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知不是雪（温周温）

　　施展轻功跃上墙头之前，周子舒已察觉不对。
　　暮色将山巅的雪染红时，一名四季山庄的仆役赶到了武库门外。从山下到这里，路途并不好走，张成岭如今成家立业，也不似年少时那样隔三差五就跑来找周子舒和温客行。故而看到仆役气喘吁吁的样子，二人颇有些意外。
　　原来张夫人收到一封急信，家中老母亲病危，夫人心急如焚，成岭便陪她即刻收拾动身，星夜兼程赶回娘家。念湘此时刚满百天，承受不起这样折腾，夫妇俩遂将孩子托给信得过的老嬷嬷和乳母照料几日，同时差人上山知会师父师叔，请他们在这段时间里多加留神。
　　天色已晚，周子舒本想待第二天天明再登门，温客行却是坐不住了。他素日对念湘格外疼爱，恨不得即时便下山去照应着。周子舒拗不过他，加上事出突然，想来四季山庄人手不足，早些过去看看情况也好，便叫那家丁先行下山，他们随后就来。
　　行至半路，温客行又说不应两手空空上门，要到镇子上给孩子挑些礼物。周子舒虽嘴上埋怨他多事，到底还是随他去了，自己便先到山庄附近等着他。
　　没成想，刚到了庄外就觉得异样。
　　参透六合心法之后，周子舒武功渐臻化境，五感亦比从前更加敏锐。见山庄大门紧闭，院中有些细微的响动，却不似日常的人声，他心中不禁起疑。待跃上屋檐一看，竟见几名家丁和使女倒在庭院远近处，身上似有血迹。
　　周子舒一惊，赶紧下去查看，发现人都死了。
　　怎么回事！？
　　他立刻飞身赶往内院，脑中则迅速地推断着种种可能性。庄里的弟子前段时间受大孤山派之邀，都出门云游去了，成岭夫妇又在此时离家，正是四季山庄最空虚之时。贼人趁虚而入，目标是钱财，还是……
　　三两下越过屋脊，他在已经十分微弱的光线中看到了行凶者。不止一人，且都是夜行打扮，头脸裹得严实。周子舒的足尖在瓦片上蜻蜓一点，软剑已反手甩出。须臾，那些人已纷纷倒地。
　　就在这时，他听见房中传来婴儿尖利的啼哭。
　　周子舒心一紧，即刻破门，却见嬷嬷、乳母俱已身亡，只剩一个婢女，正抱着哇哇大哭的念湘，神色仓惶。
　　见孩子没事，周子舒心下稍安，宽慰道：“你莫怕，护好湘儿，先随我出去。”
　　婢女哆哆嗦嗦，一个劲点头。
　　老温啊老温，幸好听了你的话今夜下山来。周子舒正要转身，忽然心念如电。刚刚这门是从内栓住的，贼人都在屋外，那这嬷嬷和乳母又是被谁杀死的？
　　他余光一闪，身后那婢女的袖口已射出寒光。
　　当啷一声，白衣剑将暗器挡开，而女子原形毕露，以怀中婴儿为盾逼向他的刀口。周子舒一个急闪，让剑刃避开孩子，婢女以为计谋得逞，刚想夺路逃窜，却不知软剑已打了个弯从她另一侧袭来。
　　剑尖穿透婢女的肋下，她浑身一抖便歪倒在地，婴儿从怀中脱手，周子舒一把接住。
　　“是谁派你们来的！”他厉声质问。
　　再一抬头，那女人嘴角却已流下黑血，望向他的眼神中竟有一丝怨毒，随即便断了气。周子舒意识到什么，他抱着念湘冲出房门，发现刚才被他制伏无法行动的那些杀手，也全都已经服毒自尽了。
　　夜风中带着血腥味。周子舒站在死寂的廊下，一阵恍惚。他记起若干年前，在他目睹镜湖派被灭门的那个晚上，风中浮动着一模一样的气息——那是命运开始被转动的气息。
　　唯一不同的是，此刻有个小小的婴孩，正在他臂弯中发出响亮的哭泣。

　　***
　　温客行赶到时，刚好看到周子舒在院中呆立，怀里的念湘哇哇大哭。
　　“出什么事了？”他扫一眼四周，对情况已经有了大致的推断，嘴上却仍是问着。“刚刚在外院喊你你也不应一声，吓得我魂都要飞了。”
　　周子舒不语。他脑子里还在思考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这些杀手竟然会服毒自尽，显然不是打家劫舍的强人。这样的训练有素，实在让他感到熟悉。
　　熟悉得让人悚然。
　　若早有预谋，那么成岭夫妇会不会也是被调虎离山？此刻他们是否也遇到了袭击？
　　“阿絮，”温客行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别站在这死人堆里发呆啊，你听听，湘儿哭得嗓子都要哑了。”
