,他只想问问这些年她过得好不好,想问她的母亲是否康复,想问那一大笔钱是否真的解决了所有问题。他更想去摸摸她的头安慰她,他不想看她哭,更不想看她因为自己哭。但他什么都没做,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还有什么资格接近她。
“我可以看看你的写作手稿吗?”她突然问。
陆沉舟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在左边第二个抽屉。”
沈惜起身走到书桌侧面,拉开抽屉。里面整齐地放着几叠手稿,每一页上的字迹都歪歪扭扭,大小不一,有些地方甚至因为手部痉挛而划出长长的墨迹。这是他用那支特制的笔,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写出来的初稿。
她拿起最上面的一页,手指轻轻抚过那些不平整的字迹。她能想象那只手握着笔,需要多大的毅力才能完成一页,更别说一整本书。
“你是用这只手写的?”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右手还能动。”陆沉舟简短地回答,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沈惜看着手稿,她的手扔在微微颤抖。“陆沉舟,我今天的状态不好,如果你方便的话,我想我们下次再谈好么”
“可以,我每天都在家里,看你时间。”他的声音温柔,却又冷淡。
她收拾好东西,向外走去。在房间门口,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阳光照在陆沉舟半边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他的侧脸依然英俊,但比七年前瘦削了许多,眼下有深深的阴影,嘴角的线条也比记忆中更加紧绷。
“陆沉舟。”沈惜轻声说。
“不管怎样,很高兴……再见到你。”她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陆沉舟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陆沉舟坐在轮椅里,许久没有动。右手缓慢抬起,轻轻抚摸着左手无名指上那枚褪色的戒指。
院子里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寂静的午后。
窗外的银杏树上,一片早黄的叶子缓缓飘落,旋转着,最终落在潮湿的泥土上。
雨又开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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