　　周子舒回过神，连忙低头去看，念湘许是察觉双亲不在，受了惊吓，小脸哭皱成一团。周子舒心中怜惜，试着拍了拍小家伙，不料她却哭得更凶。温客行叹气道：“要这样抱着才行。”
　　说着将念湘接过来，放在自己臂弯中托着，轻轻晃了两下。周子舒没看出他的动作有什么名堂，孩子在温客行怀里却是慢慢安定下来，不再啼哭了。温客行抬眼笑看他。“阿絮，你是个不会哄孩子的。”
　　周子舒一翻眼睑，“整日里哄某个三岁的已够我生受了，这小东西就劳烦你吧。”
　　二人对视一眼，温客行也不反驳，随即敛了笑意。“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先带湘儿离开，找个安全处再作商议。”
　　周子舒点点头，将剑插回腰间，却见温客行抱着念湘又进了主屋。他跟过去，温客行已将灯点起来，四下查看了一圈，又转向他，“你再抱一会孩子，我去寻些东西。”
　　婴儿此时已经闭上眼睛，乖乖地吮着手指，模样甚是可爱。周子舒小心翼翼伸出双臂，谁知刚接过来，小家伙便又哇地哭起来。他一时不知所措，温客行亦十分无奈，调侃道：“阿絮，快想想你造了什么孽，这样惹孩子讨厌？”
　　周子舒无言以对，只能硬着头皮抱着念湘站在那儿。温客行也不多耽搁，轻念一声“冒犯了，”旋即打开房中衣箱，从中找出两件衣裳，看样式应当是属于张夫人或是乳母的。
　　“俗话说，童子裳不裘帛。”他将那衣裳叠了叠，弄成个襁褓的形状，然后赶紧转头将周子舒解救出来。“婴儿灵敏，穿衣不可与暖厚新棉，若是大人身上沾染了恶暴之气，也会与小儿相冲。旧衣有父母余气，可助孩子定神。”
　　温客行把哭啼的张念湘放进襁褓，口中哄得熟练，“湘儿乖哦。”
　　说也奇怪，这念湘只要一到温客行手上，便立刻收了眼泪，变得放松多了。周子舒看着温客行将这小娃娃万分珍惜地抱在怀里，烛火之下目光低垂，模样说不出的柔和安宁，他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两人匆匆收拾了给孩子用的一应东西，就动身离开。眼下山庄是不能待了，长明山顶又过于寒凉，思来想去，当务之急还是联络到成岭夫妇。
　　“他们是快马，又连夜走官道，一时半刻是追不上了。”温客行道，“镇子上有七爷的银庄吧？他们的信鸽夜里也能飞，不如即刻送信出去。”
　　“此事蹊跷，不光是成岭，也应该让七爷还有沈大侠他们提防才是。”周子舒与温客行并肩，侧过脸看了看他。夜色已浓，一路上树影幢幢在他们头顶晃动，为了不让念湘受风，温客行一直用宽大的袖筒轻轻遮着她。
　　“只是咱们两个大男人，带着这娃娃终究不便。到了镇上，先找地方落脚，待明日想办法请人帮忙照料吧。”
　　“阿絮，头里你才说这小东西要劳烦我来照看，这会子又信不过我了？”
　　知道温客行又在耍嘴皮子，周子舒只是挑挑眉毛。“待明儿个应付不过来，有你哭的。”
　　“出了这桩子事，哪还能放心把湘儿交给外人，必得时时刻刻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才是。”温客行不依不饶，抱着孩子，一边胳膊肘轻轻捅他。“你说实话，是不是湘儿跟我亲，你心中吃味？”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只有三岁吗？”
　　温客行微微一笑。“周首领，你心里装着事儿，我还是瞧得出来的。”
　　他用了这个早已过时、且已经多年不曾用过的称谓，仿佛一道闪电照出了周子舒的阴霾。此时两人已能远远看到镇上的灯火了。周子舒凝眸眺望，而温客行默默将斗笠戴起，遮住一头银发。
　　“上一次是护送小成岭，这一次是护送小念湘。”温客行摇摇头，“阿絮呀，咱们俩上辈子莫不是送子观音的座下童子？”
　　“上报四重恩，下济三涂苦。”周子舒也笑开，“温大善人，这不正是你行善积德的好时机么。”
　　他们彼此视线轻轻一碰，然后一同迈开脚步，重返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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